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自己的房间准备下楼,李艾刚好在楼道处看到了面色并不算太好的狄公三人。
应该是狄公问到了关于城门处的那些村民的境况,知道了幽州刺史的那些所作所为,也知道了“国事无宁,边寇入侵”,就是因为这些虫豸。
“大人,我们此行是为了朝廷重案,就不要在这些小事上耽搁时间了。”
虎敬晖小声劝道。
“小事?”
狄公回转身,面朝虎敬晖,正色言道:
“太宗皇帝曾经说过,‘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生之事乃朝廷一等一的大事,我身为幽州都督,遇此不平之事,怎么能袖手旁观?”
“敬晖无知,还请大人恕罪。”
“你我明天,就往大柳树村走一趟,去那里看看,为何村民要与朝廷作对。”
“是。”
怕打扰到几人的谈话,李艾也是等到狄公高论过后才下的楼。
他下来的动静也刚好被三人听到了。
“在下江州李得意,见过三位,两次幸会,实在是有缘呐,但不知几位是哪里人?”
李艾抱拳拱手,说起话来不卑不亢,非常自然。
“哈哈,老朽姓怀,名怀英,并州人氏,我是走方的郎中,这是我的两个义子,敬晖和元芳。”
狄公也一改刚刚严肃的面容,笑呵呵地,让人根本看不出他刚刚还在生着气。
这养气功夫也属实了得。
“哦!这位便是敬晖兄,敬晖兄在城门处略施手段,便震慑那些**,实乃当世英雄矣!”
“嗨,公子谬赞了,我性情粗鲁,行事有些鲁莽,倒是让公子见笑了。”
“哈哈,何至如此谦虚呢。这位元芳兄是北方人吧,我看你这帽子有些喜爱,故而多看了两眼,却没想到能结识到三位,实在是得意三生有幸啊!”
“哦,原来是这样……”
互相寒暄过后,李艾便邀请三人一同去往客栈对面的悦来酒楼。
席间四人推杯换盏,聊得十分火热。
但主要还是李艾和狄公两人在聊天,狄公为人处世圆滑通明,李艾有后世记忆,看问题的角度也是多样,而且都有共同的爱好,这才能聊许久。
“不知公子来幽州所为何事呢?”
“是这样的,怀先生,我听亲戚朋友言说,他在幽州有一好友通晓音律,所以我闻名而来,就是要寻找这名乐师。”
“原是为此雅趣之事啊,如果你要是能求得一谱,可否予我一观呢?”
“那是自然……但不知先生到此幽州以后,感觉如何呢?”
“唉,边关乱事,民生凋敝,世道艰难呐。”
“学生适才在楼上,听到先生言说太宗皇帝“君舟民水”之高论,但不知怀先生,可否再给学生多言几句呢?”
李艾双目清明,他是真想听听,这位唐朝乃至整个华夏历史上都有名的政治家,在君臣之见与为官之道上的见解。
“这……”
狄公看了看自己的左右,虎敬晖和李元芳的面上都带有一些疑惑。
“哈哈……”
唯独面前的少年人,爽朗一笑,缓缓吟道:
“青山依旧好,黄菊近新栽。两字功名困尘埃,春花秋月诗才。”
李艾并不是才高八斗、气宇轩昂的旷世奇才,也不是诗词歌赋、信手拈来的文人雅士,他只是在使用恰到好处地从数据要塞里提供给他的知识。
而见到狄公,他又不能直接表明身份,也不能明说自己的来意,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表达。
语言是一门艺术,同样的意思用不同的方式来传达,就会有不同的效果。
与狄公三人,点上满桌好菜,品来一壶清茶,交的是友,待的是客,虽有豪侠风气,但亦不可做逾矩之事。
他相信狄公,能在他这句诗里,品出不同的意味。
果然,狄公听到李艾的上联,轻捻胡须,沉思了一会儿,随后便慢慢吟道:
“雁去落荻灰,炉火燃旧柴。徙倚河山入梦来,夏虫冬语烽台。”
这下句一出,李艾当即拍手称赞。
“妙,真是妙极了!”
然后他又喊来小二,叫店家将这一壶茶水换成幽州当地味道更为醇厚一些的酒。
在幽州,酒水要比茶叶便宜一些,但也没便宜太多。
“怀先生,学生受教,这一杯,我敬您!”
“诶,不敢当,还是公子出题出的好啊。”
“先生请!”
“公子请。”
对饮过后,狄公又开口说道:“这席酒菜至此,倒是让公子破费了。”
“诶,怀先生说的哪里话,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怀先生,得意能认识您,实在是三生有幸啊!”
“哈哈哈,好诗啊,还将你的名字嵌入其中……”
“是否有些讨巧?”
“但恰好应景啊!”
“多谢先生夸赞!”
“哈哈哈哈……”
唐朝的文人武将,都喜欢哈哈大笑,今天两人的谈话文绉绉的,李元芳和虎敬晖虽然听不太懂,但眼见狄公乐得开怀,他们也都跟着笑起来。
狄公并未多喝酒,就连李元芳和虎敬晖也没有喝多少,在两人对过对子以后,又吃了一些酒菜,便向李艾告退了。
在狄公心里,朋友可以来日再叙,但民生之事却绝不可耽误。
李艾也明白他们毕竟有公务在身,就没有过多挽留,等他们三人走后,他就独自吃光了剩下的菜肴才就此离开。
浪费是不可取的。
……
“大人,你刚刚跟那位公子在打什么哑谜呢?”
回到房间里,虎敬晖最先发问。
“你呀,毕竟是一员征战沙场的虎将,不了解这其中的含义,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唉呀,狄大人,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我才,哎,才问您的嘛。”
“是啊,大人,我也想知道。”
一旁的李元芳也在帮腔。
“你们真想知道?”
“是啊。”
“嗯,那我就说给你们听吧。那位公子出了一句上联,先是‘青山依旧好,黄菊近新栽’,他讲的是自己的过去,少年意气,游历天下,却境遇不佳,后面的‘两字功名困尘埃,春花秋月诗才’,则是在说他想要寻官问爵、求取功名,却苦无门路,也无能力,只有吟诵春花和秋月的诗才。”
在这段时间里,世家文风盛行的是注重实际,就像当年诸子百家都在研究治国的理论一样,现在的文人都在研究如何考取功名,如何能够在科举制度下出类拔萃。
除了科举考功名以外,像是司农、将作、手工等,都是值得朝臣重视的东西。
于是,与大唐雄兵一同闻名于天下的中原机关术,也是在这个时间点发扬光大的。
当然,要不是武皇的血腥上位,让大唐军队的战斗力下降了不少,现在根本轮不到那帮突厥人在边关作威作福。
所以,狄公这样一解释,虎敬晖和李元芳也都认可地点点头。
“哦……怪不得,他要听您说那什么,‘君舟民水’的高论呢。”
“他既然听到了大人的高论,莫不是也听到了大人自称幽州都督的话语?”
狄公笑了起来,说道:“正是因为听到了,所以才说出这句,他不点破我的身份,但又想求取功名,其原因就在这里。好一个少年人呐,心思竟是如此细腻,不过,这青黄之说,似乎……”
青山与黄菊,越是品味,越是感觉有些耐人寻味,仿佛也有一些隐喻在其中。
再结合当时二人言谈时的情景……
可惜狄公没能继续往下细想,他的思路被打断,就听见虎敬晖委屈地说道:
“可不是嘛,像我这样的,不通文理,自然没法去考科举,可我还想要出人头地,那就只能拿剑去前线厮杀了。哪像人家年纪轻轻的,出趟远门就偶遇大人,还能得到大人提点,这人的际遇啊,可真是不同!”
“哈哈哈……”
狄公大笑了起来:“敬晖啊,你现在可是官居从四品的千牛卫中郎将,他只是一个略通诗才的寒门公子,在我大周,你这将军之位,可比一般的功名都要难得啊。”
“嗨,我就是那么一说……诶对了,大人,您刚刚回应他的那一句又是什么意思呢?”
“哦,我和他说明了我的身份,‘雁去落荻灰,炉火燃旧柴’,是说我自己之事一个被起复的官员,现在也还在炉火中挣扎,不能保举于他,而后面两句,‘徙倚河山入梦来,夏虫冬语烽台’,则是告诉他这幽州不是久留之地,劝他赶快回去,免得卷进了战火之中。”
“大人,您觉得,我们真地要和突厥打上一场吗?”
李元芳收敛了笑意,郑重说道。
“若事不可逆转,这场战争,怕是真的无法避免了……”
房间内的气氛愈发凝重了起来。
“明天一早,我们便往大柳树村一趟。”
“是!”
……
李艾吃完酒菜,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幽州城内有宵禁,但毕竟李艾算是少有的大主顾,酒楼的小二就没管他自斟自饮,到了深更半夜就给他开了个小门放出来,毕竟他的住所就在对面客栈。
带着摄入少量酒精后的微醺状态,李艾没脱衣服,仰躺在自己的床上,定睛瞅着天花板。
人们都说饱暖思那啥,李艾现在也满脑子都是某位身材超级好的女子。
“唉……赶紧睡,赶紧睡,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就在这时,一番打斗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
李艾一开始还以为是谁家的两只偷腥的猫呢,但后来一想,晚上这会儿肯定是吉利可汗跑来找狄公的剧情啊。
他登时坐了起来。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好像就是在这个时候,化名李二的吉利可汗就被虎敬晖养的蝮蛇小宠物给咬了一口。
这小东西不会……
客栈房间里,两对亮晶晶的眼睛互相凝视着。
“我特么……”
李艾现在是大气都不敢喘,那对蛇眸的主人,就盘在他的床边地板上,支着身子瞅着他呢。
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到任何应对蛇类的解决办法。
他现在只能尽量放平心态,收敛呼吸,希望蛇蛇只是路过,赶紧离开。
李艾也是光棍,面对这样一条盯住了自己的剧毒毒蛇,他直接就慢慢地低下身,顺势侧躺在了床上,让自己离开了蛇蛇的视线,心中也在祈祷着。
然后……
“噌”的一下,蛇蛇脑袋就从床沿升起,那一对泛着金光的蛇眸又找到了李艾的视线。
“我淦……”
李艾被吓了一大跳,立刻往贴墙的方向一缩。
每个人被吓到的反应都有些不同,李艾就属于被吓到就会失语的那种,嘴里边除了点有气无力的脏话,啥都喊不出来。
这蛇蛇也是得寸进尺,顺着床沿就攀了上来,那一对金色的蛇眸,怼着李艾的脸就游了过来,它不会眨眼,那一双蛇眸就仿佛死亡凝视一般,盯着李艾不错眼珠。
做了个吞咽动作,意图缓解一下心里的恐惧感,李艾鼓足了勇气,再次冷静了下来。
恐惧的浪潮虽然一波接着一波,但从未压跨他。
在李艾面前的蛇蛇吐了吐信子,可能它刚刚就一直在吐舌头,但是因为房内无光,非常昏暗,他之前根本就看不到对方在做什么。
鬼使神差地,李艾突然轻声说道:
“你,是要找地方睡觉?”
两只金色的蛇眸原本是平齐的,但在李艾问完这句话以后,突然歪了一下。
就像可爱的少女歪了歪脑袋。
于是,李艾就平静地躺下,并将客栈的麻布被子拉了过来。
“可能这样更暖和一些……”
李艾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靠近胸口侧边的位置有一长条冰凉的东西,这让他的身体颤抖了几下。
“呃……我……”
衣服领口处钻出一只蛇脑袋,长长的信子带着腥甜的气息舔舐着李艾的脖颈。
凉嗖嗖的,瘆人!
“睡,睡觉,好好睡觉,天天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