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郡,昌乐。
自昨夜开始,昌乐城的城门便再也没开启过。
城中叛将用绳子将信使和马匹吊下城,想悄悄派人送信求援。
但清晨的时候,打着唐军旗号的一小队骑兵来到城门前,将十几个信使的头颅全都扔在城门前,大声辱骂和嘲笑那名叛将。
后者受到这样的羞辱,却根本无可奈何。
出城野战?
不仅报不了仇,没准自己的人头还要被扔到下一座城池的城门前。
但,
就算是守,又能守住多久?
“放箭!”
正在他愁眉苦脸的时候,就听到城外再次响起一连串的喊声。
身旁的亲兵迅速递来一面盾牌,叛将叹了口气,很是熟练地蹲在城墙后,然后把盾牌卡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仅是片刻后,盾牌上就不停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不停砸落在盾牌上。
等了一会儿,没再听到有其他声音了,叛将朝身边的亲兵做了个手势,后者顿时也变得愁眉苦脸起来,但奈何两人身份差距,只得颤颤巍巍地扶着城墙站起来,往外窥探。
“嗖嗖嗖!”
一轮箭雨再度破空而来,亲兵惨叫一声,捂着脸仰面栽倒下去,让看见这一幕的叛将心惊不已。
“该死的,这天雄军到底是什么来头?”
有人建议开城门,
但叛将是从一开始就没敢出去。
心想着至少有城墙可以作为依靠,自己这边是守方,多少能有些优势。
但不过是一天功夫,他就有些后悔了。
攻城守城,有一项无法忽略的重要因素,那就是弓弩箭矢。
天雄军那边的弓箭手,数量明显比自己这边多,而且相当厉害。
起初叛军士卒还能站在城头对射,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箭射杀射伤后,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会学叛将刚才那样,找个躲避箭矢的地方,或是拿块盾牌护着自己。
本将军跟随安节度...不,是大燕皇帝十多年征战,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叛将努力举起盾牌等着这轮箭雨过去,心里则是暗恨。
但他最恨的,则是那个天杀的魏博节度使根本不允许自己投降!
直娘贼。
打不过我认,
可为什么不准投降?
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天雄军,其中将士大都出自各部边军,如今被节度整合到一块,又屡经大战,已经习惯了他们现在所处的行伍和建制,但在我看来,其实还略有不足。”
颜季明指着远处的城池,道:
“之前我去替建宁王解围的时候,要攻下三座城池帮他打开一个缺口,但实际上,那几日还是靠着野战,直接在城外就击溃了叛军的主力,至于城池,几乎没正儿八经攻打过。”
“为将者,上达天时,下通地利,中晓人和,诸子之术,当无所不精。”
“您的意思我知道,您是打算借着这些叛军来磨刀?”
刘客奴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磨个屁刀。
是磨蹭。
颜季明翻了个白眼。
本来最多两天就能结束的战事,在颜季明的坚持下,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从最初敢站在城头积极防御,和天雄军对射箭矢,再到现在的天雄军一出现在城外,城头的叛军守城士卒们就很从心地蹲下去打死不肯冒头。
城中先后派出三批人,送信说要投降,被颜季明派人客客气气又送回了城中。
不准投。
颜季明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憋屈。
朝廷那边传令颜季明南下收复失地,可后者本就没打算真的下力气去攻城陷阵,与叛军相互攻杀。
而且他很快就找到了继续摸鱼划水的办法。
那就是攻城。
双方每天跟拉练早操似的,隔着一面城墙对峙半天,然后中午吃过饭继续僵持。
天雄军这边无所谓。
反正也不是真的冲城头厮杀,最多拉开弓,象征性地射一箭。
叛军那边可就苦了。
为了防止魏郡的叛军投降朝廷,河南那边只会按时送来一批粮食,等这批粮食快要耗尽了,再派人送来下一批。
颜季明没怎么死攻城池,但叛军的粮道,肯定是给他断了。
“刘兄,这样拖延下去,只怕朝廷知道后,会被陛下那边责怪吧?”
刘客奴瞥了一眼说话的人。
那人姓董,之前和他一样是卢龙军中的将领,而后跟随刘客奴,替颜季明效命。
刘客奴被朝廷奉为平卢节度使的时候,以董将军为首的不少人,都欢庆鼓舞,但刘客奴本人却是立刻向颜季明再度表示了臣服。
在董将军看来,这个举动实在是太过于不智。
“吃你的饭。”
刘客奴冷冷道了一句。
到中午的时候,只见城门忽然开了,接着,一批脸带菜色的叛军士卒冲出城门,在他们中间,则是被绑起来的叛军主将。
颜季明吃过午饭,正和李萼闲聊,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也是愣了一下。
虽说他之前不同意城中叛军信使的投降请求,但人家已经做到了这样子,颜季明都有点不好意思再搞他们了。
思考了片刻,颜季明看向李萼,试探道:
“要不,给他们送点粮草,让他们继续守着?”
李萼当即哭笑不得。
“天底下哪有这样荒唐的事,若是传出去,必然会招致朝廷和许多人的不满,没有必要这样做。”
李萼指了指桌上的地图,道:
“前面不还有三座城吗?”
照着这座城的例子,一个个慢慢磨蹭呗。
反正这样做,无非就是耗时间耗粮草,士卒几乎没有多少损耗。
颜季明用六郡土地供养连战卒带辅兵民夫加起来不超过三万人的出征大军,但他现在耗得起。
那名叛军主将名叫李归漠,自称是安禄山的义子。
但安禄山的义子实在是太多,所以颜季明表示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
李归漠一边拼命往嘴里扒饭,一边也点头表示理解,同时很谦虚的说自己只是个愚蠢匹夫。
双方围绕颜季明的高尚品德和过人的打仗本事进行了友好交流,短短半个时辰的谈话,可以在史书中多添三个以上的典故。
话题结束时,李归漠有点意犹未尽,他忽然注意到,颜季明左手侧坐着的一个老人,正瞪着自己。
田承嗣心里暗骂一声,没想到抓来个比自己还能拍马屁的选手。
那些绑了李归漠出城投降的叛军士卒也是,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把他砍了再带着他的人头出来投降?
他见颜季明频频点头,心里顿时升起几分危机感。
田承嗣是知道颜季明那点盘算的,他思忖了片刻,便对着颜季明开口道:
“节度,李将军说话虽然好听,但其心思,却只怕未必如此。”
“末将,乃是钦羡节度之为人,末将投降,全凭自己心意,岂敢有半点悖逆的心思!”
李归漠心里咯噔一声,虽然不知道这个老不死为什么对自己敌意这么大,但他还是赶紧解释道。
你特么不是被自己的属下绑出来投降的么?
田承嗣冷冷看了他一眼,建议道:
“既然李将军说自己是真心投降,那么,不如写信给其他三座城池的主将,若他们率军来降,节度即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三座城池,这岂不是天大的功劳?”
老东西!
李归漠当即傻眼了。
其他三座城的主将,也没遭遇过自己这样的情况,他们凭什么率军来降?
颜季明并不在意,只是觉得田承嗣和李归漠两人吵架的时候很好玩,便真的让李归漠去写了三封劝降信,派人送了出去。
他心里也不认为这样做能有什么用。
尽管城中彻底降了,颜季明还是借口整军安民,又拖延了两日。
接着,
他又借口要等待叛军主动投降,
在城外又等了一日。
军中的一些将领不理解为什么这般拖延,但知道这是颜节度的命令后,也不得不熄了闹事的念头,老老实实在营中等候。
但心里的憋屈,则是在酝酿。
“节度,当动身了。”
李萼来到颜季明的营帐中,有些无奈道:
“不光是军中一些将领,就连刘将军也时不时跟我打听何时去下一座城池了。”
“行吧。”
颜季明摇摇头,道:
“召集众将,来帅帐议事。”
“是。”
节度传令,众将议事。
一时间,已经沉寂数日的军中,当即传出了士卒的欢呼声。
颜季明对军中将士心思的把握,还是有些偏颇。
在他看来,军中一日三餐从未短缺,将士们又不用去冒着生命危险冲锋陷阵,这样的好事,为什么还有人不满意?
或许部分士卒是这样想的。
但既然已经成为了天雄军中的将士,大部分人的心思,都不可能这般安稳。
就像那些跟随安禄山造反的将领,他们求的,已经不再是每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而是日后的泼天富贵。
“这次,多谢诸位将军了。”
李萼站在营帐门口,对着刘客奴等人低声道。
刘客奴摇摇头。
“都是为了节度效命,岂是为我等私计。”
李萼清楚颜季明不愿意和叛军大规模开战,所以才故意磨蹭。
但对于天雄军这样的军队来说,只有靠着一场又一场战事,才能保持军队的忠诚和稳定。
要不然天天好吃好喝供着,到了要上战场的时候,这帮大爷兵根本不听你的命令,到那时候你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可他更清楚颜季明的性格。
傲慢,自负,很多时候也挺固执。
跟他直白地这般说了,有可能会起到反效果。
而颜季明现在正要依靠刘客奴等卢龙军将领,不可能因为他们的一点怨言就直接开刀清洗。
若这些人都表现出了反对的意思,那颜季明肯定会改变计划。
“反正后面三座城,有的是消磨时间的机会。”
李萼摇摇头。
而这时候,他忽然看见三名士卒朝这边跑来,当即喝道:
“此处是帅帐,尔等是做什么的!”
“小人乃是昨日的信使。”
三名士卒对视一眼,都知道李萼的身份,当即半跪下来,为首的那人从怀里取出三封回信,大声道:
“莘县、朝城、临黄,三城皆已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