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拖尚铭的行刑内侍走远了,怀恩脸上表情十分震惊,心里也迟疑,陛下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呢?
当初陛下与万御侍的小事,尚铭常去两宫太后那里通报,怀恩也是听说过这些的。
朱见深看了怀恩一眼,目光凝视着道:“怀恩,你亲自去直房,告诉在内廷值守做事的,朕不喜吃里爬外,乱嚼舌根。再有尚铭者,斩!”
面色苍白的怀恩,领着口谕,往内廷太监所住直房而去。
尚铭这件事,看似只是处罚,实际上是对内侍的震慑,往后宫里政事私事便不会轻易传到外廷与两宫太后耳中。
袁彬此刻也发蒙,不过陛下今夜所做实在是痛快!
尚铭是司礼监禀笔太监,又是几个月前新任的东厂提督,陛下生气便撸掉他的官职,毫不拖泥带水。
袁彬双手捧过东厂腰牌,道:“尚铭乃是小人,陛下不必动怒。”
朱见深看了眼袁彬,道:“楚霸王项羽拔山盖世之雄,为何兵败,韩信说他匹夫之勇,妇人之仁,这两句其意何解?”
袁彬自幼善武,也能文,所以思索后道:“不用智谋,只凭个人血气,做事姑息优柔。”
“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气,其根源在不厚,妇人之仁,心有所不忍,病根在不黑。
朝中,对建州之贼,轻于作战是匹夫之勇,对大藤峡流寇,则是不知道他们野性难驯,朝中大臣一意安抚,是妇人之仁,两者屡禁不止。”
史上崇祯在煤山自缢,福王立于南京,所谓有志之士还在闹党争。
福王后来被满清活捉,唐王桂王上位,还是在闹党争……
朱见深道:“咱们大明朝官员,忍不得气!再者,自先帝朝,官风便已经带坏。”
袁彬到底是聪明的,立刻领悟到朱见深说的是李贤之前举荐官员,存有自己偏见,而陈文又耿耿于怀,互相暗中较量。
倒是让他有些惊讶,陛下竟然看的一清二楚,平日里不说破,今天在自己面前说这些,终是拿自己当信任之人。
袁彬虽说当初忠心护着朱祁镇,但后来门达他们陷害,袁彬也因此事渐渐心凉。
听到朱见深提出“官风”二字,袁彬想了想,不停点头,简直说的太对。
永乐朝时,朱棣用人眼光不差,培养起来的文官,杨士奇,杨荣等人都算得上能臣干才。
可到了洪熙,宣德朝,以这些人组成内阁,堪称整个明朝内阁中,最讲气节,忠义。不论他们内部如何轻轧,是实实在在做事情。
正统年间,官场上奸臣和忠臣是垃圾和金子并存,天顺朝臣全是垃圾。
朱见深道:“……王振专权,先帝将大批有能力之臣贬官罢官,留下的都是胆小怕事,和事佬,或者就是趋炎附势之人为官。
王振毁洪武爷祖训,迫害忠臣,朝中官员无人敢弹劾,直到朝堂官员殴打马顺,还是有直臣的。
可前几年,先帝将景泰朝的大臣贬杀,这其中,便有迫害你的门达,徐有贞和石亨,曹吉祥带着他的子孙祸害朝廷乌烟瘴气,竟敢率乱兵围攻皇城,该引以为戒。”
袁彬愕然,听完朱见深这番话,沉默了。
少顷,袁彬怔怔看向朱见深,他没想到陛下敢于如此将血淋淋的真实说出来,这种魄力,他十分欣赏。
这是先帝所不具备的。
“陛下所言,直入臣心。此番见解臣十分认可。”
朱见深淡淡一笑,用最平淡,最轻松的语气道:“所以,朕要你去将王振的祠堂,夷为平地,无论什么方法。”
袁彬简直就像听到一个让他血管突突直跳欢乐之事一样,面带惊喜,痛快点头。
“臣遵旨!”
第二日。
周太后与钱太后听说尚铭被打,踢出司礼监时,随即派人询问朱见深,说可是对她们有意见。
朱见深这个“大孝子”自是诚恳前往宁寿宫。
钱太后与周太后坐在对侧,朱见深微笑着和钱太后,周太后唠着闲话。
太后与天子,倒真扮演出几分母慈子孝。
钱太后让人上了茶,是地道的古树茶,好茶。点心也上来了,是地道的北直隶点心。
只是说完了些宫中闲事,问候完了两个太后,说了些尚铭的事,大家发现没什么好说的了。
于是周太后与钱太后很默契地闭上了嘴,她们都意识到,朱见深见招拆招不是省油的灯。
玩语言试探,实在没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沉默。
所以殿中气氛安静下来,服侍的宫女和内侍寒蝉若禁,连换茶的脚步都越发轻盈。
只有朱见深和钱太后不尴尬,捧着茶杯,面带微笑。
周太后越发心头沉重,她发现自己这儿子不孝顺了,果然是生个病,被那狐狸精教的不一般了,居然在自己面前应对自如,轻松而自在。
钱太后也觉得,朱见深沉稳,竟比朝中那些老夫子还持重,看来这孩子可以独挡一面。
沉默终是要有人破局,周太后觉得自己不能在亲儿子跟前弱了自己做母亲的权势,轻声道:
“先帝天顺八年,为陛下选的那个柏氏如何?皇后陛下说不急,本宫也都依你,可子嗣不见半个,这岂不是不合祖宗礼法。”
朱见深微笑应道:“全听两位母后吩咐。”顿了顿又道:“只是柏氏已经封做才人,朕正说过几日去瞧瞧。”
说老实话,这种为了政权稳固之事还是要做的,至少得向朝臣证明,自己是看重这件事的。
“陛下如此,本宫就放心了。”
周太后思索片刻,为了防止朱见深傍晚又跟万贞儿在一起,便道:“陛每日晨昏都来陪本宫说说话。”
钱太后对这事自是没有话语权,不是亲儿子,不好要求,便顺着周太后的意思。
朱见深闻言,略微思考,虽心头微感沉重,但也恭敬同意。
随后的几天里,朱见深开始执行他的“大孝子”计划。
第一天,上早朝前,朱见深便早早再天未亮前,让内侍敲开钱太后与周太后的殿门。
周太后与钱太后自是不能随意不梳洗便见天子的,哪怕是自己儿子。
等梳洗结束。
朱见深只是向周太后与钱太后说了声早,内侍便说上朝时辰到了。
周太后与钱太后还感念朱见深如此孝顺,天不亮便来请安。
黄昏时分,周太后与钱太后左等右等不见朱见深,索性正常休息。
两宫太后入寝到深夜子时,睡得正熟的时候。
故意拖到子时的朱见深又来了。
周太后与钱太后只得又起来,梳洗打扮一番,衣着整齐。
朱见深只是淡淡的请个安,便转身回去睡觉。
留下周太后与钱太后坐在深夜的寝宫中,大眼对小眼,毫无困意。
第一天,两宫太后高兴。
第二天,夜里失眠,白天困。
第三天,第四天,已经被天不亮早早起来,深夜也不敢睡,怕陛下随时来问安。
第五天上朝前。
天还未亮,朱见深又来了。
无论是请安还是说事,都是挑天不亮,或者半夜一更,二更来。
连续四天四夜不能入睡的钱太后与周太后,顶着两只黑眼圈,不停的打着瞌睡,还要听朱见深问安。
她们好奇又无奈,陛下是如何做到这般精力充沛的。
临走时,周太后终于弱弱的看着朱见深道:“陛下整日忙碌,今后便不必来问安。”
朱见深道:“母后,这怎么行,这样朕岂不是落个不孝之名。”
钱太后心中已经恐惧,若是再这般问安下去,定是受不了的。
近乎崩溃般微笑道:“陛下只要处理好前庭之事,便已是大孝,今后不必来请安了。”
朱见深温和笑道:“无妨,今晚子时……噢,或许丑时,要么寅时,朕处理完政事,便来问安。
或者最近宫里有意思的事,儿臣过来和母后唠唠嗑?”
站在身后的怀恩精神萎靡,闻言瞪大眼睛。陛下明明在睡觉,只有他盯着时辰叫醒陛下,半夜来问安,只是在这么下去,他也要受不住了。
现在又要唠嗑……但朱见深的事,他是死都不敢说出半个字的。
周太后闻言,虽是微笑,但眸子里多了几分祈求,听出朱见深今晚又不知何时过来,笑着说:
“陛下劳累,若是本宫还如此不懂事理,岂不叫天下人非议。”
朱见深也是见好便收,带着内侍离开宁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