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州城内的景象颇有些诡异。
城外,即将贼兵压境。
城内,却热热闹闹地办起了学堂。
李陌是真的搞不清楚这位年轻太守究竟是疯了,还是有意在临死前拿自己再开个玩笑。
直娘贼,叛军是真的快兵临城下了,你是打算用文教感化他们么?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事情还得去做。
李陌身为录事参军,堂堂从八品的大唐官员,这时候也懒得再去摆什么身架子。
教人识字?
教!
奶奶滴,反正叛军来了也是先砍你颜季明这个狗官的人头。
李参军的态度,恰也是恒州城内诸多官吏的态度。
无奈,绝望,带着一点歇斯底里。
真正心向大唐的那些人,已经在家中或者官衙里静静坐着,等待城破的那一日。
史思明有意让恒州城笼罩在恐惧之中,这几日他率领兵马踏破一座又一座村庄和小城,故意放走一批人,让他们到恒州城内传递叛军即将到来的恐惧。
“城中已经人心惶惶了。”
李光弼站在大堂门口,神色平静道。
颜季明如其所言,将城中兵马大权移交给了李光弼,放手任他施为。
“老师这是没有办法了吗?”
颜季明抬起头。
“办法,自然是有的,不过,会死很多人。”
李光弼声音低沉了一些。
“或者说,你应该早就有办法了。”
“老师这是知道我想做什么?”
李光弼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还要多长时间?”
“最多不过一天。”
颜季明眼里意味难明。
李光弼离开后,颜季明喊来陈温,询问了城中的一些情况,陈温时不时抬头瞥一眼颜季明,最终还是吞吞吐吐道:
“城中尚且还有二百多骑兵可以出城,小人听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太守您何必死守恒州啊,您的叔父在平原郡有许多兵马,何不去投奔他?”
颜季明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得到这个太守的位置,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我需要一份实打实的功绩。”
“下去吧,做好你的事,就算是死,我也是死在你们前面。”
陈温站了一会儿,终究是离开了。
城外,尘土飞扬,旌旗蔽野。
史字旗号迎风招展而起,在其下方,大队的骑兵列队前行,不少士卒的身上还带着血迹,显然是才进行过一场厮杀。
不过在眼下的常山郡,似乎已经没什么兵马敢于出城与叛军野战。
所以,这些叛军士卒实际上是才经历过一场由他们亲手发起的屠杀。
一路破城,一路劫掠,所以这支叛军的士气始终高昂。
而这股高昂的士气,在看到恒州城的城墙时,变得越发炽烈。
恒州城,常山郡内最大的城池,有最多的人口、妇女、财富。
可以清楚的看见,恒州城的城墙上有修补的痕迹,显然是近期又修缮加固过几次,但这并不能阻遏叛军的凶性。
再坚固的城池又不是没见过。
洛阳,不也是破了?
“节度?”
一名副将看向身后,试探性的问询一句。
“去吧。”
史思明微微颔首。
副将当即策马而出,不用他招呼,自有一小队跟在他身后,逼近恒州城。
“常山郡太守和恒州城军民听着,大燕范阳节度使率领大燕天兵已至,
汝等识时务者,立刻开城门投降!”
城头骚动起来,守城士卒们面面相觑,直到有人喊了声:“太守来了!”
人群缓缓分开,士卒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又各自安定下来。
虽说老太守已经离开常山郡,城中又经历了一轮清洗,但不可否认的是,颜季明在把权力牢牢掌握在手心的时候,依旧让恒州城保持明面上的平稳。
颜季明站在城头,看着正在城下叫嚣的叛将,毫不犹豫道:
“给老子放箭射死他!”
身后的李光弼主动接过弓箭,依言对准那叛将就是一箭射出。
叛将身下的战马嘶鸣一声,箭矢直接射中了它的眼睛,一人一马狼狈不堪地倒了下去,颜季明大声道:“所有人,随我一起喊。”
“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城头上众人的呼喊声,透露出一股悲壮之意。
城池中,许多人愕然抬头。
一直喊着要去城头杀贼证明自己未老的李白,听到这声音,不由重重拍了一下书案,眼眶也红了起来。
“壮哉颜和安!”
“壮哉常山!”
“攻城。”
史思明不以为然,他看着城头上的那一抹身影,眼里露出笑意。
“颜季明...呵,你最好能撑得久一点,我要把你的肉一条一条割下来,献给陛下做祭祖的祀礼。”
“报,常山有信送来。”
信使急匆匆进了平原郡太守府,一声喊,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两个神色憔悴的老人更是直接起身,面露急切之意。
“颜太守有令,需小人当面转交给河北招讨使。”
众人目光又看向呆站着的颜真卿,后者深吸一口气,从信使手中接过信,缓缓展开。
颜杲卿站在他身后,兄弟俩对视一眼,开始看信。
“见信如唔,望叔父身体仍旧健康,侄旬日前已请家父携家眷赴平原,不知至今可到否?......今安贼乱军入常山,而四方无一来援,侄无二臣之想,唯有死守恒州,以身先谢天下......望忠贞之士得以我为先驱,勿忘报国。
侄儿于官衙一夜听雨声,至天明时节,此家书仍无一字落下,愧于叔父往日教导之情,愧于父亲往日养育之恩。
......
愤愤思自此处,唯有八字相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颜真卿的手猛然一颤,信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他一时间只觉得心痛如绞。
“我侄儿四处求援,汝等为何无一应者?”
他泪流满面,眼泪点点滴滴落到地面的信纸上,打湿了那一行行椎心泣血的文字。
“你就是杲卿家的三郎?来,让叔父抱抱。”
“我不让你抱,你胡子扎疼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不要你抱!”
“哟,小小年纪倒是口气不小,颜杲卿就是这么养儿子的?”
“不准你直呼我父亲名讳!”
“诶哟,我就直呼了,你父亲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父亲是个好官,我长大了,也要做他那样的好官!”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飞逝,颜真卿回头看向自己的兄长,颜杲卿满脸木然,慢慢从地上捡起信纸,捂在怀里,踉踉跄跄地走向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