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琪回过头,看清来人样貌时,顿时一愣。
一个须发皆白的光头僧人,身材高大,脸上布满皱纹,眉梢微微上扬,眼睛明亮,像婴儿般纯净。
嘴唇抿起,表情似悲似喜。
一身黑色僧袍,脖子上挂着一串看起来颇为沉重的佛珠。
老和尚径直走到死去男人尸体边,半跪下来,不顾一尘不染的僧袍被地面污垢沾染,握住男人的一只手,眼眸低垂,低声持珠吟诵起经文。
这是在为死者超度……韩琪一怔。
他虽听不懂老和尚吟诵内容,但能感觉到有种奇妙的魔力,仿佛一双看不见的手抚摸着头,让他内心变得平静无比。
连续经历三次凶境,加上这两天一直在路上奔波,韩琪精神一直相当疲惫。
而这些疲惫,都随着僧人诵持经文渐渐消失。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自己所处的位置,内心那些杂念被驱赶一空。
中年女人停止了哭泣,包括她在内的几名婶娘也停止烧钱动作,就连小女孩也凑了过来躲在母亲背后,所有人都静静看着这一幕。
以老和尚为中心,万籁俱寂。
直到韩琪回过神来,老和尚已然站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韩琪感觉对方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
看见老和尚转身要离开,想起对方之前说的话,他急忙追了上去,双手合十行礼。
“在下冒昧,依大师之见,我当如何做?”他又把之前遭遇说了一遍,说完,半晌没有动静。
韩琪抬起头,发现老和尚正看着自己,始终不说话。
闭口不言,这就是高人嘛?
不过老和尚说的确实不错,一两银子虽不多,但生活在这种环境下,极有可能引来他人觊觎。
韩琪想了想,转身离开。回来时,手中多了些东西。
一袋米,两尺葛布,一根糖葫芦。
不能收钱,收些东西总没问题吧?况且这些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不存在引起他人觊觎的可能。
中年女子一开始还推辞了一番,但看到小女孩如获至宝般捧着糖葫芦时,眼眶含泪,终究还是收下。
老和尚居然还在,似乎对韩琪很感兴趣,一直盯着他看。
这和尚该不会有什么特殊癖好吧……韩琪被看得浑身发毛,硬着头皮走上去,礼貌道:“大师可有何高见?”
他觉得像老和尚这种高人,留着不走应该是有什么话要提点自己。
老和尚沉默。
“大师?”韩琪又喊了声。
老和尚突然怒道:“老夫见你心善才出口提醒,没想竟如此愚钝!就算这小姑娘拾遗不求利,夸奖几句便是了,何须沾染因果?”
高人风范荡然无存,变成破口大骂的市井老头。猝不及防转变,让韩琪着实吓了一跳。
奇怪,明明是个僧人,为何自称老夫?
韩琪又扫了眼锃亮的光头,确定没换人后,奇道:“小姑娘路不拾遗,替我挽回损失,给些馈赠又如何?”
“小子,你是想和我辩论因果吗?”老和尚冷哼一声,睥睨看着他。
韩琪愈发觉得老和尚古怪,自己弘扬一下传统美德又怎么了,心中有些生气:
“我只是有点奇怪,大师张口闭口就是因果,你我生活在这滚滚红尘中,又怎么可能不染上你口中的因果?”
“那正是老夫所求之物。”老和尚昂起头,傲然道。
“求而不得?”韩琪愈发觉得老和尚有意思,指了指他的胸口,“若是大师真的不沾因果,又怎会受伤?”
方才回来经过老和尚身边时,韩琪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直到近距离接触,他终于确定,血腥味的源头就是老和尚。
老和尚嗤笑一声:“那只是老夫境界未到罢了,你小子又懂什么?”
“敢问大师,若我骂你一句,你怎么办?”
“当然是骂一句回去。”
“若是打你一拳呢?”
“当然是用同样力道打回去。”
“若是大师无端救了一人,那是不是还要杀一人?”
老和尚抚须:“那是当然。”
我要是被人无缘无故骂了一句,能骂十句回去……韩琪感觉老和尚如果去某个游戏体验一下,世界观会受很大冲击。
他摇头道:“大师句句不离因果,可曾听过一句话?”
“老夫年轻时家中藏书汗牛充栋,博览群书,你一个凡夫俗子,又能说出什么典谟训诰?不听也罢。”老和尚露出无甚意思的神色,拂袖作势要离开。
带完节奏就想走?你问过我了吗……韩琪出声叫住他:“我说的这句话,并不在经典之中,不过和大师所谓的因果说理念相同,可否赏脸品鉴一下?”
“哦?世间居然有和我见解相同之人?”老和尚停下脚步,望着韩琪:“说来听听。”
原谅我,我只是想借前人之手纠正一下你的三观……韩琪缓缓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大师以为如何?”
“菩提树,明镜台……”
老和尚眼中轻蔑消失,反复念叨这几句,手中念珠拨弄,古井无波的脸一时竟有些动容。
“这四句与因果之说倒是颇有相通之处。微言大义,莫过于此。”
他不禁赞叹,转而又用那种奇怪眼神看着韩琪:“此四句是你自己所作?怪不得……”
“我闲暇读书,在一篇志怪小说中所见,写的是两僧人辩论,作者并未署名。”韩琪摇头,心中松了口气。
看来这个世界没有神秀与慧能,自己能尽情装下去了。
“并非你所作?那么你……也罢,有如此精妙见解竟声名不显,沦落到写志怪小说,可惜,可惜。”
老和尚一脸惋惜,手中念珠忽然一停,“你刚才说,这是两名僧人辩论,那另一僧人可说了些什么?”
“另一名僧人所说,更为精妙。”
虽然大概率辩不过你,但奈何我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看见老和尚轻松上钩,韩琪嘴角上翘,悠悠补了一刀:“在小子看来,完全盖过先前那四句话。”
完全盖过?
老和尚眉头紧皱,却想不出什么能盖过前四句的见解,当下对韩琪怒目而视:
“此四句已堪称巅峰,与我心意相通,不可能存在盖过之词,你小子莫不是在胡编乱造?”
“小子不敢。”韩琪摇摇头,“大师且听。”
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等到老和尚兴趣明显被勾起,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时,方才张口道:“菩提本无树。”
菩提本无树?
老和尚愣了一下,细细咀嚼,顿觉有些意外。
“明镜亦非台。”韩琪继续道。
这两句与之前四句中的前两句相对,有点争锋相对的意思。
看似只是论点,冥冥中又仿佛给出了论据,老和尚一双眉毛拧成麻花,陷入深深思考,急切道:“四句应对四句,还有两句是什么?说出来!”
他眼神炽热,呼吸急促,情绪极为焦灼。
只听韩琪缓缓道:“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此言一出,老和尚动作一僵,手中佛珠悄然落地。
他未去捡起,反而低着头,翻来覆去不断重复着这四句,脸色逐渐苍白,额头隐隐浮现汗珠。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怪不得,怪不得你这小子……怪不得我……”
老和尚看起来心绪颇为激荡,喃喃念叨一些含糊不清的话,继而哈哈惨笑,状若癫狂。
“高明,真是高明!”
“老夫自诩学贯古今,未曾想到头来竟不如一撰写志怪的无名文人!”
似乎是动作太大牵动伤势,他重重咳嗽起来,嘴角有鲜血溢出。
韩琪犹豫了一下,抚上对方的后背,替他顺气。
然而刚抚了两下,他手掌微微一颤。
老和尚宽大的僧袍下,竟然有约莫四五处明显经过包扎的地方,几乎覆盖了整个后背。
然而这仅仅只是被他发现的,应该还有更多没被发现的伤口。
我还以为只是一些与人争斗留下的小伤,现在看来这老和尚怕不是刚从刀山上滚下来……韩琪脑海里闪过两个疑问。
为什么一个僧人能受这么重的伤?受了这么重的伤,他居然还没死,难道说……?
过了一会,老和尚咳嗽停下,示意韩琪不用再帮忙。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原本明亮的双眼变得浑浊,挺直的腰身也变得佝偻不少,神色晦暗。
好像用力过猛了点?韩琪内心浮现那么一丢丢罪恶感。
不过他也很清楚,在这之前,老和尚应该就对他口中的因果之道产生了怀疑。
原因很简单——若是老和尚严格遵守所谓的因果之道,那么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叫停韩琪送钱的行为。
“你将此四句赠与老夫,此番因果老夫必当偿还。”
老和尚精神状态看起来好转了一些,手指一错,将手中念珠扯断,取下一颗佛珠:“日后若是有难,捏碎此珠即可。”
韩琪看着这枚佛珠,外表圆润剔透,一看就不是凡物。
他不是傻子,老和尚的身份绝不是一个普通僧人那么简单,说话大概率不会言而无信,然而韩琪只是摇了摇头:“我只想为自己所作所为辩解而已,不求回报。”
老和尚把杀人说的如此轻易,想来也不是什么大好人。
受了这么重的伤,明显是被比他更厉害的人所为。自己若是收了这颗珠子,岂不是被绑在了一条线上。
“你可知道这枚珠子的意义?”
老和尚诧异看了韩琪一眼,长声叹息:“不必意气用事,此物可活你一命。”
他觉得韩琪可能只是未脱去年轻人常有的傲气,拉不下面子,不愿意接受他的馈赠。
“并非大师所想那样。”韩琪转身,侧头,微微一笑:“大师可再想想那四句话,自会理解我为何拒绝。”
至于怎么理解,他也不知道。
六祖慧能这句名言流传千年,堪称经典。
经典之所以被称为经典,是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都能有不同收获,至于老和尚怎么理解自己的话,那就由他自己来思考吧。
看着老和尚仿佛入定般愣在原地,韩琪又补了一句:
“虽然是硬凑出来的,但我还是更喜欢这一句话。”
“托身白刃里,杀入红尘中。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说罢,他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