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啸回到朱家时,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只余下正门处几缕尚未散尽的硝烟,还在夜色中飘摇升起。
看到林啸去而复返,稳稳落在门前,原本和一众“援军”站在一起的朱云松、朱浩义,关三儿登时面上一喜,快步赶上前来。
“主上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是啊,刚刚眼见主上去追贼人,属下还在担心,如今主上平安回来,实在太好了。”
“……”
说话间朱云松父子手捧长剑金环,大礼参拜,齐声说道。
“多谢主上舍命来救,击退敌首,不然我朱家今日,难逃灭族之灾。”
林啸收了兵刃,当即扶住二人,示意不必。
又仔细端详一番,发现二人虽然满身血迹,颇为狼狈,但此时却神采奕奕,应该没受什么大伤,心中不免一松。
对面二人也看出了林啸关心之情,心中感动,于是出言道。
“主上勿忧,属下都是些皮外伤,不打紧的,只不过又累主上身犯险境,实在惭愧……”
林啸抬手止住话头,摇头道。
“两位既然认我为主,我又岂能坐视不理?这话却说得远了。”
林啸说着,转头望了眼身旁不远处,排着队,似是点卯登记的“援军”,又拿目光扫了一圈面前所见,出言问道。
“这些人马哪里来的?怎么杀成了这副光景?”
也不怪林啸出言相问,只因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骇人。
只见一汪汪血水被几个家丁护卫拿工具推着,从烧得黝黑的正门处涌出,那哗啦啦的声响,且不说如何惊悚,光是听这声音,说句血流成河绝不夸张。
门旁一侧,足足近百具无头尸体整齐码放,而且还有更多的尸体被人从二门里面运出来。
观其衣着,整个金崖寨的贼人,怕不是全都送在这里,连个活口都是少见。
至于这些尸体的首级去了哪里,只能说一部分还拎在排队登记的“援军”手上,剩下更多的,则被堆成了一座京观,就在正门的另一侧。
朱云松听到林啸问话,和朱浩义对视一眼,转头看向旁边的关三儿,含笑道:“主上这位属下,我等虽未见过,可朱家今日能够逃过此劫,全赖这位兄弟的妙计了。”
“是极,是极,若无这位兄弟想出奇策,我朱家今夜不知会是怎么个下场。”朱浩义从旁叹道。
林啸闻言一怔,转头看着关三儿,只见他面色惨白,额角带汗,左臂上缠了块透血白布,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萎靡不振。
“关三儿,你这伤可还无碍?他们说的妙计又是何意?”
关三儿听到问话,赶忙答话,就是面上有些尴尬。
“回禀主上,属下,属下不是听主上说,各家商贾护卫,协助杀敌者奖,浑水摸鱼者罚么?我,我就自作主张,免了后半句话,又把前半句改成了‘擒敌者‘金泉酿’一坛,杀敌者‘金泉酿’两坛’,就这么带着人一吆喝,就,就成这结果了……”
“哦?原来这群援军是这么来的?哈哈哈……”林啸听到此处,恍然大悟,又见朱家父子点头不止,随即大笑起来。
同时也终于明白了,为何这群“援军”的战力竟如此凶悍。
只因护卫商贾,州郡行走之人,哪个不是黑白通吃的“狠角色”?
只不过厌烦了打打杀杀,想某个安稳多金的生计,这才托身于此。
如今有人打着南山寻灵使的旗号,明文发赏。
赏的是风头正劲的“金泉酿”,杀的是攻打县城的贼人,这无本万利的买卖,让这群身怀绝技的人精撞上,还不杀他个底掉才叫痛快。
当真是不怕你反抗,就怕你求饶的结果,所以才杀得又狠又快,生怕贼人开口。
想通前后关节,林啸便望着关三儿赞道:“不错!当真不错!没想到你还有这急智!”
“嘿嘿……只要,只要主上别怪属下改了法旨就好!”关三儿挠着脑袋,悄悄说了一句。
“我怪你什么?”林啸说着,转头看向朱云松父子调侃道:“要怪也是他们怪你,这一下子,却少了一个月的酒水发卖吧?”
“哎,主上可别拿属下这劫后余生之人取笑,这酒值个甚么?一月不卖下月再卖就是,可若是命都没了,攒下这偌大家业又有何用?”
朱云松说完,朱浩义也笑道。
“我爹说得没错,酒没了再酿,别说杀一人给两坛,就是杀一人给十坛,只要我朱家还在,也能给得起。”
林啸听着微微颔首,转头望着烧毁的朱家正门言道。
“没错,哪怕此处烧成白地,只要人还在,我们终能东山再起!”
“没错,正是此理。”朱云松,朱浩义二人面露刚毅,沉声道。
林啸回首又对关三儿道:“你这伤呢?怎么样?看你神色萎靡,是否伤到筋骨?”
谁知话刚出口,便有队中一个“援军”笑骂一声。
“他萎靡?他萎靡那是吐的!娘的,起先杀人有多狠,后面杀完了吐得就多凶,直接喷了老子一身,到现在还有一股子苦胆水的酸味呢!”
“哈哈哈……”众人一听,哄笑一团,就连林啸三人听着都忍俊不禁,摇头而笑。
那关三儿面上一热,当即回嘴。“老子,老子那是晚上黄汤灌多了行不行!”
“行行行!你说行就行!你要赔了老子一身衣服,你说老子吐的都行!”
“哈哈哈……”
林啸看着夜色中满身血污的关三儿,也不多言,只是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两下,眼中尽是期许。
而关三儿这次再没躲闪,也无尴尬,望着林啸郑重拜了一拜,似乎二人间的许许多多,到此刻,再不无需明言一般。
旁边朱家父子看得连连点头,抚掌而笑。
揭过此节,又听朱云松近身一步,压低了声音问道:“主上,那贼首?……”
林啸闻言点了点头,轻嗯一声,对面三人对视一眼,其中意义自然心中有数,不用多说。
就见朱浩义四下扫了一眼,眼见无碍,轻声一句。“启禀主上,今日袭我朱家贼人之中,似有黄家手笔。”
林啸眼中精光一闪,扫了眼对面三人。“此言当真?”
朱云松,朱浩义一齐看向关三儿,便听后者将头一点。
“主上放心,千真万确,此役所留活口本就不多,属下看到被俘那人时还以为天黑眼花,看错了他,结果连番确认之下,属下敢保证,就是出入黄家之人。”
听到关三儿如此说法,林啸心中自然不疑有他,毕竟盯住黄家之事,关三儿始终在做,断不可能认错人去,于是又道。
“可还审了?”
朱云松将头一点。“我们爷俩一起审过了,关兄弟说得没错,的确是黄家麾下精锐。”
朱浩义接住话头,继续道。“从那人口中得知,此次袭击除了金崖寨贼人之外,黄家由黄冼出面,带了七人前来助战,除开生擒两人,当场死了三个,和黄冼一起,跑脱了两个。”
林啸听完眉头微皱,没想到黄家竟然亲自下场,露了马脚。
想到此处,这一个月来,身处南山郡的林林总总在心中悄然汇集,就见他眼中寒芒一闪,沉声问道。
“朱家如今,还有多少人马,可还有一战之力?”
朱云松父子对视一眼。“回禀主上,眼下祖宅这边还有二三十人可用,若时间宽裕,容属下沟通联络,南山城舍弟朱云柏那边还有二十几人,鸣泉酒坊起码能出四十人左右。”
“好!”林啸将头一点,“眼下三件事,你三人立刻去做!”
朱云松三人神情一肃,躬身言道:“请主上吩咐,我等马上照办!”
“第一,朱浩义,点起如今朱家祖宅所有战力,立刻出发,汇合了鸣泉酒坊人马,带上个能走的贼人,给我扫了绵山金崖寨!”
朱浩义闻言“啪”一抱拳,狠声道:“属下领命!”
“另外,寨内应该还有首尾,我不多言,到时你一看便知,别忘清掉!”
“是!”朱浩义也不多问,俯首领命。
“第二,朱云松,看住黄家活口,连夜录下口供,处理好贼人尸首,京观,待天明之后,咬住贼人夜袭朱家,黄章佑暗中指使这一条,给我去县衙闹,闹得越大越好!寒溪山外门那边你不用管,我去理会他们。”
“是,主上!属下领命!”朱云松双目喷火,二眉倒竖,“贼人攻打县城,杀我朱家,守军不见,官差缩首,明天我若不把他县衙掀了,便是妄活五十多载,自诩南山一姓!”
林啸最后转头看向关三儿,后者迎上目光,面色坚决。
“第三,关三儿,我命你立刻返回南山城,集合手下人马,持我令牌,待明日信号起,便将城内所有黄家产业,都给我封了,有人要问,便说南山寻灵使林啸手笔,黄章佑勾连匪盗,袭杀县城,如有异议,叫他来银杏山与我问话!”
关三儿躬身领命。“是!属下领命!”
随后稍一停顿,又问道:“据属下所知,那黄家有些产业,王家王意淳也牵扯其中,不知这类该如何处理,请主上示下。”
林啸稍稍思索。“一起封了。”
“是,属下谨遵法旨!”关三儿再无问题,直接答道,甚至连是何信号都没去问。
这时旁边朱云松稍一沉吟,出言道:“南山城高水深,关兄弟势单力薄,恐有不当,不如属下修书一封,给舍弟朱云柏,叫其带上护卫,助关兄弟一臂之力。若还有人阻拦,我朱家在郡守府颇有人脉,有舍弟出面,只要州府无人下来,任那王意淳如何临场现闹,也能快刀乱麻,办成此事。”
林啸眼中一亮。“如此最好!”
关三儿闻言,躬身向朱云松拜了一礼。“多谢朱家主鼎力相助!”
朱云松却直接将其扶起,没受此礼。“关兄弟客气了。于私,今夜关兄弟妙计救我朱家,你若有事,我家自然责无旁贷。于公,我等都是为主上办事,办好了主上满意,大家开心,办不好,主上犯难,我等颜面无存。既如此,又何必言谢?”
关三儿听着连连点头,林啸却在心中感慨不已。
虽然当日祝兴文悄悄指路,自己被动入局,只为寻那一丝翻盘之机,将朱家拉到自己船上。
可如今看来,果然“福祸相依”,若无助力的话,一人与一家斗,与一城斗,与一国斗,与一山门斗,除非你是通天大能,不然谈何容易。
眼见面前三位一脸凝重,如临大敌,林啸却展颜一笑。
“先贤有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辈尽力便好,其他多想无用。”
“是,主上。”三人齐声答道。
林啸望着关三儿言道:“我方才未说,你就不好奇这信号到底何物?”
关三儿躬身摇头。“自打第一次见到主上,属下便知道,主上说有,就一定会有,属下只要眼睛不瞎,耳朵不聋,定能知晓,又何必去问?”
“哦?若没有信号呢?”
关三儿闻言,忽然双膝跪倒,坚声一句。“属下贱命为主上所赦,属下尽孝为主上所赐,若无信号,属下便在南山城中,等上一生!”
朱云松,朱浩义也紧跟着跪倒在地。“属下,亦是如此!”
“哈哈哈……好好好!好个等上一生!起来,都起来!”
林啸闻言放声大笑,引得旁边队伍众人侧目纷纷,可他却毫不在意,看着眼前三人,剑指指天,狂意尽显。
“我林啸便将话放这儿,有朝一日,我必言出法随,让诸位不必再等!”
三人起身,皆是动容,没待说话,又听到。
“既如此,几位便随我好戏开锣,大戏开场吧……”
说话间林啸忽然改了语气,对几人佯怒喝道。
“竟有此事,何不早言!如今贼首重伤逃遁,那黄家又,又……”林啸说着猛一跺脚,“不行,兹事体大,拖延不得,我要立刻前往胤州总堂,向倪主事禀告此事,尔等好自为之,各安本分去吧!”
说完也不等回话,拂袖转身,驾起剑舟,冲天而去!
那三人心领神会,躬身齐声道:“属下无能……”
可话是如此,他们明知林啸是故意做戏,却不知个中细节,只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相同的忧色——这场南山风雨,恐怕刚刚开始,远没吹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