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见他脸上憋得难受,笑道:
“苏都尉可有话说?直言便是。”
苏鹤脸色悲戚道:“少伯,我真为你不值啊。”
当时突厥蛮族攻打玉门关,蛮巫以血祭之法施展巫术,若非王昌龄一首镇国诗《从军行》,助力右果毅都尉斩杀了蛮巫,所有玉门守军都会死于当场。
可事后对于王昌龄这么一位救命恩人,玉门边军却并没有多少感激之情。
相反,在得知王昌龄儒修和晋阳王氏的身份后,有不少的兵士都对他颇有微词。
苏鹤有一次问及此事,那些士卒们理所应当道:
“边军本为我等博功名的救命稻草,他乃是儒修,本有科举之路,且出身晋阳王氏,还能封荫取官,却来和我等争抢宝贵的边军名额,实在是可恶!”
“就是说啊,我族叔家的二郎,今年也想入玉门边军,却因为名额不足被退了回去,若是这个王家的人不来,他没准还能有机会搏一番事业。”
“嘿!还不是仗着有个当校尉的叔父,说到底,这群人都是一丘之貉!”
“三郎说得对……”
苏鹤震撼不已,开元、天宝还有足足三十年的盛世,隐藏在大乾帝国大厦下的阶级矛盾竟激烈到了这等地步了么?
沉默许久后,苏鹤开口追问道:
“不对啊,我大乾乃是府兵制,你们驻守玉门,十个月就会轮流转换,改为其他府兵前来,你们那时则回乡务农,何来争抢名额之说?”
兵士们闻言惊叫道:
“什么府兵!我等都是凉州都督府招募而来的,编制只有一千人,一应军械物资粮草,都是按照一千人的数额发放的,多了一个也没有。”
苏鹤目露惊讶道:
“募兵?”
“当然,”另一个兵士插嘴道:“河西道自肃州以西,沙州、瓜州之地,早就废除了征召府兵的鱼符,除非募兵,哪里会有人来。”
“没错,沙、瓜二州本就田亩稀少,养不起那么多人,今年又连番遭遇突厥、吐蕃的洗劫破坏,田都荒了,能够服兵役的丁男就更少了。”
听着兵士们七嘴八舌地交谈,苏鹤腾得一下站起身来,眼神深邃地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数万里之外,就是长安。
“这才开元二年,府兵制竟然就已经开始瓦解了……”
“府兵制崩溃,本质上代表着均田制也难以再施行下去,再加之民间各地都如此激烈阶级矛盾……”
苏鹤长叹道:
“帝国盛世的根基之处,早已隐患丛生,照此下去,纵然没有安史之乱,这盛世,又能撑几年呢?”
……
而京城太极宫的大朝会上,宋璟也正在义正辞严地上表均田、府兵之事。
看着龙椅上脸色不虞的皇帝,宋璟昂首挺胸道:
“陛下!我朝自武德元年制定授田之策以来,以时有天灾为由,允许百姓私自买卖永业田,以此在灾年活命,然而这些年来,民间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豪人之室,楼栋数百,田亩连于方国,徒附万计。”
“如此下去,我大乾将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
“臣以为,为万世计,应当即刻停止给勋官、散官赏赐田亩,禁止民间永业田买卖,限制每户人口依附丁男田亩的数量,以塞豪强世家兼并之路,望陛下明察。”
这番话一出,还没等皇帝开口,立刻就引来了大量的勋官散官的不满。
“启禀陛下,宋广平所言真乃祸国殃民之举,陛下千万不可信之啊!”
“陛下,宋广平此言是要毁我大乾根基,此人徒有虚名,实则是个奸臣,请陛下诛之!”
“陛下,臣等的父祖等辈,都是当年随太宗皇帝一路征战天下的老臣,抛头颅洒热血,从未有半句怨言,幸而太宗皇帝怜惜,儿孙数代才挣下这点家业,宋璟却要一言夺我祖上之基业,倘若陛下应许,臣必撞死于阶上!”
“陛下,宋璟欲与民争利,实乃十恶不赦,请陛下贬之……”
说话的这些人,大多都是关陇贵族出身,也是如今朝堂上下最大的勋官、散官势力,至少有八成以上的散官,都出自关陇豪强。
这些人仰仗祖辈功劳,才混得个无实权的散官官职,大多都是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根本没有能力担任职务官。
此刻宋璟要削他们的权势和财富,自然会受到这些人的激烈反对。
眼看着宋璟一席话给自己招惹这么大的麻烦,李隆基心里恼怒,面上则从容不迫,沉声道:
“诸卿误会了,宋广平并非是真要废除散官官品的封田,只是以此为例,目的是抑制民间兼并而已。”
接着,不等宋璟开口,李隆基连忙继续说道:
“宋卿,你所言之事朕已知晓,自会考量,可还有他奏?”
看着皇帝浑身上下就快要溢出来的怒气,以及身后姚崇不断使来的眼色,宋璟心知,皇帝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但他还是想最后争取一下。
“陛下,若田亩之制不更改,不出数年,民间新成丁之男将无田可授,届时,不止瓜州、沙州这等河西贫瘠之地,就连中原,也将无人可服兵役,朝廷将无兵可用。”
“据臣所知,如今的雍州等地就已经出现了一些府兵逃亡的案例,陛下,雍州富庶之地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州郡?”
听得此话,玄宗皇帝李隆基却笑了,道:
“宋卿多虑了,府兵虽难以支应,但朕在河西所设募兵之制,不是正可与之相补么?”
宋璟望着皇帝道:
“陛下,征召健儿,募兵却敌,只能作为权宜之计,不可长久如此,否则必然滋生其他祸患啊!”
李隆基摆摆手,笑道:
“朕只看到,募兵后,河西边军战力更甚,长途奔袭之后,仍能连胜两阵,更是以寡胜多大破吐蕃十万,如若募兵当真有祸患,宋卿对此又作何解释呢?”
“……”
宋璟一时间哑口无言,李隆基最后一锤定音道:
“宋卿放心,纵然田亩不足,朕也会请有识之士施用妙法,使得天下风调雨顺,岁岁五谷丰登,只要粮够,有没有田,对丁男们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自可以做其他行当,以钱买粮。”
“敢问陛下,这有识之士是……”
天下人皆知,崇玄署道长虽道法玄妙,但天行有常,不可轻易出手以道术更改自然变化,否则就会被天道所反噬。
李隆基轻笑一声,神秘道:
“到那时,朕自会告知诸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