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艾并没有收拾好东西直接上路,他开始在整个悦来老店里转悠,看看有没有他们打包完剩下的东西。
你别说,还真有。
浔阳酿的那种酒壶装的都已经空了,倒是土坛子装的那些各自还都剩一点。
李艾也是极品,找了个酒壶,把所有坛子底部的酒液都给收集了起来。
一壶浔阳酿的价钱就几乎等于一桌菜肴了,而且这酒不醉人,半夜冷的时候喝两口还会感觉暖和,未来他说不定就要北上,路途遥远,这是备用的东西。
但这搞得他浑身上下都是酒味。
菜倒是没什么剩的,不过,李艾找到了不少剩余的茶砖。
茶砖这东西李艾只知道它大概长什么样子,但真地看到了,他也认不出这些茶砖都分别是什么茶。
“唉……都带着吧,也许还能泡水喝呢。”
说着,李艾就伸手摸了下茶砖。
刚一入手,这些茶砖就仿佛是烧过的纸灰,在一瞬间就灰飞烟灭。
“什么情况?”
这不合理啊!
李艾站在原地想了十秒钟,他确定刚刚自己看到的是茶砖,但是伸手一碰上去,这东西却自己化成灰灰。
这两天他遇到的奇人奇事实在有点多,但这件事是最匪夷所思的。
难不成,这玩意儿是某种调配出来的毒药,只是看起来像茶砖?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李艾就感觉到脑子一阵阵眩晕。
“特喵的,毒蛇的蛇穴里有毒物存在,这特么真是常识啊……”
强撑着眩晕感,李艾走到了悦来老店的店门里,趴在饭桌上就直接昏睡了过去。
当时他脑子里就一句,这算不算身体好呢,毕竟倒头就能睡。
……
“喂,喂!醒醒,醒醒。”
“呃嗯,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我说,你是这悦来老店的店家吗?”
“呃,啊?我……”
“你叫李得一不?”
“我,我叫李得意。”
“哦,那就是你了,我们家夫人说要请你过去住几天,赶紧收拾几件衣服,跟我们走吧。”
仿佛是触碰到了关键词,李艾的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
夫人邀请他过去住几天……夫人请,还住几天?
“不行不行,这使不得啊。”
“怎么使不得?你那一对女儿还在我们夫人那帮忙点茶呢……诶?我说,你咋看起来这么年轻啊,你不会不是李得意吧!”
“我,我是叫李得意……”
李艾琢磨过味儿来了,这是谐音产生的误会。
人家找的是李得一,也就是那个被自缢的仵作,而李艾的字也的确是得意。
但看着面前人好像不认识李得一的样子,李艾也就顺坡往下、接着套话,对面前的丫鬟说道:“呃,我酒吃多了,脑子现在还有些迷糊,夫人近来可好啊?”
“我们家夫人好着呢,看你这话问的,就像是在问一个老太太。”
嘿,这丫鬟倒也有些牙尖嘴利。
李艾继续装糊涂:
“那,那您等我缓缓……夫人……呃,敢问是刘员外家的……”
“什么刘员外,是江州录事魏大人的夫人,姓刘,是刘夫人!哼,喝酒的臭男人。”
李艾没喝酒,不过早上那会儿在掏酒坛子的底儿,身上沾染了酒味不说,现在满屋子里也都是酒味,所以,这丫鬟说臭,倒也没什么问题,有很大一部分人是讨厌酒味的。
检索了下记忆,李艾就知道这个所谓的江州录事魏大人是谁了。
这个人还真是有点说头。
首先是这个官职,江州录事。
录事其实是“录事参军”这个官职的简称,专门负责监察举劾本州六曹官吏。
一般来说这个官职的人不会自称这种所谓的“某地录事”,担任这个官职的人行事为人都比较低调,毕竟他们能弹劾的官吏只有本州的六曹官吏,没什么实权,碰上六曹里有一个是州刺史亲戚的,那仕途就基本凉凉了。
但相对于庶民来说,这个官的官位也绝对是不小了,在老百姓面前说一说倒也无所谓,毕竟在某类达官显贵的人们眼里,百姓不是民。
说起来这件事也是奇了,那江州的录事参军是六十岁那年娶的老婆。
没错,就是六十岁,娶了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子,不仅是明媒正娶,还是这老小子的第一个媳妇。
这其中的故事吧也挺有意思的,大抵上就是这位江州录事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了其他州的一个采茶女,但为了考取功名而不得不弃爱从文,等到功成名就归来以后,心上人嫁给了某茶业世家的公子哥,于是就终生不娶。
而他现在娶的那位呢,则是前面故事里那个采茶女最小的女儿,而且非常像采茶女年轻的时候。
属于是老男孩在迎娶爱情了,放在别的品类里能写好几万字小说的那种。
这故事说起来让这年头的人觉得有些新奇,不过对于后世穿越来的李艾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谁还没看过几本小说啊,到头来,这不过是州内的商贾联系官府的事情,假托爱情忠贞,实则是暗中勾连。
这年头的商人想要嫁女儿,不仅要陪嫁妆,还得给男方大笔银钱,就是为了给自己家捞一个好出身。
而故事里的采茶女其实是虚构的,不过是那个录事想要捞一笔钱,人老了想享受些清福,另一方则千方百计想和官府搭上关系,于是,就可怜那位年少的夫人了。
不过,等这个年少的夫人熬到老头死了,能继承老头的家产不说,还能再改嫁。
武周朝的条条框框可没那么多,那武皇带头搞事情都是神都洛阳的官人们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这位刘夫人,是蕲州刘家的吧。”
“当然,哎呀,你总算是记起来了。”
“啊,惭愧惭愧,呃,我那一双女儿……”
“在府上好着呢,夫人可爱找她们说话了,快些去收拾衣物,随我们走吧。”
“好,好……诸位稍等,我去去就来。”
“快些吧您咧,赶紧走回去,还能赶上午饭呢。”
丫鬟说话不太中听,可这也是常态,人家虽然只是个丫鬟,但背靠官家,在人家眼里,李艾就是一介平民,说话要是能客客气气的,那她就不是小丫鬟了。
李艾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但他现在犯了难。
他琢磨着自己要不要在半路上溜掉,或者趁现在赶紧跑路,等真见到仵作那俩女儿,这不立刻就露馅儿了?
说溜就溜,背上包袱,李艾立刻推门而出……
然后,他差点跟那丫鬟撞了个满怀。
“嘿呀,你这人好生无礼,一点儿也没有你女儿的那般风度,文姐姐那么美、那么温婉,怎么就有你这样冒失的爹诶!”
这话说的,李艾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他现在就恨,为什么自己前世的爷爷是个说书的,要是个练武术的,那他现在直接开溜,就算打不过,天天锻炼的体力总是能跟得上吧!
他又恨,这破客栈的二楼窗户特么怎么那么小,横着都怼不出去一个人!
于是乎,在几个膀大腰圆的杂役们的“胁持”下,李艾跟着丫鬟出了悦来老店。
他还想着,毕竟是庶民嘛,一路走到那魏录事的府邸,这中间绝对有机会逃跑。
然而……
“我,我只是一介草民,怎,怎配得上一辆车驾相邀?”
“哎呀,文姐姐和瑾姐姐的风度、学识,在我们府上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夫人有时都坦言自愧不如。都说有其女必有其父,所以夫人特地派一辆马车来请您到府,况且,我们还听说您是浔阳县的仵作呢。李先生,请吧!”
唉……
李艾没辙了。
这马车并不大,里面也不太宽敞,他坐进去以后,丫鬟和车夫两人各坐一边,直接把李艾出去的口子给堵死了。
于是乎,李艾就这么一路被拉着进了江州州城内的魏府。
在路上,李艾仔细想了想对策,但思来想去,这一波社死大爆炸是没跑了,到时候遇见了,就直接承认这是误会吧。
唉,本来只是想跟那小丫鬟套个话,怎么套着套着还把自己给套里呢?
这一路上,那小丫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是在说仵作的那一对女儿,就是在提夫人的家世。
这位夫人出身蕲州刘家,家族前身是南北朝时代的茶农世家,制茶技艺她们家族是一脉单传,祖上也算是手艺人世家,而且还是当时的七大手艺人贵胄之一。
不过,天下各地气候土壤等自然条件都不同,种出来的茶叶也自然多有不同,也正是因此,茶农世家遍布全国各地,刘家算是在南北朝时期比较大的一个分支了,所以才能幸存到现在。
不过,自打这个世界的太宗皇帝将茶业和茶农以武力收归皇室以后,曾经在南北朝盛极一时的茶农手艺人们,也就此没落了下去。
同样的,皇室打压盐商也是一个道理。
在高宗皇帝时期,全国各地的盐铁转运就基本上直接由官家全权代理了,南北朝独霸一方的盐商巨贾们,死的死、逃的逃。
茶农世家还好些,至少太宗皇帝只是让自己的几个没有皇位继承权的便宜弟弟帮忙经管着,算是隶属于皇室的贸易。
蕲州刘家就是这么被留下来的,皇室要茶叶卖出去的银钱,而刘家有技术但想活命,于是就这样开始了合作。
但武皇即位以后,刘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前代家主和家中嫡亲的男丁因为黄国公一案的牵涉,不仅被打入天牢还被削成了那啥,后来就是家主夫人当家,一直都是满门孤寡,所以,这十年来,刘家就开始四处不停地嫁女儿、让利益,以求家族的保全。
不过,她们嫁女儿也没嫁好就是了,那个时候,但凡是当官的就没一个人敢沾染上刘家,毕竟她们家曾经是和李唐王族合作的,现在是武周朝,李唐后裔个个都自身难保,谁能护得了她们呢?
近几年朝局风声都是在北边,江州这里不再是皇帝关注的焦点,所以刘家才有了喘息之机,估计就是这个时候搭上的江州录事这条线。
刘家茶业的改革势在必行,同样的,蕲州茶农们也要寻找新的合作伙伴了。
思索及此,李艾脑子里浮现出了前世赫赫有名的《茶经》,这本书是华夏茶文化的集大成者,是华夏乃至世界现存最早、最完整、最全面的茶叶专著。
但这部书讲的是可供人们饮用的茶叶,虽然在人文、品质和文化思想上有着极高的地位,但这本著作里却缺失了茶叶本身在自然和科学中最重要的部分——制茶技艺。
在李艾看来,种茶和制茶,才是茶文化最重要的部分,得先把好东西成熟地做出来,才能有人品鉴,才会有人欣赏,才会有人谈论其中蕴藏的文化内涵。
而千百年来华夏人对茶叶的特殊感情,种茶人和采茶人的辛勤耕作,这才是茶叶本身所散发出的,独有的风骨。
深吸一口气。
不知为何,李艾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武周朝特有的朝局生态,使得文人世家被打压得极其严重,这时候的文人们更喜欢注重实际,更专注于“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业。
而到了后面的开元盛世,世家大族苗头再起,攀比炫耀、贪图享了的风气会再次成为主流,到时,不再有狄公这样的贤臣专注于真正的民生,在达官显贵眼里连民都不算的老百姓们,就连活下去都变得极为艰难……
“路漫漫其修远兮……呵呵。”
自嘲一声,李艾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太多了。
他现在要啥啥没有,只有贱命一条,还不一定有人要。
他只是不甘心,都成为了穿越者,是真不想随波逐流。
只要一回想起自己的前世,那在赛博朋克背景下的华夏,这片曾经繁华的土地,那时已是苍凉。
“就在这短暂的一生,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吧。”
李艾在心里对自己说。
然后,马车停下来了。
“李先生,我们到了……诶,那是文姐姐,李先生,您看,文姐姐来接您了!”
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以缓解压力,李艾用尽力气起身。
该来的还是来了。
强装淡定地撩开马车帘子,翻身下去,迎面就看到一名女子款款走来。
她见到了李艾时,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眸光中的惊诧任谁都能看出来。
但,未过半秒,她收起神情,换上了一副温婉的微笑。
“她认识我!”
这是李艾的第一反应。
“她要说出我身份了!”
李艾急了。
在江州的人们眼中,国公是死了的啊!
可李艾还没开口,对方温润如泉水般的声音便就此响起:“爹,您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