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红姐,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三日之内,幽州军的归属。”
“幽州军的归属权?”
“没错。”
“哼,想从我这里套出情报?别做梦了。”
“不,我不需要你的情报,我知道方谦已经把五城兵马司的那些将军伍长都给贿赂了一遍,有能耐有胆气的将军也都被他赶到幽州北方,和奚族人抢一块地皮去了。”
“……”
公孙映红只能表示沉默。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那种不安感越来越重,她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在幽州,并不是在面对着一个落难的国公,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洛阳,回到了在云韶府的日子,就像是在面对那个在运筹帷幄间,仿佛天下尽在掌控的武皇!
她从来没在翌阳郡主的身上感受到过。
她虽然恨极了武皇,但也打心底里惧怕那个女人。
毕竟,那是武皇,那是横压一国世家大族整整三十年的女人。
可现在,她又有那种恐惧感了。
“你……这些事情,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分析。”
嗯,就是分析。
狄公的这句台词放在这里可太棒了。
公孙映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出来了,这个男人知道的可能要比她想象的还要多,他住进了大都督行辕,完全可以在任何时间点,把这一切都告诉狄仁杰。
但他没有。
他选择来到了环翠阁见上自己一面,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就是翌阳郡主的人。
他在考虑什么?
他在布局什么?
他到底想要什么?!
权谋和布局不是公孙映红的强项,现在的她感觉自己脑子快成一团浆糊了。
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渗出,她完全猜不透李艾的真实目的,甚至都猜不出来他为什么要和自己做这一场,关于幽州军归属的赌局。
“你想要的赌注什么?”
数分钟以后,李艾才从面前佳人的口中听到了这句话。
李艾微微一笑,轻声道:
“三十美女。”
公孙映红虚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李艾。
她绝美的俏脸上,满是寒霜:“你痴心妄想。”
“是啊,我确实是有些痴心妄想,但……就像我曾经说过的,我不爱功名,不爱钱财,我只爱美人。”
“哼……失心狂乱者,终为其所害。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艾轻轻一笑,他心里直呼,稳了。
能说出这句话,这就说明面前的佳人已经想明白了,至少肯定不会无脑地抱着个炸药包跟着翌阳郡主在幽州城自爆了。
现在只需要再加把火,让她意识到,那三十名美女就算留在了翌阳郡主身边,最后也还是会被当成筹码。
毕竟,翌阳郡主想当武则天第二已经想疯了,她不可能就此罢手的,联络越王逆党名单要钱,联络莫度也要钱,她的钱可不一定能供得起那么庞大的关系网,所以,她真地有可能会拿人来抵债。
于是,李艾的语气里有着让公孙映红难以理解的轻松,也有着非比寻常的语重心长:
“唔……人是会变的,一开始有人似乎说过,她的目的是报仇雪恨,要杀了那个人,为自己的父兄报仇。后来,她势力逐渐变大,因为那个人嗜杀,所以归顺她的人也越来越多,她的野心也在时刻增长,她渐渐地开始膨胀,不满足于只是复仇,她觉得自己可以,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就是那个位子上的女人了。”
公孙映红听着李艾的话语,她陷入了回忆中。
翌阳郡主曾经是她们这一群仇恨满盈之人心里的一束光,她有地位,有能力,她也是个女人,更能体悟女性的难处。
因此,她的身边聚拢了很多很多人。
后来,她就变了。
她变得暴躁、易怒,变得歇斯底里,也变得愈发疯狂。
有时候公孙映红也会问自己,翌阳郡主仅凭幽州一州之力,她怎么敢举事,她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她说服了自己,因为那份关乎越王逆党的名单。
名单上的人太多太重要了,牵扯的世家大族也太多了,一旦她真地联络成功,是真地有颠覆武周的能力。
还有莫度,莫度这个突厥主战派,他麾下的军队实力完全可以抵得上一个大唐的观察使兵马司。
如果莫度答应入中原,并听从翌阳郡主的指挥,那她的手里就相当于握有两道三州之力,以兵利而威逼洛阳……这,这好像能成?
但李艾的话,却一下子惊醒了梦中人。
“但她根本不知道当年太宗皇帝还有高宗皇帝,到底是依靠什么打的天下,根本不知道那拱卫京师的十二卫率,到底有多么可怕,她根本不知道名单上的人,空有钱财、治世的能力,但他们根本调不动大唐的主力军。她唯一的倚仗,大约就是千牛卫中有自己人了吧……呵,的确很厉害,但只有复仇,或可功成,一旦举事成功,天下大乱再起,怎么排,也轮不到她李青霞来坐那个位置。”
“……”
公孙映红沉默了片刻,她伸手拿起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我不相信……”
她的声音先是很轻、很压抑,然后就又再次变得坚定:“我依旧不相信,你和狄公两人再厉害,我绝不相信你们三日内就能拿下幽州的兵权,你知道为了这个,我们……唉……”
“如果我说,可以呢?”
“哼,绝不可能,狄仁杰没有理由触碰幽州军权,他虽然是大都督,但也只是名义上归他管辖而已,就算是大柳树村的事情败露,也最多就只是损失一个方谦而已。”
是啊,哪怕是大柳树村造反事件前后因果全部水落石出,五城兵马司的官军是从犯,首恶元凶是方谦,他一个人没了,根本无伤大雅。
但问题就在于,方谦吃里扒外,借着联络五城兵马司和自己身为幽州刺史的便利,在实际上掌控了整个幽州军,翌阳郡主根本就不是幽州军的实际控制人。
李艾估摸着,这个消息根本就没有传到翌阳郡主那里,方谦这个老壁灯早就在幽州城里把翌阳郡主给架空了,而那女人还在做美梦呢。
再说方谦,他这个土皇帝坐久了,根本不清楚朝廷禁卫的战斗力到底是什么样子,自以为握着五城兵马司那可以直接调用的一万多兵力就敢造反了。
一旦方谦起兵反叛,狄公再顺势镇压成功,收拢幽州兵将,那么翌阳郡主等人在幽州多年的经营基本就直接毁于一旦了。
所以,李艾直言不讳地说道:
“映红姐,掌控权力的男人,并不可信,也不可倚重,权力、钱财还有美色,这世间任何一种诱惑,都可能会是男人的弱点。方谦根本就靠不住,当你们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们站在统一战线上的时候,总有人会掉队,总有人会出问题的。”
公孙映红依然不相信,李艾也没有再行劝说。
他只是很认真说道:
“我说一说我的提议。我并不清楚你在为李青霞做什么事情,但是,我只要你在幽州兵权交替之后,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环翠阁,哪里也不要去,把所有李青霞派来联络你的人都关起来或者干脆杀死,营造出一种你们环翠阁已经被查没的假象,这样,你,还有银杏她们就都能安然无恙。”
“你是要我背叛郡主?”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只是为了保全自己,不是么?”
这是一条非常中肯的路线,各不相帮,只为自己。
“……”
公孙映红沉默了半晌,她感觉不对劲,如果她真地走了这条路,李艾能得到什么。
就只见坐在她对面的那位翩翩公子,平静地站起身,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悬于身前。
他虽狂放不羁,但他衣袖齐整,他虽瘦弱不堪,却挺立起一身傲骨。
他轻走几步,借着正午投进正堂内的阳光,缓缓说道:
“华夏一统国祚,始于秦,强于汉,将兴于我大唐。悠悠众言,四海齐鸣,歌声嘹亮,乐舞升平。映红姐,你觉得,我要的是什么呢?”
公孙映红轻抿嘴唇,恍惚中,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冒失地闯进自己的世界,和她一样喜爱胡琴,喜爱音律,喜爱高谈阔论的年轻公子。
“我将十二平均律交给你,并不只是为了琴行,也不是为了功名。音乐向来都可鼓动人心,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人人可歌颂,人人可铭记。这制琴之法,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十二平均律,原是妙手偶得之,它由我在此世首创,本应由我发扬光大,再由我开启传承……唉,映红姐,滕王尚且全家问斩,我一个小小的黄国公,如今也如花鹿一般,任人会猎。
“如果不出意外,今日一别,日后你我便再难相见。我若能活,也该亡命天涯,躲避内卫刀兵;我若身死,也合该是天命难违,世间再无得意。但是,这制琴之法、这器乐的传承,不可断绝!一音一律,一韵一声,如今世上唯独映红姐你,最能懂其中道理啊。”
说到这里,李艾转回身,朝着公孙映红,双手抱拳,深深地鞠了一躬。
公孙映红被李艾说得芳心涌动,她颤抖着,轻声说道:
“公子的家人中,可是有器坊世家的传人?”
李艾忽然抬头,迎上了佳人噙泪的眸光。
南北朝时期,七大世家的顶级贵胄,唯独辉煌显赫一时的器坊世家失去了传承。
有人说,是因为五胡入了中原,北朝皇帝们偏爱胡乐,南朝皇帝尊道爱佛,中原乐器不再受到世人追捧欢迎,器坊就此没落。
有人说,器坊世家以舞乐而定家传,器坊出品的乐器,奏响出的音乐有妖惑人心的能力,于是就被官府明令禁止。
还有人说,器坊世家人中多为貌美男女,深受旁人觊觎,因此祸及家族。
但李艾却知道,器坊世家之所以没落,其实是因为乱世。
器坊世家曾经在季汉的时代辉煌过,季汉初年,天下太平,以当时季汉刘禅为首的人们都爱歌唱、乐曲,所以,论起来,器坊是刘禅第一个建立并扶持起来的手艺人世家。
但到了后来,乱世再起,器坊世家就由盛而衰,追捧乐曲的人越来越少,喜爱天下名琴的人也越来越少,这才逐渐没落。
其实器坊世家的传承从来没有断绝,但因为关注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喜欢音乐的人又都认为乐曲仅用作陶冶情操之用,是为下乘之物。
而专注于锻炼乐器技艺、专注于乐器制作的,又变成了,地位低下姿色貌美的伶人和清倌人,还有和他们一样分属下九流的匠人们。
于是,乐器制作的技艺没有进步,在实际上的工具没有突破的情况下,乐曲的曲风也难以有长足的发展,而且这个时候乐曲没有五线谱这种便利地音乐记录方式,全靠师傅手把手言传身教,外加上战乱频仍、食不果腹,想要把曲子流传到后世,可太难太难了。
这才是器坊世家传承,在世人眼里已经断绝的真正原因。
于是,李艾前世的唐朝人,就做了一个无比伟大的优化——将乐府名曲,以诗体、词牌来表示极容易断档的乐曲传承,就此,传颂千年,连绵而不绝。
虽然武皇的所作所为比较令人不齿,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因为有了前两任皇帝的文治武功,她在位时期的武周,其实可以算是比较安稳的太平时代了。
器坊世家的传承,只有在真正的太平盛世,才能谱出最好、最迷人,也最振奋人心的曲子。
“莫非……公孙大家,您是……”
“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我本姓姜,乃是丝竹器坊世家的后代传人,父亲族兄卷入越王之乱,车裂而死,我失去本姓,被充入云韶府,沦为舞女,又六年,《剑器》舞大成,得皇帝赏识,获姓公孙。”
微微低着头,公孙映红悲伤地说着自己的身世。
李艾轻轻起身,他高兴地说道:“那么我,也算是托对人了。”
公孙映红从回忆中抬起头,看向李艾,美眸中闪烁着晶莹的光点,她似乎在期待着,对方能说出某个姓氏,让她至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和她们家一起坚守着器坊的传承。
而李艾这时候就想起自己那个江州的黄国公府,不说是家徒四壁吧,但也算得上是赤贫如洗了。
说到传承,应该不会是自己那个黄国公带来的传承吧。
但母亲那一边……
李艾记得原身的母亲是位清倌人,因为出身卑贱,到黄国公全家被杀的时候,他都没能得到国公府的正位。
她姓什么来着?
哦,吕。
“家母姓吕,原是江州浔阳画舫上的一位琵琶乐师,唤作吕氏女……我猜想自古以来,姜姓和吕姓,皆传自炎帝神农氏,可能,也有些渊源吧。”
李艾再次长揖,复又起身看向面前佳人。
公孙映红潸然泪下,她很想冲上去抱住面前这位故人家的公子,但她并未有任何动作。
到底是李艾前面说的那些轻佻又绝情的话,还有两人势如水火般的立场,让她犹豫了。
但她默认了李艾那一声声“映红姐”的叫法,至少让她知道,在传承乐理器坊这一道上,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
莫名其妙多了故人之子的这一层身份,公孙映红不再对李艾冷若冰霜,但她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至少,她并没有告诉李艾,那位吕氏女,才是她一直在等的江州故人。
只能说一句,世上因缘际会,妙不可言。
李艾也没有多想,他没等来对方的回答,于是就感觉自己其实和器坊世家没啥联系。
毕竟,天底下因为无可奈何而成为清倌人的女子那么多,咋可能原身的那位老娘就是一位器坊世家的传承人嘛。
唉……哪有这么巧的事呢?
但现在,嗯……有点尴尬哈。
李艾轻咳一声,动动面皮,希望能恢复到几分钟前自己那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然后,他借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
“那神农氏为舞乐鼻祖,他夜作五弦琴,盖定宫、商、角、徵、羽五音,是故,‘天下韵律五音齐,直言盛世为太平’。
“有映红姐操办,我想要的,已然能够实现。如果有一天,你我在某处相遇,我再找你借钱,你可不要拒绝我啊。”
“嗯……”
这一声很轻很轻,李艾差一点就没能听见。
“那么,先前的那份赌约……映红姐,还请受之。三日后,幽州局势,必见分晓。”
公孙映红依旧没有答话,她还在权衡利弊。
现在的她早就已经十分清醒,不再一味且固执地相信翌阳郡主的话语。
“那既然如此,公孙大家,我告辞了。”
李艾拱手一礼,作势离去。
“等等!”
公孙映红急迫道。
……
PS:前文的伏笔和设定我可埋了不少,我猜你们一定都看出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