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莺垂头,默默地聆听姜老夫人如何摇头叹气,叹气道:
“我儿虽有远志,我虽理解,却也担心,总害怕他像他爹那样,有一天会战死沙场!令人讽刺的是:为将者,能战死沙场竟还是一种荣耀的死法,至少家属们还有抚恤补偿,可是补偿再多又如何呢?
有谁想过那些战死将军的家属们,会是多么痛断心肠!
阿莺,你瞧冀县,尤其是咱们姜氏一族,虽对蜀国亲近,但也就那样了……倘若真要归附,少不得又要流血受伤!唉!这种割裂的局面何时才能结束?
明明……明明几十年前都是一家啊!”
姜老夫人的眼里划过一丝黯然,又絮絮叨叨道:“维儿那小子,以为老身是女流,头发长见识短,就甚么也不知道……事实上,老身甚么都知道!哪怕不知道,却也有眼睛、有耳朵,难道不会看、不会听么?
如今魏国势强,而蜀国孱弱,无非有那蜀相支撑,才得以抗击魏国,一旦蜀相身死,又该如何呢?——老身可没听过有谁能接任蜀相的位置啊!
哪怕我儿,拜师对方,也不够格……资历尚浅,年纪尚轻!”
说至这里,姜老夫人更加忧郁了:世人常说,年富力强的名将皆是四十岁起步,而儿子姜维……搁到成亲生子方面,确是晚了一点;但为将帅者,则是太年轻了!
柳文莺则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母亲,你既能看得这般分明,为何不劝一劝夫君呢?让夫君留在魏国也可以啊?……”
好歹姜老夫人是姜维的母亲,如果像之前母子二人隔着崇山峻岭,捎信往来,进行说服,姜维不愿意,倒也情有可原。如今母子二人重聚,为母者面对面地劝说儿子,儿子还敢不从吗?
也不怕闹起来,为儿者丢脸,名声仕途尽毁。
姜老夫人抿了抿嘴,悻悻地道:“只恨若在魏国,还不如蜀国。”
啊?
柳文莺呆了一呆,呆呆地望着姜老夫人,不太理解。
姜老夫人却失了解释的兴致,只吩咐道:“咱们赶紧收拾行李,早作准备罢?……要去山城居住一段时日,需要带的东西太多了,也不晓得我的织绫机能不能带去。”
说罢,姜老夫人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庞大的「新式织绫机」。
柳文莺安抚道:“母亲放心,这粗笨东西放着,也不会有人能抬走,倒是那座偏僻小城,应该会有织绫机……”
姜老夫人却皱眉道:“只怕是老式机,效率太低。”
“这有何难?”柳文莺神采飞扬,自信地说,“到时我帮母亲改良改良,总能改成新式机。”
柳文莺她是能制作弩弓之人!
区区织绫机,也不在话……话下,大概罢。
——柳文莺拒绝自己去想万一没改良成功的情景!
姜老夫人被逗笑了,笑道:“我家阿莺真厉害,甚么都会。”
柳文莺赧然地微笑。
谁知,姜老夫人又多嘴了一句,说道:“可惜阿莺和维儿才成婚,就要离开好几天……老身何时才能抱上孙子呢?”
这下,柳文莺笑不出来了。
“母亲,我、我去买菜了——”柳文莺脸红,连忙地转移话题,说得好不狼狈。
“急甚么?买菜之前,先告诉维儿,就说我答应了!”姜老夫人说。
“是、是。”柳文莺羞得都不敢直视姜老夫人,转身就跑了。
且不提姜老夫人如何打点行装,只说柳文莺去找姜维,找了半天,也不见其人,倒是逛遍了大半个姜氏家族的居住之地,走累了,正想回家,忽听有人喊道:
“姜夫人!姜夫人!”
大约不是在喊自个儿。
柳文莺想。
明显尚未适应新身份——往常的时候,大家都唤柳文莺为「柳小姐」、「阿莺小姐」……至于唤成「姜夫人」,许是在喊别人罢?
才这样想着,柳文莺就见几个人影窜到了前头,拦住了去路。
再定睛一看,柳文莺看见几个人,赫然是乡里街坊,四个姜氏婶子们。
只见对方纳闷道:“姜夫人,俺们喊你呢?你咋不回呢?”
柳文莺后知后觉,歉意道:“对不住,对不住,一时没有回过味来。”
现今柳文莺终于嫁人了,应也是「姜夫人」了。
对方闻言,笑嘻嘻地起哄道:“姜夫人昨晚睡迷糊了罢?听说你和你家那口子,把榻都弄塌了?可见战况激烈啊!”
幸好对方是姐、婶辈份,再加上周围并没多少路人经过,故此柳文莺并没动手打人。不然以柳文莺的性子,听了这话,早当对方是甚么无赖,早把手中弩针射了出去……唔~对了!随身的弩弓送给夫君了,暂没新的。
柳文莺一边思量回去再配一款新弩,一边不理会对方的玩笑,直接问:
“诸位,喊我有甚么事吗?”
众婶婶们安静了下来。
面面相觑,众婶婶们暗地交换彼此的目光。尔后,才有一位婶子说:“姜夫人,听说你们要搬家了?”
咦?
柳文莺第一反应是否认。
第二反应才是莫名地记起夫君先前的话语:「倘若你之后听到甚么不好的传言,也无需放在心上」——敢情是指这个吗?
柳文莺飞快地镇定下来,模棱两可道:“这事你们听谁说的?”
却是没有直接地拒绝。
对方皆是吃了一惊,又互望了彼此,然后齐声道:“如此说来,便是真的?”
“唔~嗯。”柳文莺故意说得含糊,又煞有其事地环顾四周,放低了嗓音说,“这事本该保密来着,你们既然知晓,那就不要对外乱说罢?你们也清楚,我家夫君效力蜀汉,而冀县却……”
适时地戛然而止,柳文莺给对方足够的留白空间,才为难道:“现在我是「嫁稀随稀,嫁叟随叟」……夫君效力蜀汉,住在蜀汉,我又怎能还留在冀县呢?”
言下之意,柳文莺要与夫君姜维……同去蜀汉!
众婶婶们再次地震惊,语重心长道:
“姜夫人要多多保重啊!”
更有几个婶子们还关心地问:
“何时起程?”
“快了。”柳文莺并没给出确定的时间。
谁知另一婶子问:“是不是明天?”
柳文莺:“……”
这、这是谁散播的谣言?——明天?这么快,你咋不说今晚!
柳文莺脸色不大好看,咬牙道:“你们听谁说的?”
几个婶子们的回答可谓五花八门:甚么俺哥哥的好友说的,甚么俺家那口子听薛府说的,甚么姜夫人你没发现整条大街小巷都在讨论……林林总总,总结一句话:
明天,姜维一家要走了,搬家!!
对此,柳文莺叹为观止。
但是,柳文莺不反驳就是了。
和几个婶子们唠叨了家常许久,确认对方印象加深且深信不疑后,柳文莺总算告别了对方,走人——
真累!
对了,今天的菜还没买呢?要不别找夫君了,先去买菜罢!
……就在柳文莺提着篮子,前往集市处买菜之际,姜维他也没闲着,左拐右转,绕了好一圈子,才绕到姜氏一族的村长家里。
严格来说,是姜氏族长的家中。
时隔数年,姜维拜访姜氏族长。
却见姜氏族长年过半百,头发花白,明明是一副老者的形象,身子骨却相当硬朗,想来再活个二、三十年都不是问题。
听到姜维他说要拜见,姜氏族长特意地屏退旁人,作出一副要与姜维私下谈话的劲头,活像姜维要做甚么不可告人之事似的,直令姜维侧目。
定定地聆听姜氏族长开门见山说:“伯约长大不少,竟还记得老朽!遥想昔日,你还是稚子,只才膝盖左右的高度,不成想一眨眼,你都成了将军一般的人物!老朽越见你,越觉你像你的父亲!当年你的父亲担任天水郡功曹,若不是遭遇羌戎叛乱,还要保护郡太守,怎会战死沙场?
你父亲若不死,你也不会流落到蜀国罢!”
姜氏族长兀自地感慨,似乎只在感慨姜维他的人生经历。
姜维则听懂了姜氏族长的隐晦想法。
这也正合他意。
清了清喉咙,他说:“族长,族里有谁会炼钢?”
姜氏族长几乎呆了一呆,呆呆地提问:“……钢?”
“不错。”他抚了抚掌,怀着期待和急切的口吻说,“昨日我和阿莺完婚了,今天我答应阿莺,要送阿莺一件礼物!阿莺想要一块比生铁还硬的原料……我思前想后,只知唯有钢,算是比生铁还硬,不知族里有人会炼钢吗?”
姜氏族长只知脑袋都不够用了,摆手道:“没有,没有。”
“没有吗?”姜维好不失望,又振作地追问,“敢问族长知道谁会炼钢吗?”
姜氏族长不答,只摇头道:“钢炼技术是独家秘法罢?能轻易外传吗?”
却是侧面地证明姜氏一族没人会炼钢。
姜维叹息,轻声道:“看来也只能写信给丞相,让丞相帮个忙了……我记得丞相有一友人,曾在斜谷为丞相造刀三千口!
此人掌握了精湛的钢刀淬火技术,能辨别不同水质对淬火质量的影响,并且选择冷却速度大的蜀江水,把钢刀淬到合适的硬度……这人所造之刀,能劈开装满铁珠的竹筒,可谓「神刀」也。
族长,你说咱们姜氏一族若能掌握此种技术,是不是就能造出那样的神刀?再将其发扬光大,闻名于世,是不是能载进历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