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忒...乱来了。”
崔祐甫有些不满道。
“曹长史那边才把太原府新一批的官吏名册送过来,人家勤勤恳恳做事呢,您这边就给人家儿子阉了。”
“他儿子抢民女了。”
“抢成了吗?”
“没抢成。”
崔祐甫摇摇头,道:
“就算是杀了,也比阉了这种...好一点。”
他看了一眼,只觉下面有点凉飕飕的。
你是想到把人家给阉了?
崔祐甫顿了顿,道:
“若是曹得意告发您做的那些事,朝廷必然会发难。”
“第一,他家里人现在全在常山,曹得意这人还是挺顾家的。
第二,他现在的地位全是我给的,他本就是常山小吏,背叛我,他也不会有多好的下场,太原府的那些官吏和豪族就能帮我撕了他。”
“您有办法制住他,那就当我没说吧。”
曹得意这人算是颜季明的心腹官员,崔祐甫只是担心前者一怒之下把颜季明的所作所为全都暴露出去。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直接拿下曹得意,将其的罪名彻底钉死。
反正曹得意的名声本就不好,颜季明这么做,还能收揽一波人心。
崔祐甫看了颜季明一眼,再次摇摇头。
偏偏该狠的时候都狠不起来。
“所有商队的货都已经装好,可以再次出发了。”
“我打算在下次外贸的商品里面加上一项。”
颜季明把那一匹轻薄的素纱拿出来,放在崔祐甫面前。
“瞧瞧。”
“料子确实不错,但肯定不便宜,您打算卖这个?”
“倒不是直接卖素纱,我打算把这个素纱制作成贴身衣物之类的东西,然后再卖给那些达官贵人。”
“贴身衣物...”
崔祐甫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道:
“这太荒唐了。”
“不,你想想那些诗赋里描述的,你再想象一下,假如你的夫人,晚上穿着用这种素纱做的轻薄衣裳,给你跳舞...”
崔祐甫顿时面露向往,沉吟片刻,竟是认真问道:
“您打算把这种东西做成什么?”
“我叫它丝袜。”
“太荒唐,太荒唐了!”
崔祐甫愤愤拿着一些素纱离开了,说是要回去再考虑考虑。
但颜季明这边直接就能找人做样子。
“新罗。”
他喊了一声,新罗婢当即出现在门口,答应了一声。
“坐过来。”
古代在穿袜子这方面也有很多讲究和规矩。
从一开始用熟皮裹足,再到唐代如今流行用锦缎丝绸制成布袋一样的东西穿在脚上。
上面的图案花纹很多,看似精美,实则依然只能称为裹脚的东西。
起初为了表示尊敬,臣子见主君时甚至连鞋袜都不准穿。
权臣的三大标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其中剑履上殿,便是准许那个人进殿可以穿个鞋子。
同时,以唐代流行锦缎丝绸制成的“罗袜”来看,这玩意只是高门大户才穿得起的东西。
所以崔祐甫只是觉得用素纱去裹脚有些荒唐,而不觉得离谱。
而且,这玩意也不是颜季明首创。
曹魏时期,曹丕曾干过这事,用丝去做成“罗袜”。
但丝袜终究是近代工业的产物,而且原料也不是蚕丝。
只不过这种素纱的材质较好,甚至有些许弹性,才让颜季明脑子里立刻就想到了这玩意。
弄不成也无所谓,就当玩玩了。
新罗婢脸红的发烫,任由颜季明拿着素纱照着她的腿比划。
“会做袜子么?”
“您是说足袋么?”
“反正都是那个意思。”
“奴会的。”
“用这个料子,照你的腿长,做一双超过你膝盖的长...足袋,
记住,做出来的要贴合你的腿,最好是贴紧,不能是松松垮垮的。”
“奴知道了。”
“我去做事了。”
颜季明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站起来离开了。
新罗婢捧着素纱,
脸上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眼里却露出些欢喜之意。
“萧兄。”
“额,萧某无官无职,岂敢让节度如此称呼!”
萧府君吓得直接跪在地上,却被颜季明扶着站起来。
“萧兄曾说过,你我一见如故,那么何必拘泥于区区俗礼。”
颜季明摆摆手,示意萧府君坐下。
“敢问萧兄名字?”
“小人萧府君,字贤节。”
府君,通常是对高官的尊称。
像他这样的名字,倒也不多见。
“哦,贤节兄这次来常山是为了什么事?”
萧府君脸上当即露出一丝愧色,他自嘲的笑了笑,道:
“小人是来求官的。”
当今河北做官的渠道,固然有寒士居那样凭着一场考试和些许考核培训就可以直接上岗的存在,而另一种做官的方式,则是早就被颜季明拿出来了。
就是买官。
买家,自然都是那些河北世家豪族。
“求何职事?”
“是一县丞。”
“可以,我过会去写封信,你带着信,去那儿上任就行了。”
萧府君迟疑片刻,虽是惊喜,但还是小心翼翼问道:
“可好像没有朝廷批...”
“有我的印就行了。”
“下官,多谢节度厚恩!”
萧府君喜不自禁,但他明白这时候要知道分寸,怕打扰太多,让颜季明不快,他待了一会儿,便借口告辞。
站在节度府门前,他只觉得如同做梦一样。
他其实不过是个兰陵萧氏的偏房,父辈放下了脸面,去经营田产生计,因此家中略有薄产,这才起了买官的心思。
看名字便知道,父辈其实还是将期望托付在了他身上。
但终究因为他是血脉很偏的那种子弟,萧氏大房并未提供多少帮助,只是写了封“介绍信”,让他自己看着办。
“好在,官到手了。”
颜季明坐在书桌后,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在外人眼中,他步步高升,何等得意威风,但如今他依然觉得,有些如履薄冰的意味。
曹得意代表的,是一众因为忠心得以被提拔的官吏。
而刚才的萧府君,则是提醒颜季明,还有一帮因为之前颜季明大肆卖官而得以上位的世家子弟。
同时,还有第三批。
寒门和平民出身的读书人。
这些人同样是因为颜季明得以获得做官的渠道,一个个现在都对颜季明感激的很,但不可能所有人都会因此对颜季明死心塌地。
“保持当前的局面也好,这样三方可以互相制衡,不至于一家独大。”
“节度。”
薛嵩轻轻敲了敲门,道:
“三殿下又来了,在外求见。”
和政公主坐在辇车里,脸上老大不高兴。
那个该死的侍卫说没得到节度的命令,不能随意放人进来。
她还不知道陈温是颜季明的心腹,在军中也有偏将的职位,他做事也只会照着颜季明的规矩来。
公主只觉得这侍卫是在刁难自己。
要不是每次都是迫不得己要和颜季明谈事,她才不想见到那张该死的俊脸。
好在,她很快就听到了那个同样该死的声音。
“原来是殿下大驾光临,真叫下官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颜季明脸上带着双方都心知肚明是什么意思且假的不能再假的笑,站在门口,过来迎接公主。
“本宫要和你谈谈盐铁的事。”
和政公主一坐下,就直接道。
“可以。”
颜季明面色不改,笑道。
“你说盐铁两项尚且可以由官府专营,那么,其他的呢?”
“其他的?其他什么?”
公主蹙眉,只觉得颜季明又在装傻糊弄自己。
不得已,她便把话说明白了一些。
“本宫命人算过,光是盐铁两项,每年所进项就已经相当之多,如今朝廷缺钱粮,所以能弄到的钱,自然是越多越好。
因此,本宫觉得,不光是盐铁两项,譬如茶之类的东西,也可以改成官营。”
颜季明嘴角一抽。
这个和政公主,敛财是有天赋的。
巧立名目是吧?
大唐朝廷财政历来不健康,这几乎成为传统。
首先以人口为例,
隋炀帝时期,官府统计人口曾高达九百万户,总体约四千六百万人,而到了唐高宗武德年间,这个数字下降为二百万户。
在这其中的“贞观之治”时,这个数字也不过才堪堪到了三百万户。
毫无疑问,官府统计不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民间也必然产生了大量的逃户。
人口的问题,则是指向了另一方面:
即大量的财富被留存于民间,那朝廷得到的自然就少了。
因此而有贞观之治时百姓的富足。
然后再说另一种制度。
朝廷会拨给地方官府一定量的钱财和土地,由当地官员利用其进行财政活动,最简单的一种方法就是放贷。
但因为官员经营不善,一旦赔了就很难把本钱收回来,因此,太宗还曾设立过名为“捉钱令史”的官职,因为大臣的反对,这个官职一度被废置。
“捉钱令史”的设置,意味着本钱收不回来已经成为一项发现较多的弊病,需要朝廷进行调制。
而唐代实行授田制,采取租庸调制的办法,而到高宗时,朝廷的田产几乎不剩多少,土地兼并在权贵和私人手中,朝廷根本收不上税。
租即地租。
庸是指徭役,或者交钱粮代替徭役。
调,通常指丝织品,即绢、棉、布、麻之类的东西。
然后这些东西全都无法收到朝廷手中。
这些弊病到了玄宗时期更为严重。
因此而导致均田制、甚至是府兵制的崩溃。
故安史之乱时,几乎就是大唐四方精锐边军的火拼,内地几乎无可战之兵。
公主所想的法子,
无非是认可盐铁专营带来的利益,继而是希望扩大这一利益,为朝廷增收。
与民争利这四个字,不仅是说说而已。
抛开对外贸易,大唐国内环境相对封闭,钱粮不是在民间,就是在朝廷,没有第二个去处。
这儿的民间,是将各地豪族世家也包括在内的。
为什么常说河北对朝廷和中央不满?
河北、山东在安史之乱前,向朝廷缴纳了全国三分之二的绢帛收入,玄宗末年,绢帛收入将近七百五十万匹。
古代的货币地位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更多的时候则是布本位,货币通常是作为衡量丝织品价值的一般等价物。
朝廷怎么玩布本位?
有一个例子,
就是降低丝织品价格。
百姓手中的丝织品直接贬值,因为要交的赋税几乎都是用布帛来计算,那这样百姓就会凭空要多交几倍的税。
这是割民间韭菜的大杀器。
李亨着意笼络颜季明的原因也正在于此处。
河北、河东、山东三处产出的丝织品,乃是朝廷极为重要的财政来源。
安史之乱后,朝廷因为失去了上述三个地方,只能退而依靠货币,一度施行两税法之类的改革,最终导致财政彻底迈入无可挽回的深渊。
公主的想法,其实在中唐晚唐时期都有过。
即除盐铁之外,对茶之类的货物进行官府专营。
她今天对茶都要收税,明天敢对什么收税,简直想都不敢想。
不往前说,往后说。
有一个朝代,名为大宋。
前中后期干的事跟她想的也差不多。
但大唐如今面对的问题是,随着安史之乱爆发,北方经济正在逐步分崩离析,关中不再是天下中心,就算是皇帝也得为阿堵物的俗事而焦虑。
朝廷应该做的,就是降低治理成本,提高税收效率,而且尽可能地由国家养中央军队。
税收不上来,
一天天琢磨那么多名目有屁用。
公主看到的,和颜季明做出来,实际上并不是很相同。
颜季明许多政令的真正目的在于从世家豪族手中抠出人口土地,提高税收,防止自己在这方面被世家豪族卡死脖子。
但公主却以为这是极其有效的敛财办法。
没事,您慢慢作妖。
公主越说越兴奋,她看颜季明不断附和自己,心里又有些骄傲起来,打算回去以后就和父皇提出建议。
这时候的颜季明,在她眼里反而有些顺眼了。
又说了一会儿,公主没发觉自己实际上并未得到颜季明的任何建议,她站起身,颜季明连忙问道:
“您要走了么?
对了,微臣这几日多派些兵马保护您吧。”
“为何?”
公主眉头蹙起,不明白颜季明什么心思。
当然是怕你出门被人砍啊。
颜季明腹诽一句,脸上则是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内疚和关心。
“我...这,只是怕你在常山住的不舒服。”
“哼,颜节度别的不行,这方面做的还挺好。”
公主冷笑一声,问道:
“本宫听说你有三万天雄军,我要你都给我,你给吗?”
颜季明毫不犹豫道:
“这是殿下的聘礼么?”
“聘......放肆!”
公主气的霍然起身,踹开面前的案几,伸手要去扇颜季明,纤手却被颜季明一把抓住。
“放开!
你是臣子,
你敢对本宫如此动作!”
“殿下不用生气,臣有另一个法子,可以帮您彻底解决朝廷的难关。”
听到这,公主的怒火不由一滞。
颜季明的本事,她是亲眼所见的。
虽然有时候很讨厌这人,
但也不得不承认,以颜季明这个年龄,再加上他所做出的许多事,都值得让公主在厌恶之余,对他升起些许敬佩和好奇。
她睁开颜季明的手,揉着手腕,瞪着颜季明,片刻后才问道:
“什么办法?”
颜季明嘿嘿一笑:
“反正不是您的聘礼。”
公主:“????”
“节度,三殿下走了。”
陈温站在门口道,他看见颜季明捂着眼走出来,吓了一跳。
“您怎么了?”
“殿下觉得我忠心可嘉,便把她的拳头赏给我了。”
颜季明把手放下,还是觉得眼前有点发暗。
“对了,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要您亲启,末将给您把信带来了。”
“谁的?”
颜季明顺嘴问了一句,他把信反过来,就看见了一个名字。
永王李璘。
他很快把信拆开,默不作声看了一遍,随手把信捏作一团,笑道:
“一个蠢货。”
“把地图去给我拿来,再去请李先生和崔太守过来。”
李萼,被颜季明任命为魏博内事参军,这是新设的一个位子,负责领导颜季明网罗来的一众幕僚和谋士,同时兼领魏博的财政运转权。
崔祐甫,则是新任的常山太守。
两人很空赶到,崔祐甫那边,脸上则多了一小道血痕。
崔祐甫也看到了颜季明眼圈上的伤痕。
“你那边怎么了?”
两人各自好奇,异口同声问道。
崔祐甫摇摇头,
道:
“跟家里那无知妇人说,让她把那身素纱做成贴身衣裳穿给我看看,她不听,我正打算教训她,没注意被桌子蹭了一下。”
“哦哦。”
颜季明点点头,道:
“我是用眼睛撞了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