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这次转任, 乃是天子亲自下旨,政事堂也飞快给了批复。治河不比其他,即刻就要走马上任。
结果几个亲朋知道此事时, 沈括都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上路了。
碰上这样的事, 甄琼怎能不来, 一进门就满头雾水道:“存中兄的十二气历不是还没修好吗,怎么突然要出京治河了?可是哪里发了洪灾?”
沈括还没开口, 跟在甄琼身后进门的苏颂就已上前一步, 低声道:“存中, 你莫不是把那紧要事说出来了?”
见苏颂一语中的,沈括也不隐瞒了,颔首道:“正是。官家问起‘地心说’,我按捺不住,就写了奏章, 言明地球是绕日而行。”
饶是有些心理准备, 苏颂也唬了一跳:“你竟然上了奏章?不怕官家拿你试问吗?!”
这可比他预料的还要莽撞,简直都置生死于度外了。骤然听到这颠覆“天人感应”的说法, 天子动了杀心也不奇怪。他们原本不都商量好了, 要徐徐图之,让旁人自“地动说”推演“地心说”吗?
沈括哪能不明白苏颂的担忧, 只摇了摇头:“总要有人说的, 比起旁人, 还不如我亲自说了更好。观星一载, 我手头的记录完备,天子垂询,岂能欺君?”
这答案可太耿直了,苏颂也不免哑然。用韩邈的法子,的确能取巧,可是“日心说”当真是能取巧之事吗?沈括原本就不太赞同这个法子,会脑袋一热如此而为,倒也不算奇怪。
叹了一声,苏颂又问道:“这都水监的差遣,可是有人助你?”
虽然看起来是平调,但是治水远远比不过司天官清贵,更别说治的是黄河,干系太大。不过饶是如此,这任命也透着股蹊跷。天子震怒的话,不该是流放岭南,乃至雷州之类的荒蛮之地吗?给个治河的差遣,简直算得上开恩了。
“官家是曾动怒,但在王相公劝说下,改判了我一个治河的差遣,也算侥幸活命。”沈括轻叹一声,“只是这‘日心说’,是不能在提了。子容兄也要当心,不可让人知道你晓得此事。”
早有预料,苏颂倒也不是很吃惊,只是叹了声:“如此行险,还能保住性命,的确是侥幸了。不过贤弟心志,着实让愚兄自愧不如。”
这都不是卖直邀名的事情了,而是动摇名教根基,皇权根本。苏颂饶是刚硬,也不敢如此行险。沈括此举,简直让人叹服。
沈括却摇了摇头:“不过是心有不平罢了,哪值得子容兄夸赞?”
说完他顿了顿,又颇为愧疚的转头,对甄琼道:“倒是可能会连累凌霄子。我那笔名怕是藏不住了,又常在《造化论上投稿。万一官家以为此事与你有关……”
“本来就跟我有关啊。”甄琼答的十分干脆,“若是天子问起,我照实答了就行。反正是恩师说的。”
沈括:“……”
苏颂:“……”
你那恩师不是个老神仙吗?这话说出口,还真让人无法应对。
噎了半天,沈括还是劝了句:“总之凌霄子也不谈此事为好,《造化论也别收天文相关的稿件了,暂且避避。”
对于这个,甄琼毫无意见:“我也觉得其他稿件太多了,显得我们自己造化一派的文章都少了呢。回头刊行时间还可以变变,月月写稿都没功夫炼丹了。”
他也是连写了五六个月的稿子了,徒弟们都不堪用,师兄赤燎子又抱怨胡子掉的太厉害,说不能如此拼了。趁此机会少发几期也不是不成。
说完,他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修水利不是也要造模型吗?回头让我家韩大官人给你弄些玻璃,观测水流也方便些。”
若真能仿照河流走向,沙水流速制出模型,说不定真能找出治河的办法。沈括心中感激,却也觉得更羞愧了:“倒是搅了景声的安排,还望他勿怪。”
韩邈的主意,是真心为他们几个好。但是自己却冒然行事,还把甄琼牵连了进来,说不定也会让韩邈动怒。
甄琼却摆了摆手:“他可大度了,不妨事的。再说了,这么大的发现,也总该留个名才是!”
这话让沈括唇边露出了些笑容:“若是有朝一日,我那十二气历能造福万民,就已心甘了。”
甄琼一怔:“你还要继续研究天文?”
“用过观天镜,见识过宇宙之大,又怎能视若罔闻?”沈括叹了声,“反正十二气历还需完善,闲暇时,还是要继续观星的。”
对于沈括这话,苏颂微微皱了皱眉。此举有些行险,可是换做是他,恐怕也会如此吧?这次沈括冒然直言,未尝不是想让他自己的十二气历,有朝一日能被世人认同。这等心血,谁又能轻易抛之脑后呢?
甄琼却没有想那么多,点了点头:“多研究研究也好,万一哪天能登了,不也有现成的稿子?回头要是有人投天文地理之类的稿子,我也给你寄去,审稿可都靠你了!”
这话说者漫不经心,沈括却忍不住有些动容。他这个被天子厌弃之人,还有人要书信来往。明知道是犯忌讳的东西,还有人想着将来能登出来,总有一日昭告天下。这态度,让沈括的心神都是一松:“贤弟若是不弃,我自当效劳。”
好友的到访,着实解了沈括胸中块垒,似乎连那漫漫前路都轻松了许多。不过为了避嫌,他还是没有让人设宴相送,只是告别了老母妻子,就孤身上路。谁料刚刚出了东京城,便有人骑马追了上来。
“沈官人!我家阿郎有礼物相赠!”那仆从翻身下马,把一个木盒双手奉上。
沈括一怔:“你家主人是哪位?”
“小人乃是韩家伴当。阿郎听闻沈官人外出任官,故而送些程仪,还望笑纳。”那仆从也不遮掩,直接说道。
沈括是真没想到韩邈会差人给他送钱,如今他稿费都有近百万钱了,还真不缺这点盘缠啊。虽然有点疑惑,沈括还是接过了木匣。谁知入手却颇轻,根本不像是装了金银的样子。他心头一动,当着那仆从的面,打开了盒子。
锦匣之中,躺着一支圆圆的筒子,上下几乎一般粗,却分为三节。若是取出,应当还能拉开。这不是千里镜,又是何物?
见他吃惊,那仆从笑道:“阿郎说了,沈官人是修河渠,必然要观察地势,想来此物也有些用处。”
沈括的眼骤然热了。观察河道需要千里镜吗?其实是不用的。就算需要,也可以向朝廷申请。而这匣中的千里镜,比寻常的大上不少,想来也能看得更远。到不像是为了观察地形用的,而像是观天所用。
韩邈定然是听甄琼说了,他想继续观天,才送来此物。如今天子并未明令禁止制造观天镜,但是这仍旧有些犯忌讳。韩邈不是个莽撞之人,却还是送了这么样物事,其中用意不言自明。
他不怪他,他敬重他的所为,他希望他能得偿所愿。一支千里镜,足能道尽一切。
沈括只觉眼眶都有些湿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点了点头,他珍而重之的把那匣子抱在了怀中:“替我道声谢,我,我……”
见他一时都哽住了,那仆从连忙低头:“阿郎说了,沈官人喜欢便好,不必介怀。”
听到这话,沈括笑了,定了定心神,把后半句话补了上来:“……我必会善用此物。”
仆从闻言也是一笑:“物尽其用,阿郎定然欣喜。”
说完,他又朝沈括行了个礼,打马而去。
看着那人的背影半晌,沈括才转身,把那木匣牢牢裹在了行囊中。再次上马时,他身形中已经没了之前的迟缓犹疑,轻轻一磕马腹,向前驰去。
※
沈括走得悄无声息,司天监的处置也没溅起多大的水花。沈括所有的笔记都被封存,观天镜也准备拆走,搬进宫中的天文院。至于司天监,天子原本就有心改制,正好趁此机会更名为“太史局”,隶属秘书省。如此一来,自然会精简机构,严密控制,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然而赶走了沈括,封了观天镜,也确保“日心说”不会为人所知。赵顼仍旧觉得心中不宁,忐忑难安。在几日失眠后,他亲自来到了司天监,登上了天文台。
这里,他曾经来过数次,也亲眼见过观天镜中的星月。然而此刻,那庞大的铜质镜筒,却像一个刺,扎在了他心底。
沉默的站在镜前许久,他才对一旁瑟瑟发抖的官吏道:“把观天镜对准太白星!”
那监承可没想到天子会在黄昏驾临此处,更没想到他要看长庚星,赶忙挪动观天镜,费力把镜子对在了即将日暮的西天。黎明和黄昏正是观察太白星的最好时机,现在太阳昏昏,伴日的太白星也显露了出来。
赵顼深深吸了两口气,这才把眼睛凑到了镜筒前。他已经许久没有用过观天镜了,被镜中的薄暮刺了一下,这才瞧见要看的星星。那本该是一颗圆而遥远的星,比其他星星更亮几分。而落在赵顼眼中的太白星,却跟预想有些不同,虽然细小,却如被黑影遮蔽,只留出了一半的形貌,恰似半月。
赵顼猛地抬起了头,退了一步。这下,他身边内侍都被吓的跪了一地,连头也不敢抬。赵顼却不管旁人,只愣愣的看着窗外天际。
沈括所记,并没有错。他所画的图样,也跟自己所见一般无二。那错的究竟是谁呢?
这一刻,赵顼简直都要发起抖来。他深信不疑的“天人感应”,似乎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顷刻就要崩塌。他当真是“天之子”吗?
赵顼是怕的。他父亲乃是仁宗皇帝过继来的。幼年养在身边,却一度因为仁宗得了皇嗣,被赶回家中。孰料几十年后,却又因为仁宗之子尽夭折,被再次召回,成了太子,继了皇位。
这是上天的意志吗?那为何他父亲登基之后就发病癫狂,一度不知人事?可若不是上天恩准,他又为何能继承这宝座,成为九五之尊?
难道只是因为凑巧吗?只是因为重臣扶持,因为出身合适,他才意外的登上了这宝座?
赵顼从没有经过帝王术的教导。他只是生在一个平平淡淡的郡王之家,在他成年后,他的父亲才登上了皇位,还一病不起,几年就撒手人寰。
他心中又何尝没有畏惧。害怕自己这皇位得来不正,害怕上天降罚,把他从御座上赶下去。
他是想做一个圣君的,想要通过变法,来改变朝廷局面,收复疆土,让百姓安居。但是这也是祖宗法度,他擅自更改,会不会惹怒上苍、先灵?之前三番四次的地震,就让他心惊胆战。那些干旱洪水、地动星坠,又是不是上天给他的警示呢?
可是现在,有人告诉他,地非宇宙正中,他足下的大地竟然跟五星一般,围绕着太阳旋转。那五颗星啊,代表着五行的星,却并非绕着大地旋转,还有些在地球之前,有些在地球之后。那他这个“天子”,还算得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吗?可若非“唯我独尊”,那天相又为何因天子的德会出现变化,会有大星坠落,有月掩日?
赵顼有时都在想,沈括跟凌霄子相熟,说不定可以寻那屡屡有惊人之语的道长前来一问。可是转瞬,他又生出了畏惧,不敢招那道人前来。万一凌霄子说这是仙人所授,那自己是该听还是不该听呢?
而知晓了这事,会不会对国事生出影响,甚至动摇朝廷根基呢?
呆立在巨大的镜筒前,赵顼只觉双目眩晕,身上抖个不停。许久之后,他终是转身,快步离去。
若是上天能再给他一些明示就好了,只需些许指点……
几日后,一封捷报,由飞马传入了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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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两次起复,恶果其实还在第一次。天下大旱,饥民遍地,旧党上流民图,说天灾皆因新法起,因王安石起。神宗最终动摇,罢除了王安石。这使得剩余的新党干员野心四起,拼死争位,并且为了稳固地位,对旧党展开了清洗,党争由此加剧。连王安石被神宗请回来,也没法改变局面,最后他心灰意冷,辞官离开了朝堂。每次天灾,对于神宗的影响都是巨大的,若是拔出了这根刺呢?情况会不会改变?
北宋黄河泛滥,几年就要溃堤一次。北宋末年的黄河更是因为治理失当,连年溃堤,频频改道,使得沿岸百姓苦不堪言。沈括是当时最伟大的水利学家之一,治理汴水时,创作出了“分层筑堰法”,测量出了长达八百多里的汴河下游的水位落差。在治河的同时,四五年间引水淤田一万七千顷。若是能把黄河交给他,应该也能有不一样的答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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