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摇了摇头,说道:
“不打扰。”
说着,他拎着酒,坐到了石墩上。
羽衣回首看来,见那小道士垂眉搭眼,兴致乏乏,问道:
“前辈又是因何事而烦恼?”
江宁饮了一口酒,叹气道:
“只是想起自己如今孤家寡人,自怜自爱罢了。”
羽衣却是会错意了,默然心想,是啊,这些不入世的散修高人,往往在那山中一坐,便是百年千年,世间早就变了几番模样,说是四海为家,却哪里也不是家,心中倒是颇为感同身受,坐下道:
“我与前辈无异,何尝不是孤家寡人。”
江宁愣了愣,不解道:
“那南关道缉妖司统领,不是你家中长辈吗?”
羽衣摇摇头道:
“我祖上世代修道,淡薄清清,说是长辈,却连一面也没见过,说是亲人,也算不上亲。”
江宁张着嘴,不愿勾人悲伤往事,叹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羽衣却是好奇问道:
“那前辈家中又如何?”
江宁想了想说道:
“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又因病逝世,家中既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远房亲人,当真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羽衣默然,静静陪着他坐了一会儿,看着那年轻道士饮酒望月,忽地留意到了他胸前悬挂的红绳玉佛坠,惊讶道:
“前辈这佛坠,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江宁闻言霎时浑身一震,酒醒了大半,忙问道:
“当真?”
羽衣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又苦笑道:
“但是有些记不清了,依稀是在多年之前,那时我还年幼,隐约是在长安城里见到的。”
长安?
江宁抚摸着胸前的燃灯玉坠,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又问道:
“羽衣姑娘,并非在下信不过你,只是此事对我至关重要,你确定所见之物,与这枚玉坠完全一致吗?”
羽衣见他说得认真,不敢大意,郑重道:
“既然此事重大,晚辈不敢妄言,还请前辈取下玉坠,借我近观细想。”
江宁想了片刻,既然是他有求于人,而这羽衣也不是阴险之人,不怕她另有所图,便大大方方地取下佛坠,放入了羽衣手中。
羽衣凝神正要静观,忽地一声暴喝打断了二人。
“是哪来的无知小道,竟敢指染我未过门的妻子!”
江宁满脸错愕地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白衣飘飘的长发男子正踏风而来,那双剑目微沉,怒不可遏。
不待江宁作何反应,羽衣已经冷声道:
“赵默真,我与你的婚约乃是我父亲私自订下,与我有何关系,你这年过一百之人,要是想娶,就去娶他好了,别再缠着我了。”
年过一百?
江宁看着那年轻男子,怎么瞧也才二十五六岁,竟然已经年过一百了,却是惊掉了下巴。
不过转念一想,猴子都被压了五百年了,有什么好稀奇的。
却看那赵默真听闻此言,又羞又恼,他与羽衣之情缘,乃是前世便有,今生再续,以至于他苦苦等待了多年,便是盼着对方早日长大成人。
所以听闻羽衣入世历练,来了常州,他便急忙赶至,还是晚了半月,无奈之下,只能守在常州苦等。
哪想等了好几个月,换来的却是羽衣对他一往情深的绝情,再看那眉目清秀的小道士,跟个小白脸似的,赵默真落在亭中后,苦口婆心道:
“羽衣啊,我真不老啊,我才一百来岁就进入了人榜,还名列第二名,已经算是青年才俊了,那个小道士有什么好的,就是长得好看了些,再说了,我模样也不赖啊,你可别被他花言巧语给蒙骗了。”
羽衣不悦道:
“我看花言巧语的人是你。”
赵默真苦着脸道:
“我对你情深似海,一片赤忱之心天地可鉴,又何时花言巧语骗过你了,快莫要闹了,跟我回家去,咱们明天就成婚。”
说着,就要伸手去抓那羽衣的袖口,羽衣一甩衣袖,喝道:
“你敢!”
赵默真见她生气,灿灿地收回了手,忙说道:
“不敢不敢!”
江宁愕然地看着,这还是个舔狗?
羽衣一见着赵默真,便想起了她那父亲,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将佛坠归还给了江宁,说道:
“前辈见谅,今日被这登徒浪子打搅,实在没了心情,容晚辈回房避他一避,明天再来详细端详佛坠。”
江宁见这情形,哪能不明白,说道:
“理解理解。”
于是羽衣一挥衣袖,便气冲冲的转身就走,赵默真眼巴巴看着,又要跟上,结果羽衣一声冷喝,吓得他又赶紧往回跑,只能扼腕痛惜,毫无办法,叹道: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啊。”
江宁望着那满肚子骚情无处宣泄的赵默真,心想这金朝的诗,怎么还跑到唐朝来了。
再看那赵默真忽然回过头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又不理解地自语道:
“怎么一个炼神返虚的丹形,在她口中还成了前辈了,那我是什么?大大前辈吗?”
江宁听见他的自语,忽地一股寒气直逼脑海,此时再看那白衣翩翩的年轻人,只觉得仿佛深海黑渊,望不到底。
他自从离开了西行路后,这是第一次有种被人剥开看穿的恐惧。
那赵默真又走到了他身边,上下打量着他,口中啧啧称奇道:
“不过也是罕见啊,一身道体佛骨,还有一道尚未成熟的法身,当真是了不得,不知道是哪位尊者的手笔?”
江宁感受着他的目光,只觉得如芒在背,后背瞬间被汗液渗透,不敢妄动,同时心神勾住芥子须弥内的三根猴毛,防备着对方忽然出手,要他性命。
赵默真却是忽然眼轱辘一转,收回了那骇人的目光,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哈哈,随口说说,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就是想问问,你对我家羽衣怎么看呀?”
那目光收回后,江宁心中一松,想了想,说道:
“女中豪杰,做朋友当仁不让!”
“好!”赵默真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感动道:
“说得好,有你这句话,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等我把你嫂子娶过门后,一定请你到家里喝大酒,到时候咱们兄弟二人不醉不欢!”
江宁满脸错愕地看着赵默真一番慷慨陈词,眼看着对方说到动情处,就要当场拉着他跪拜天地,义结金兰,忽然远处一阵喧闹的动静,吓得他立马跳出了墙去。
只见黑夜之下,一行穿着道袍的炼气者正踏空而飞,场面十分壮观,那些道人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高声大喊道:
“小师叔,别躲了,师父有令,让你快快返回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