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时间过得飞快。

卯时正，天色将亮。

神京城各处街道、坊门，京师中的百姓陆续走出家门，开始一天的活计、营生。

西城与南城交汇处，一个兵马司的军巡铺里面。

这个军巡铺的规模，较之其他铺要大的多，因其主要防范南城的溅民无端流窜至西城，没得恶了西城勋亲老爷们的心情。

是故，在承安朝时期，这处军巡铺加于扩建，时至今日，规模已经可以容纳二百余名的铺兵。

军巡铺，宽敞的院子操场内。

日更当值的铺兵官长，正在对今天上更的铺兵手下们，进行出巡前的训话。

每日上街巡查前，皆是要进行这一规定，实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周大人接手后，整個兵马司保留下来的传统之一。

不过，今天和以往有所不同。

站在两百多名，兵马司铺兵汉子面前训话的，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人稍微前出，另外两人往后稍离三步远。

中间的那位，并不是他们所熟悉的总铺，彼时的总铺，老实地挺直身板，如标枪般站在队列的最前沿。

队列中，稍有眼色的人，已经认出前面三人，正是副指挥使黄同，还有西、南两城的两位指挥，李岗、宋飞。

“诸位，今日乃五月初四，大家一会整装出巡前，务必给我记牢两件事情，千万别在今天给我掉链子。”

“第一件事情，西市，于今日会有一间大型杂货物铺面营业，你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这可是货通天下车马行的铺子。”

黄同的语气不容置疑，脸色冰冷地扫了圈，复又续道：“第二件事情，九州银行亦是于今日，在四城同时开门营业，这可是比杂货店铺犹为重要的地方，务必给我看牢了。”

说毕，黄同目光徐徐从下面的队列扫过，复又机械般将命令下达：

“命令。”

‘唰！’的一声，两百余兵马司铺兵，瞬间站得比刚才更加笔直，板正，目光平视正前方。

“西市那边，留下必要的人手，其余人，全都放在这两处地方，将你们手下的那帮青皮，尽皆散了出去，但凡有人敢前来闹事，不管是谁，尽皆锁拿下狱，如是对方来头甚大，总铺命人就近报与绣衣卫。”

“都给我听清楚了，这货通天下车马行的背后东主，可是咱们的都指挥使大人，如是今天，这两间店铺出了事情，不需要周指挥使出面，我黄同亲手劈了他。”

话落，黄同脸色肃穆，目光清冽地扫了一圈下面的所有铺兵，最后将目光投落在总铺刘得病的身上。

刘得病见副指挥使的视线投了过来，连忙挺了挺胸，喊出一句刻在脑子里面的话语来：“保证完成执行，绝不给兵马司丢脸！”

刘得病喊完，整个队列当中，瞬间传来整齐响亮，振聋发聩的口号声响。

另一边。

值了一夜的兵马司铺兵，三三两两，活动着身子朝着各自家门而回。

“大壮，你们班听说了吗？我听我那班长说了，这九州银行，将银子存进去，不需要额外缴给他们火耗。

如是定期存上一年的话，还会多几十文的利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位脸色略显疲惫，但目光却是极其精神的小伙开声道。

那名唤作大壮的听了，顿时驻下足来，用力拍了拍腰间的钱袋子，马上传来沙沙的作响声。

“军饷司那边的官长可是说了，这是咱们大人开的铺面，自打大人接手咱们兵马司后，咱们大伙别说军饷了，肉食都是管够。

话又说回来，大人最开始，一直是用他自己的钱袋子，拿来垫付咱们的军饷，你说，大人他图什么呢？”

大壮说毕，神色肃穆道：“咱们的伙食、军饷是不是都提高了？”

大壮话落，一众围在他身边的铺兵频频点头附和。

可不是嘛，最近一个月以来，他们除了在兵马司能够吃得上肉，还从兵马司里面领了三次的肉食回家，这可作不得假。

而兵马司从商铺收上来的税银，大人大多已经作了明细通报，所有的收入，皆是实实在在落在了他们这些兵丁的头上。

虽说，那些高高在上的店铺掌柜和老爷们，平时就瞧着他们不怎么顺眼，而眼下，他们简直是恨不得整个兵马司，离得他们的店铺远远的，抑或原地消失。

除此之外，他们的操练多了，规矩也多了，军纪也严了。

但是，他们每个人的生活，真真是一改以往的困窘。

就连家里的婆娘孩子，她们的笑容，都比以往的要多了，今年正旦，他们也敢带着媳妇儿女，大大方方地去一趟成衣店了。

“反正我已经留下足够家用的银钱了，我这里还有三两四钱五分，我准备一次性存进九州银行，明年再取出来。”

“大壮，你就不怕，等那时候，取不出来咋办？”

“嗨，这你就不懂了，我家里附近，恰好住了一位内务府的勾当，有一宿，他要将家里所有的银钱都从钱庄取出来。

他婆娘这不是担心一去不复还，又或是存着大量银子放在家里，遭了小偷吗？所以呀，他婆娘便死活不肯拿出银票，气得那位勾当直接就开打，一面打还一面骂，你道怎么？”

“嚯！这九州银行，不止内务府有份额，就连宫里……”大壮说到这里，便停下话来，话锋一转：“有内务府在，你道这九州银行，敢昧了咱们的血汗钱？”

“极是极是，我这就回家取银去。”

“同回同回，我家与你同路……顺道看看我那位大侄子……万一嫂子不让你取银子，我可以帮衬一句。”

“死开，再敢来我家瞧你嫂子，我揍得你阿麻都不认识……”

……

……

辰时，神京城西市。

西市正门东西大道，一处占地一亩多的宅院。

宽敞的正门，挂着各行各业送过来的福字牌、祥瑞图、花卉盆栽。

上面皆是写着祝福美语的对联。

这间店铺较之寻常的铺面略有不同，别家的店铺门口多是以黄泥夯实，上面覆以沙石慎防雨天泥泞。

而这间店铺，却是以青田石板覆盖而成。壕无人性~

只见宽敞的青石板上面，左边站着八位衣着浅青莲色上衣下裤，以红色缎子冠以无袖褂子，俗称比甲的男子。

八名男子的正对面，是同样穿着，年轻、模样姣好的八名浅笑盈盈女子。

这十六名男女，他们的双手相叠置于腹部，右手叠放在左手的掌心上面，身子前倾笑脸微微下垂。

这一奇特现象，让路过或早早前来西市采卖东西的神京百姓们，惊讶不已。

众人顿时驻足在门前，议论纷纭、指指点点。

“咦，这青楼怎么开到西市来了？”

“莫非，这里面的姐儿，都是胡女又或是异族的女子？不然，它怎么开到西市门口来了？”

“我怎么瞧着不大像是青楼，你看呀，一般的青楼，要么是老鸨或者龟公，他们带着姑娘们在外拉客，可这八男八女，他们的模样，你也瞧不出那个是老鸨，那个是龟公呀，他们瞧着，都差不多的年龄。”

“哎吔，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你们快瞧瞧，这些姑娘脸蛋上的笑容，奇怪。真真是太奇怪了，可我又说不出来。”

“你还别说，这些女子对面的男人，笑容也是一模一样的。”

“对对对！你说得对！我也瞧出来了，这些姐儿比青楼女子的笑容，多了一些什么，少了一点什么。”

“着实是，她们的眼神里面，少了勾引人和妩媚的目光……”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之时。

只见不远处，数十道身影朝着这边汹涌而来。

围观的人群尽皆是当地的民户，稍一凝神，便一眼认出，正是平时让他们见之头痛的的青皮泼赖们。

一见这些平时作威作福的青皮，众人的目光闪过一丝异色。

正当大家准备一哄而散时，很快，这些百姓便又镇定下来。

因为，他们瞧见不远处，有着兵马司的铺兵正在附近巡逻，那些铺兵的视线，正对着这边虎视眈眈。

见状，这些布衣百姓们也不逃离，而是离着那些青皮稍远一点距离，毕竟，大周人喜欢热闹这个特性，是刻在骨子里面的。

就在南城的百姓们，皆是以为这些青皮是过来闹事的，但接下来的场景，却是让他们目瞪口呆。

只见这些青皮来到店铺的正门四周，顿时将笑容堆了上来，他们今日，却是难得的脾气温顺，一改以往的霸道狠辣，每人皆是眉开眼笑地，对着各位坊亲充当拉皮条来了。

他们开始在大街周围，介绍着这家店铺的情况。

“小芳他爹，你缩什么缩呀，来来，我告诉你，这里面的铺子，是一间卖杂货店的大铺子，里面除了有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啧啧啧~就连读书人的文房四宝，四书奇经……”

“狗剩，那不叫四书奇经，那叫四书五经……”小芳他爹虽不是秀才之身，耐何他着实是上了几年私塾，听见错处，顿时小声地纠正一下。

“嗨，你甭管他五经六经，反正你只要知道，这间神京……对对，神京百货，但凡你不敢想象的东西，里面应有就有。

最重要的一点，是物美价廉。”狗剩大手一挥，卖了一个关子。

最近他为了学习认字，可是下了一番苦功夫，不过，上头不是让他去认四书五六七八经，而是让他们去辩认，出自九州银行票号上面的文字和数字。

就在狗剩对着小芳他爹口沫横飞的时候，他的身边，渐渐聚拢起与他同处一坊的百姓们。

见状，狗剩愈来愈卖力气，他轻咳一声，环视了一众坊朋，大声道：“这间百货里面呀，他使用的不是银子，而是九州银行的票号。”

“各位坊乡亲朋，且听我一言，这个九州银行呀，乃是内务府出面参股，据云…天家都有人参了一股，所以呀，把银子存进九州，大家尽可以放九颗心！”

“但凡你将银子存进九州银行里面，银行可分为定期、活期。”

“比方说呀，这个定期，就是你存上一两银子，一年后再取出来，可以得钱一两三十文，及至一百文不等。

这个，是要看你存放的银子比例，存放越多，利钱便就越高，而后，在你拿票号去九州兑换出银子的时候，按当时银子兑换铜板的差价，最终来定兑率。”

“狗剩，大家都是怀远坊人，怀远坊人不骗怀远坊人，哪有存钱进去不收火耗，反而倒贴利息钱给咱们平民百姓的钱庄。

狗剩，你莫不是拿了这九州银行的好处了，这才诳骗咱们把血汗钱存进去的罢？”一位穿着一身青布袄子，年龄看起来四十左右的男子，正满眼不可思议的望着狗剩。

“根叔，你讲话要凭良心，我狗剩虽不学无术，斗勇好狠，但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莪可有欺负过怀远坊的人吗？”狗剩细眼一瞪，脸色一板，语气略微重了一些。

怀远坊众人，这里面有着牙人、书贩、菜贩、柴贩、茶、酒楼跑堂的、与人当马夫的、棍夫的等等，他们在听了狗剩的话，皆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狗剩这人嘛，虽是青皮泼赖，他这人也在西市附近十数个坊里，俱是打出名声的狠人。

但他又从不仗势，欺负过怀远本坊的人。

反而还会时不时出手，帮衬着坊里有难处的坊乡，这也是怀远坊的众人，敢和狗剩这样的青皮，扯闲话的原因了。

“说再多的话，不如让大家亲眼见证一下，大家瞧一瞧，我手上拿的这些，就是出自九州银行的票号了。”说着话的同时，狗剩从怀里掏出数张纤薄的票号，大体和大周常见的钱庄，出产不同。

大周各家钱庄的钱票大多以宽大为主，上面多是书法及极其复杂的印花印章，作为辩伪。

这九州银行的票号，除了印花却没有章印，合其他钱庄的票号三分一的大小。

抬头写有：九州银行，四个鲜艳的极其有辩识度的红色字体，周边覆于复杂的纹绣花色，观之便不易仿造。

入手一的摸，嚯，其纸张的质量，还挺坚硬的。

上面除了有具体的数字，尚还有一行不认识的文字。

“各位，瞧一瞧，这张是五两票号，是九州银行里面最小面值的票号，这种纸张，哪怕沾了一点水迹，也不会污了这票面。

你们前往九州银行开户时，他们给你们的一本特制的账本，你们存取银子或票号时，俱是可以带上那本账本，嘿嘿，那本账本，我放在家里藏好了，今儿个没有带出来。”

“你们且看，上面这个伍字，大家认得罢，下面与他同样大小的字体，这个符号呢，是税务总署新推出的数字5，亦就同伍。

这些数字呢，你想了解，可以前往九州银行，寻他们专属的柜员了解清楚，如是不想了解，你们瞧最上面的那个伍数，便大体能够认出票号的价值了。”

其实狗剩有这般说法，并不是说神京城里面的百姓识字率高。

虽说整个大周识字率普遍很低，但从壹到拾、佰、仟、萬，这些字数符号，在底层的民间，有心之人还是会强行将它记熟在心底。

毕竟，这些字数符号，是关乎到他们的生活营计的。

“你们再看，这里写着，见票兑付的即期会票，期票则是签发会票后，约定若干时日后而兑付的长期会票，这便是我与你们所说的定期，和活期之分了，你们懂这个意思就行。”

“诸位乡坊亲朋，且随我进入这间百货，瞧我怎么使用这个票号，在里面选买我要用的东西。”说话的同时，狗剩当即拉住小芳他爹的手，而后踏上青石板上面铺好的红色地毯。

“欢迎诸位，光临九州百货，里面请！”

十六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十六个男女同时微微躬下身子，脸上挂起和煦的笑意，异口同声般整齐叫道。

与此同时，左边最前面的一位年轻男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伸手一指，如沐春风般说道：“各位乡坊亲朋，敝人九州商行百货员工，工号9086，由我带诸位参观九州百货，很荣幸担任大家的解说，里面请。”

随着众人怀着忐忑、惊讶、好奇的心情，迈步随着那位9086的小二进了百货，一阵阵惊呼咋舌的声音，旋即在入口处响了起来。

只见进了门之后，一排十个类似桌子上面，正站着十位年轻的女子，她们亦是满脸笑意，正笑吟吟地面向怀远坊众人点头示意。

9086号员工先是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正准备开始介绍时。

却见不知何时，这批怀远坊的人群中，多了五位……三位年轻模样俊俏的公子哥，另有两位，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像是寻常大户人家的护院人物。

最前面的那位公子哥，模样在十七八之间，衣着一件黛蓝色的长衫，见自己的目光投过去的时候，这位年轻人还微微颌首示意了一下。

他后面的两位，眉眼过于阴柔，颜色极其上等，其中一位显然是画了淡淡的眉黛。

另外一位，他的目光转之先前那位审视的目光，多了一丝柔软，且还颇为礼貌地朝自己点头示意。

9086看到这里，便私底下猜到，显然是这位公子哥喜好男风，把家中模样俊俏的长随，作这般打扮，就类比忠顺亲王府里面的那位蒋玉菡了。

9086员工双手交叠于腹部，朝着新来的五人微一俯首，温和笑道：“欢迎五位，光临九州百货。”

狗剩他们闻声，遂转过身子望着后面五位不速之客的加入。

虽说对方不是怀远坊的人，但狗剩却还是颇为客气地点了点头，旋即转过身子，朝9086说道：“这位小哥，还请替我这些坊亲一一介绍，一会我还要带着他们去九州银行一趟。”

9086笑道：“乐意效劳。”

说着话的同时，9086带着众人穿过一道能够转动的木栅栏，正式迈入九州百货里面。

9086这才开始不厌其烦地介绍起来。

“诸位，这一排排，一共十个木排的架子，便是你们在里面挑完自己想要买的东西，而后拿着东西前往这处地方，凭票兑付，就可将东西拿回家去。”

“这种竹筐，是给那些进来采买东西过于繁多时，方便诸位拿着它进去，将所需之物放置在这些藤、竹筐里面，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许多东西串提起来。”

“这里面一共分为好几个片区，大体囊括了衣、食、住、行，嗯，用咱们惯用的话来说，也就是吃喝拉撒。”

“九州百货，除了不能买卖人口、朝廷禁品，在这里，俱是能够买到你们所能想到的一切，包括你们没有见到过的东西，譬如，那些西洋顽意，俱是可以在九州百货里面买到。”

“衣饰区：这里有寻常你们想要的所有颜色、品种的布料，还有成衣，胭脂水粉、鞋、袜、帽子。”

只见以木板制作而成的宽大架子上面。

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崭新的布料锦缎，妆品头面，各类鞋靴，有布衣百姓穿着的草鞋，亦有高门大宅，那些官老爷们寻常穿着的革靴。

9086诲人不倦，娓娓而谈，复又带着啧啧称奇的众人，往前行了十数步，续道：

“居家区：顾名思义，便就是宅院里面需要的锅碗瓢盆、被褥、帏幔、桌椅床榻那些，这一大片地方，皆是居家区，里面的种类繁多，大家有空可以经常来这边逛一逛。”

9086说毕，复又带着众人转道来到一处宽敞的空间。

这时，大家顿时感觉到，一阵凉气扑面而来。

怀远坊众人，随即眼前一亮。只见这处地方不同于他处。

到处是宽大的木箱里面覆盖着防水的油布，亦或是一些观之透明状态的琉璃四方盒子。

只见上面，正鲜活地游着不同品种的鱼儿。

狗剩这个托儿，顿时笑呵呵地抢声出来。“我记起来了，这百货里面，尚还有冰块纳凉，如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处地方当是早前我们过来帮工时，管事对我们说过的，水产区了。”

9086笑吟吟地接上话头，说道：“不错，这个地方有新鲜的河虾鱼类，亦有大海新鲜捕获的海味，各位坊友，无须再花上大价线，才能吃上一顿高门大户所说的海味了。

当然，这价格嘛，虽然没有天价那般高，它还是较之一般的河虾的价格，要贵上些许，毕竟，从遥远的海边运将过来，需要耗费巨资。”

对于先前狗剩所说的冰块纳凉，抛之脑后，反而啧啧地惊叹这些海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