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鼓楼上三通鼓响,城门大开,一辆马车便逆着进城人流出城去了。
驾车的是个个头很高,体型极雄壮的男人,偏偏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手操着马鞭,整个人瘫靠在车厢上,平白看上去矮了几分。
“怎么了六爷,咋这么没精神呢。”他身边,另一侧车辕上坐着一少女,极为开心,拎着马尾巴上的一撮毛左转右转。
“可不敢称六爷,秀儿姑娘叫王六就成了。”六爷笑着接过话茬。
即便她哥哥犯了错被斩杀了,但人家仍然是国公之女,仍然时常入宫与皇后同吃同住,不是公主胜似公主,哪是他能放肆的?
眼前半个公主,身后车厢里一个水货院使,一个正牌院使,他一个人要保护三人安全。
王六忍不住叹息:蒋指挥使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原以为张宣被斩,大功告成,徐一真也要离开金陵,他终于可以重新回到锦衣卫,加官进爵,升官发财。
哪成想,官是升了,财也赐了,却仍然要在徐一真身边跟着。
金陵城里也就算了,毕竟是天子脚下,自己地界,地方上还了得?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何况这次去的更不是善地。
明刀明枪的,他不怕。他怕的是暗箭。更怕的是瘟疫,那可是比暗箭更可怕的东西。只要染上一点,便要死了。
至于马车里的两位太医,王六明白得很,端看自己倒霉与否,看两位太医能不能在他病死之前弄明白瘟疫。
王六看着进城的人流,贩夫走卒,心头不禁再次哀叹一声。
“秀儿姑娘该好好在京城呆着,北方可不是善地。”王六劝说:“趁着现在还未出外郭,不如我送你回去,还能赶得上宫中早饭。”
秀儿笑说:“皇后也曾劝我留下,说师父要去的是险地,我一介女流有无行走江湖经验,担心会有所差池。”
她既然到了这里,显然皇后并没有能劝说成。
六爷只得点点头:“皇后说得有理,也是为秀儿姑娘考虑。”
“我自然知道皇后是为了我好,只是,”她朝车厢瞥了眼:“我既已拜师,要学医术,自然要有个学医的态度。
“医者,医道,我不懂,但我以为有病去治是最起码的。”秀儿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马尾巴毛:“瘟疫的确危险,但既然学医总不该逃避。
“若我没死,便是命不该绝。若我死了,也是命中注定。不过如此。”
六爷只觉得她这番言语丝毫不像一十几岁养在深闺中的少女,倒更像是一见多了事的人,虽算不得智者,有这觉悟已经比得上大多的芸芸众生了。
他觉得怪异,但并没有多说,只是继续劝:“秀儿姑娘只知瘟疫可怕,却不知究竟多可怕。
秀儿现出疑惑。
“秀儿姑娘可知几个词?赤地千里、尸横遍野、易子而食之类的?”
秀儿更疑惑了,点头:“我自然知道。这是描述大灾之年的词语。”
“瘟疫之地,多是如此。那不仅仅是词语,是能触摸得到,看得见的现实。许多人死去。许多尸体当街烂掉。锅里煮着人肉。如同地狱。如此,秀儿姑娘还去么?”
六爷说的是事实。翻开史书,凡大灾之年总少不得“人相食”之类的词。而纵观明代更是灾害不断。
即便是两宋,号称历史上最富裕、文化最璀璨的王朝,“人相食”也丝毫不减。
但瘟疫是例外。原因很简单质朴,病死的人不能吃,会死。但尸横遍野却是真的。
六爷见过灾年、兵祸,却并没有见过瘟疫场景,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把秀儿吓退罢了。
秀儿轻笑:“六爷也忒小瞧我。父兄的乱世我虽没经历过多少,记忆也有些模糊。但我毕竟是将门之后,死人还是见过的。
“何况,我并非一人。”
六爷摇头:“徐、张两位大人倒是怕分身乏术,照顾不了你。”
秀儿轻笑摇头,却并不多说。她说的自然不是徐、张两人。
虽说,两人一个是师父,一个是前任院使,但对秀儿而言,并不如已经被砍头的赵管家来得信任。
她所说的并非一人,说的是在她身边一直守护着他的叔伯。他们早已在乱世中战死,魂却一直陪伴着她,远胜亲人。
上次被师父扎针,叔伯消失了几天,最近终于又出现了,这让她着实松了口气。
这却不能为外人道,否则免不了又要扎针。
六爷见劝说不过,便也不再多言,想着之后秀儿若是坚持不住回心转意,便再找人送她回来也就是了。
车厢里,徐、张两人正讨论治瘟的计划,然而,
“地方上只上报说黄河决堤,并未说瘟疫之事。”徐一真问:“兴许并未产生瘟疫?或者还未扩散?”
张长贵摇头:“不可掉以轻心。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古来从未例外。若瘟疫还在一处自然好,但你我也得做好瘟疫扩散的准备。
“先是,我们要先确定瘟疫是否扩散,扩散到了哪里。”张长贵嘱咐:“若确定了,便须通知当地衙门与惠民药局,封锁县城乡镇,施药救济。”
徐一真嘴巴越张越大,心中极为震撼。
后世小说里,总有现代人穿越古代,指导古代人抗疫之类的。
但实际上早在辽金两宋开设太医院,并自县以上设立惠民药局开始,中医就有从预警、防控,到治疗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对抗瘟疫的策略。
只是这些策略并不诉于笔端,只在众多医书中的字里行间能窥见一二。
二来,除了治疗,其他工作需要一个中央集权政府以及高效运行的官僚体系。但在权力归于皇家的时代,若皇帝圣明贤臣当道还好,若碰到一昏君,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反而让后人有种古人不通治理瘟疫的错觉。
如今,张长贵在他面前,展现了一个古人,一个太医院院使的另一面。相比起来,徐一真这个院使的确水得不行。
古人并非不知,只是很多时候不能罢了。
徐一真突然有些感慨,自古以来许多仁人志士、医家圣手明明知有一策能救民水火,却又无能为力,
该有多绝望啊。
“这第二步,”张长贵并不知道徐一真心中所想,只是继续:“便要弄清楚,它是瘟,还是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