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神医?
问:能治不能?答:能治。结果治好了。这是神医。
何为庸医?
问:能治不能。答:能治。结果治死了。这是庸医。
但更多的医生是这样:
问:能治不能。答:阿,是这样,这个病呢巴拉巴拉,也许是巴拉巴拉,也可能巴拉巴拉,咱们先巴拉巴拉,看看有没有用。
结果没用。然后如此又来一変,再试一种法子,看看有没有用。
这可以称之为凡医——平凡的医生。
庸医是没有医德。神医可遇不可求。凡医,他们的所作所为在病人和家属看来简直是折磨。
但残酷的是,这才是治病的常态。而病,也是在这些无数凡医无数试错中渐渐治好。医术也在此过程中提升。医学也才在此过程中进步。
中医如此。西医也如此。
但自古以来,人们似乎把神医当做了常态,理所应当。把凡医当做了庸医。而庸医,披着名为独门偏方的外皮,开始走南闯北,做起了游方郎中。
徐一真面对着妇人,惊觉之前,无论皇上、太子还是现在的张宣,都把他当做了神医。
对话似乎也是按照神医的路数:“能治不能?”“能治”,结果先是皇孙、再是皇后,及至刚才的名为秀儿的恶少女,都一一救过来了。
既然被当做神医,自然要有神医的背负,与期许。
比如眼前昏睡的老妇人。张宣问这话,无非是想让他回答能治不能?
能,或不能,都没把握,都说不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他原来本不是神医,不过是一凡医罢了。
“你当知,我的一身治病本事大半都在针砭之上,而针砭之法,有四大禁忌。”徐一真语气沉重,缓缓说道。
张宣不明所以。我这问你能不能治,你跟我这科普针灸干嘛?但又想或许其中另有深意,他只得耐着性子,听徐一真继续说。
“其中之一便是,久病大虚之下禁针。比如急症,虽然病势凶险甚至有身死的可能,但并非久病之虚,所以能以针灸之法治疗。”
“但令堂,虽无身死之劫,但久病之下身体已极为虚弱。这种情况下下针,轻则对治病无用,重则还有可能让病势更加沉重。”
张宣听得脸色苍白,神情不好:“徐先生意思是……”
“我没有办法。”徐一真摇头。
张宣神色颓然。
连治好妹子见鬼症的徐大夫都没有办法,这世上还有人能治好母亲的病么?难不成母亲再不能清醒,甚至最后只能在昏睡之中死去了么?
是了。本来就该想到的,本来就不该有太多奢望。毕竟是自己强硬着让徐先生来看的,而徐先生也早已表示了拒绝,说自己并没有把握。
既然早已有了预料,又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呢?
“不过,”徐一真画风一转:“虽无法下针,倒还有灸法,可以一试。”
张宣心中重燃希望:“灸法?就是徐先生之前给我妹子用的艾柱么?可是要我母亲脱了鞋袜?”
徐一真摇头:“令堂体虚血亏已近枯竭,而五脏中已生出一股寒气。寒气入心,蒙蔽心窍。而心主神,寒气入心窍之后,令堂自然昏睡不醒。”
“灸法,就是以艾草药性,驱散心窍寒气。这样,或许能唤醒令堂。但其中有三处禁忌,不可不防。”
张宣心头一凛:“徐先生请说。”
“一者,艾草性热,又以燃烧打入体内,热上加热。一旦开始艾灸,须得让令堂多喝水,切不可出现嘴唇干裂之类的上火情况。
“常人上火也就罢了。令堂大虚之下若上火,怕是危险。”
“二者,艾灸过程中须得开窗通风,以尽快散尽烟气。但也要注意保暖,以防令堂感染风寒。
“三者,我会开一些方剂,以作辅助之用。但艾灸前后一个时辰,切不可服药。”
“能做到此三点,才可艾灸。”
张宣大呼一口长气,心中轻松:“这有何难?”他转而神色冷厉地问一众嬷嬷丫鬟:“你等可都听清楚了?”
丫鬟嬷嬷齐齐应声行礼:“都听清楚了。”
张宣满意点头:“那徐先生,请动手施治吧。”
徐一真摇头:“灸法不比针法,动手的并非是我。”
“这……”张宣不明白:“徐先生这是何意啊。”他转而想到,或许是因为自己还没说定诊金?“您尽管放心,诊金这块必然少不了您的。”
徐一真连忙摆手:“这你误会了。我不动手并非是因为诊金。而是灸法须得脱衣,裸露皮肤,我来施治颇为不便。”
张宣疑窦顿消:“果然是不方便。那徐先生不如将手法交给这些丫鬟嬷嬷,让他们来操作。”
徐一真点头:“我正有此意。”
徐一真正要说明,张宣示意先停一停,吩咐一丫鬟:“去,把其他两班的丫鬟嬷嬷们都叫醒,一起来听徐先生讲解。”
一班是两个丫鬟,两个嬷嬷,统共四人,三班便是十二人。一时间,房间中挤满了人。嬷嬷丫鬟簇拥着中间徐一真,张宣两人。
见人到齐了,张宣先是差人去药房拿了些艾绒来,又将徐一真之前说的三点注意说了一遍,又确保新到的丫鬟嬷嬷都记住了,这才示意徐一真:“请徐先生传授灸法。”
“我这类灸法,名为隔姜灸。选生姜,片成,”他大拇指掐着食指指甲:“这么厚的薄片,大概半公分左右。而后用针均匀的在上面扎上小孔,不限多少。”
“然后,艾绒,”徐一真拿起艾绒。
这艾绒是张宣刚差人从药房拿的。国公府上的艾绒都是上好艾绒,只是因为存放不当,有些返潮,已经不能使用了。
好在演示无碍。
他拿起艾绒,揪了一点,放掌心中揉搓:“艾绒像这样揉搓一下,然后,”他张开手掌,掌中的爱荣已经被揉搓成了纺锤状。
他自中间一掰。纺锤状的艾绒被一分为二,每一半都成了宝塔状:“把艾绒弄成这样,就可以使用了,将他放在姜片上。”
此时,有小厮送来姜片。徐一真将艾绒放到姜片上,正好放上,稳稳当当:“拿火折子或者线香点燃。”
“这一小堆艾绒,是一柱。每次灸须得灸九柱。不可少灸,少灸药性不够。不可多灸,多灸与主母身体有碍。”
“另外这生姜,”他拿起那片生姜:“须得有水分。若说灸的时候,看到生姜已经干枯开裂,就要换掉,否则艾绒热气容易烧灼皮肤。”
“灸法,要注意的就是这些了。”
徐一真说法,张宣立刻冷言询问:“可都听明白了?”
众人回答:“听明白了。”
张宣:“你们若有疑惑,现在就问。徐先生自然会一一解答,可若是以后再出了差错,少不得惩罚!”
连忙就有丫鬟询问:“徐先生只说了灸法,却不知灸哪里?”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徐一真说:“要灸的乃是三处穴道。一个是右手合谷。”他指着自己虎口这里:“这里,两手指一捏,肉最突起的地方便是。”
“一个是左背膏肓,只须顺着脊梁骨往下摸,指尖感受骨头突起,在第四个突起处,左移一寸五分的位置便是。”
“一个是关元,肚脐之下四指之处,小腹横纹之上。”
徐一真这么一说,众人面面相觑,张宣也才明白为何徐一真不亲自施为了。
合谷还算正常。膏肓便有些不方便之处了。关元则几乎靠近隐私禁忌。别说徐一真不方便,即便作为儿子的张宣,也不太方便。
张宣看着一众丫鬟嬷嬷:“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丫鬟嬷嬷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听,自然是听明白了。可这事听明白有什么用?
合谷还好说,一目了然。可膏肓?他们自然是知道脊梁骨的。而且众人天天干活,并不如同那些达官显贵,脊梁骨在明显不过。
但看归看,要找穴道还是忐忑。
在他们心中,能治病救人的大夫都是学问人。而仅仅扎针就能治病的大夫,那简直是神人,神乎其技的。
咱不过就是丫鬟嬷嬷,粗手笨脚,真的能学会么?就算能学会,可这可是给主母治病,这要一个弄不好。
可了不得。
张宣见没人说话,额头青筋直冒:“怎么着?!都哑巴了?!”
有胆大的丫鬟福了一礼:“回禀少爷,主母万金之躯,奴婢们怕认穴不准,不敢造次。”
不敢,很正常。毕竟这是做好了没有奖赏,要是做得稍差,肯定有惩罚。而对于丫鬟嬷嬷们来说,这可不是照顾人这类他们驾轻就熟的领域。
这可是治病救人,高端活儿。
徐一真为她们打消顾虑:“灸法与针法不同,认穴不比这么严格。哪怕是稍有偏移,对治疗也不会有所妨碍。”
话是这么说,丫鬟嬷嬷们偷眼看看张宣:但谁知道少爷怎么想?
张宣冷笑:“关键时刻,一个个畏首畏尾,怕担责任,果然指望不上你们。既然你们怕认穴不准。那谁,”张宣一指地面:“趟地上,给展示一下啊?”
丫鬟们虽都是伺候人的,所谓卑贱之人,但好歹都是妙龄少女,每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无人上前。
嬷嬷们面面相觑。虽说他们都老胳膊老腿的没啥好看的,但能保住晚节还是保住的好,关键又没好处,也无人上前。
张宣不知怎地,心中莫名的火气:“谁愿意做个展示,赏银百两。”
话音刚落,就有一嬷嬷上前来:“老奴愿意。”有赏银,自然什么都好说。
徐一真冷眼旁观,第一次看到这名为贵族与奴仆的话剧,心中极为不适。
但他也知,这在这个时代不过是平常,便也不好多少什么,只得在嬷嬷一脸喜意的躺倒之后,给围上来的丫鬟、嬷嬷讲解两个穴道的位置。
众人听得认真。地上的嬷嬷也很认真。
徐一真心中莫名感到一丝违和。
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妇人,躺在地上面带喜意的妇人,以及围成一圈,脸色略严肃的一群少女和妇人,共同构成了一副荒诞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