1322年,四旬次月3月
斯克拉丁,克罗地亚
一位三十出头的健壮男子在穆垃登·苏比斯的宫殿外厅等待入内,今年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大半,树叶和灌木开始慢慢成长,带着咸味的暖春已经来到了这个海滨城市。
经过半年多的奔波、流浪和躲藏,拉斯洛觉得自己终于到了目的地。
在过去的七个月里,他一直用化名旅行,并且有足够的时间编造了一个故事,在脑中塑造了一个虚假的形象。
他现在是特拉科·比洛维奇,一个来自斯拉沃尼亚的克罗地亚贵族,作为次子,他不能继承其贵族父亲的头衔和财产,而且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平民女人,甚至被家族扫地出门。
因此,他成为了一个寻找新的冒险和领主的旅行者,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新城镇或村庄。
后者足够真实:在杜比察阴暗的普里耶多尔过冬时,拉斯洛决定余生不再逃亡。
如果他到达了海边,远离了他的旧生活,并且能够以新身份度日,他也许终于能过上完整的生活,一个平静、成功、独立的生活。
这个想法令他兴奋,他甚至没有等到雪完全融化,在大斋月2月的头几天就上路了。
他在月中抵达克宁,只在那里休息了几天,便继续赶路,接着是德尔尼什,在那经过一番考虑后,直接前往斯克拉丁。
四旬次月3月的第一天,他来到了一座马蹄形的石山脚下,山顶上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石头城堡,当他绕过石山时,他被一种神奇而迷人的景象所震撼。
南山脚下,在马蹄形石山的山谷里,有一座美丽的小镇。房子建在彼此的上面,就像一只巨手把曾经把他们推在一起,扫成一堆,以适应相对较小的面积。
斯克拉丁的北面、西面和东面都是悬崖,南面是湛蓝的水。
当拉斯洛到达时,他还没有从第一眼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以为那是大海,但当地人很快就向他解释说,这个小镇位于克尔卡河的岸边,而克尔卡河在离这半日步行的地方流入亚得里亚海。
对于这个逃亡中的绝望者来说,这是一个芬芳多彩的世界。目光所及之处,他看到的是郁郁葱葱的山脉、丘陵、山谷,或者是潺潺的蓝色河流。
空气中橄榄树和南方水果的香味让他的鼻子发痒,春风从港口吹来,清晨捕获的鱼的气味与附近海域的咸味混在一起。
抵达后,拉斯洛把马拴在一棵树上,坐在水边的一块大石上,眺望着阳光明媚的城市和漂流的水面。他坐在那里,突然有了一种超凡脱俗、撕心裂肺的舒缓平静感觉。
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谁都不认识他的地方,也许他可以重新开始,就是这里了,他已经走得够远了……
他数了数自己剩下的钱,还有很多。他吃完了剩下的食物,喝了最后几口温热的醋味酒,然后从岩石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牵着马儿的缰绳,穿过斯克拉丁狭窄、迷宫般的街道。
他不想再逃亡了。
拉斯洛穿上了他已经有些破旧的贵族衣服,像开屏孔雀一样大摇大摆地穿过陌生的街道。时间刚好是下午,人们都在外面,他不介意让他们好好看看自己。
嗯,让他们好好看看吧,他满意地笑了。让他们把消息传开,有一个有钱人来到了镇上!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
在教堂塔楼的指引下,他很快就走出了错综复杂的小巷,来到了主广场,离集市只有几步远。这里有着真正的忙碌生活!
几十个摊位在吆喝着他们的商品,站在小推车后面,上面堆满了水果、蔬菜、面包、肉、啤酒、红酒、细布和粗麻袋。
拉斯洛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扫视着这些商品,从这里拿一个苹果,从那里拿一把葡萄,就像是一个有很多钱但没处花的人一样。
在这期间,他一直在和不同的人交谈,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因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有很多机会练习克罗地亚语。
这种充满棱角的生硬语言对他来说就像是第二母语,因为他出生在斯拉沃尼亚,除了匈牙利语之外,他的父亲还教会了他克罗地亚语和塞尔维亚语。
当太阳落到斯克拉丁的山后时,拉斯洛或者说特拉科·比洛维奇爵士已经有了栖身之所。
当地一位叫米罗德的车轮匠在两年前的冬天丧偶,从此独自和他的岳母住在他那简陋的房子里,这里有足够的空间再容纳一人,而且老太太每天晚上都会准备热腾腾的食物。
正是多亏了这位皮肤黝黑、胖乎乎的老太太,在短短两周内,克罗地亚总督本人穆垃登·苏比斯就对他产生了兴趣。
因为她告诉了镇上的几乎所有人,有一位富有的贵族暂时和他们住在一起,以及从那时起她的女婿米罗德收到了多少钱。
就这样,在他抵达斯克拉丁两周多后,拉斯洛在总督宫殿的外厅等待入场。
穆垃登并没有让他到山上的城堡去,而是来到他豪华的城市宫殿,这座宫殿的华丽程度可以与蒂米什瓦拉的王宫相媲美。
拉斯洛还没在外廊里走几步,就已经看到了克罗地亚总督生活在多么罕见的繁荣之中,而且有多么喜欢炫耀他的财富。
就连拉斯洛等待时呆在的外厅也是一件独特的艺术品,有着精美雕刻的哥特式拱形墙,彩色玻璃的马赛克窗户,闪亮的淡紫色大理石地板,以及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锻铁烛台吊灯。
而这只是宫殿里最外部,最不起眼的房间!
一年前那个饱受摧残、臭气熏天的拉斯洛是永远无法进入斯克拉丁的总督宫殿这样的地方的,但现在的特拉科·比洛维奇,他那精心梳理过的毛发,系着纽扣的束腰外衣,喝着适量的酒,右手无名指上闪闪发光的珠宝戒指……
嗯,他属于这里,而且他的出现也确实引起了总督的好奇。
拉斯洛找了个舒服的弯腿软垫椅子坐下,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穆垃登总督派来的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特别富有的人,肯定是总督的一个随从,他被他的主子打扮得恰到好处,足以让人正视他,又不会认为他是有影响力的贵族。
男人的右手稳稳地放在腰间的匕首刀柄上,一刻没有松开。他没有其他武器,或者说他把它们藏得很好,没让拉斯洛发现。
他几乎没有头发,只在头顶留下了一小块油腻的小锅盖,左耳上挂着一个大得跟手镯一样的耳环。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典型的巴尔干流氓,就像人们想象中的海边凶猛战士一样。而且他一定是个老成持重的人,因为尽管拉斯洛只是谨慎地用余光观察着他,那人还是注意到了。
“你在看什么?”那人冲着他喊道,没有丝毫的敬意,像一只看门狗一样瞪着眼睛。
拉斯洛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他现在已经不是个逃跑的杀人犯,而是个富有的贵族次子。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连回答问题的尊重都不打算给那人,然后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就好像他已经厌倦了等待。
没过多久,雕着花纹的门在他面前打开,另一个侍卫招手让他们进去。
进门后,拉斯洛更加坚定了之前对穆垃登总督的看法。两个侍卫首先带着他穿过了一条明亮的走廊,走廊的巨大窗户外面是种满了鲜花和各种南方植物的花园,拉斯洛认不出这些东西的名字。
在花园的中央,一个六角形的大理石喷泉等待着口渴的人。走廊上一连串的门通向更多的走廊、卧室、仓库、厨房和各种房间,而在远处,穆垃登·苏比斯的会客厅敞开着大门,欢迎着新来的客人。
拉斯洛走了进去,再次惊叹:克罗地亚总督的会客厅就像是个真正的王座厅。
角落里有一个华丽的巨大瓦炉,四周的墙壁上挂着昂贵的挂毯、纹章和装饰用的武器,门对面的墙上是两扇大窗,上面覆盖着彩色玻璃。
总督本人并没有像国王那样坐在平台上,而是坐在一张长桌的尽头,但他坐在一张雕刻精美、有天鹅绒坐垫的大椅上,其制工和奢侈程度完全可以当做王座。
“哦,你终于来了,特拉科爵士!欢迎来到敝舍!”他用夸张的手势向客人打招呼。“在听了那么多关于你的事之后,终于能亲眼见到伱了!的确,你是一个高贵的人,就像人们在街上说的那样。”
“谢谢您,总督大人!”拉斯洛向穆垃登·苏比斯鞠了一躬,并努力用自信平静的声音说话,
“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路途遥远,但直到您这美丽的城市时,我才想过停下脚步,这里就像是一个小珠宝盒。我很荣幸您能亲自接待我,克罗地亚全境的大领主!”
穆垃登·苏比斯听到赞美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拉斯洛立刻明白,夸赞之词对这位总督很有效果。
仅从他的衣着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个喜欢舒适和奢华的人:他身穿一件银线织成的绿色锦缎束腰外衣,腰带镶金,上面的宝石装饰足以养活一个村庄几年。
不过他并不是个身材魁梧、面容高贵的人。上帝让他比正常人矮了半个头,如果不是身上那些昂贵的装饰,他看上去只会是个不起眼的老男人。
他大概五十出头的样子,头发掉光了大半,圆圆的脑袋上仅剩的头发像灰色花环一样戴着。灰白的胡须像扫帚一样立在他尖尖的鼻子下,灰色的眉毛也同样凌乱。
没有人会说他胖,但他确实有一个小肚子,穆垃登·苏比斯也在打量着面前的这个陌生人,脸上挂着慈父般的微笑。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的?”他用不关心的语气问道,拉斯洛明白这便是审问的开始。
“两个多星期前,大人。”他爽快地回答。
“独自一人吗?”
“没错,大人。”
“有意思,”穆垃登挠了挠他的光头顶,“一个富有的贵族一个人穿越王国……这……怎么说呢……相当不寻常。”
“我是我父亲的次子,而且,我爱上了一个平民女人。”拉斯洛耸了耸肩,轻松地说出了他在路上编造出的谎言。
“他们把我扫地出门,并且不允许带着任何护卫,如果不是靠着我的口才和头脑,他们连钱和这些衣服都不会给我。”
“你效忠于谁?”
“我正在寻找一位值得我服务的领主,”拉斯洛厚颜无耻地说道。
为了让他的表演完美无缺,他自然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向穆垃登站在角落里的仆人招手,后者拿着银酒壶走上前来,将酒倒进桌上的白镴杯中。
拉斯洛开始细细啜饮海边红酒,继续介绍道。
“我喜欢这里,”他举着杯子比划了一下,“这里的空气、水、食物……还有女人!”他笑着对总督眨了眨眼。“虽然这酸溜溜的酒可以更好……”
他把半空的杯子重重地按在桌上,虽然里面是难得的好酒。“我想我会在这里定居,看这两个家伙,您应该不缺看门狗……
但是你需要一个更有能力的人,一个你可以信任的人,一个可以处理更多严肃、私密的事情,您说呢?”
穆垃登看了看他的两个手下,然后笑了起来。他一开始笑得很轻,然后越来越大声,最后一边笑一边敲了敲桌子,这时他的一个手下关上了会客厅的大门,拿着酒壶的仆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拉斯洛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真是一个非常自信的小故事,”穆垃登·苏比斯对他咧嘴一笑,“可惜,一个字都不是真的……”
拉斯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只强壮的修长手臂就从背后缠住了他,用无情的力量把他按在椅背上。另一个手下拔出匕首,抵在拉斯洛的脖子上,力道之大,直接让他的血涌了出来。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拉斯洛支支吾吾地问道,同时试图挣脱束缚,避开匕首的刀尖。“大人,这就是您客人的待遇吗?”
“说谎的猪不配得到比这更好的待遇,”总督靠近他,好奇地盯着他的眼睛,“所以,你是谁?”
“特拉科,”拉斯洛呻吟道,“特拉科·比洛维奇……”
“你不是!”克罗地亚总督打断了他,“说真话!你以为我在过去的两周里一直闲着,没想过要调查你的身世?
事实证明,根本没有叫比洛维奇的家族,你的故事从一开始就很蹩脚,我猜这里面没有一句真话……所以你到底是谁?”
匕首的尖头更深地钻进了他的喉咙,鲜血已经顺着他的脖子淌出了一条粗线,那个刚刚被拉斯洛称为看门狗的人似乎已经准备把刀刃刺入拉斯洛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