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聘用居守屋当奉行后,信长并不急于催促他回答,只是一脸痞味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
站立一旁的林秀贞却急了:“少主,这简直是胡来!绝对不可以聘用商人当奉行!”
随着林秀贞的公开反对,林通具、权六和其它家臣都涌了上来,一并围住信长恳求:
“少主,万万不可乱了国风啊!迄今还没听说哪国聘用商人当奉行的!”
他们与其说是恳求,实际上更等同于聚集力量向信长施加压力,林秀贞就位于这群重臣中间,表情阴郁地观望着信长的反应。
他本是信秀为信长配置的四大辅佐重臣之首,但心却处于拥护信长之弟信行的阵营,反而时常在暗中给信长使绊。
可惜的是信长似乎一点压力也没有感受到,还把他们的反对全当成了耳边风。
他毫不在乎地转身直面着重臣们:
“是商人也没关系吧?我用的是人才,什么出身、血统这些对我来说统统不重要!”
这些话等于“啪啪”掴了这群职位世袭的重臣们脸颊,他们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信长,你狂妄到连家臣们的劝谏也不听了吗?”坐在廊道的土田夫人火怒斥道,“这种做法岂止是任性,简直是在破坏武家社会的准则!”
“任性?”信长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她一眼,“那古野城的城主是我!决定聘用谁该由我来决定!母亲干涉我的决定,难道就不任性吗?”
“你……!!!”土田夫人一时气结,瞪大眼睛却又想不到反驳的话语。
看着信长顶住所有压力,也没改变要聘用自己的主张,单膝跪地的居守屋心里不禁有些感动。
“怎么样?要不要来那古野城,在我身边一起干番事情试试?”
信长仿佛完全无视了目光全聚集到他身上的重臣们,径自向居守屋走过去,蹲下来用手拍了拍他的臂膀。
“你从今天开始把用火枪的技术和步骤教给我的士兵们,帮我规划和盘活城下町的经济。”
“就算不是武家出身,不过你以商人的经营优势出仕,应该是挺有趣又新颖的体验。”
他对居守屋说的话又直白又诚恳。
对听惯了武士耍官腔的居守屋来说,信长的每个字就这样悄然地在他的心扉扎了根。
居守屋想要追随这样的少主,他想跟随在信长身边试试。
“好吗?居守屋。”
“是!这是小人的荣幸,还请少主多多指教!”
居守屋露出真挚的笑容,连连对着信长俯身行礼。
在信长直起身体时,权六忿然追了上来,仍不死心地试图阻止信长:
“少主,这种事不该擅自决定!你应该征询家臣们的意见!”
在权六再度亮明态度后,林秀贞趁势对信长步步紧逼:
“没错,他根本没资格出仕我们织田家!聘用商人为官,会让我们成为邻国的笑柄!”
信长像是完全没听到他们的反对,从箱子里信手拿起一把火枪,对准稻草人扣动扳机。
只听“嘭”地一声轰然大响,震得重臣们的耳膜“嗡嗡”作响,而居守屋脸上露出了惊诧和难以想象的表情。
他才刚刚教了一下信长,此刻信长居然就已经对用枪上了手,只一枪就击穿了稻草人的胸甲!
“防御和进攻能力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其它那些无所谓的事,谁会在乎邻国怎么想?”
他歪着嘴角笑问。
就在林秀贞还想再说些什么时,信秀一声威严的表态,阻止了这场可能继续发酵的争执。
“行了!随便他吧!”
“如信长所说,那古野城我已经给了他,要聘用谁是他的决定,就让他试试也好。”
庭院里陷入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一名重臣敢于忤逆信秀的表态,他在尾张国拥有绝对的权威。
信秀站了起来,笑着向信长走去,从上到下打量了嫡长子一番:
“信长,话说回来,你可以穿得像样点吗?这副打扮可是连庶民都不如啊。”
信长转头,微嘟着嘴瞪了信秀一眼,转瞬咧嘴而笑:“老爹,又不是非得打扮成公孔雀才能管理城池!”
那是如阳光般明媚的笑容。
信长在笑容里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只有这时,他才显露出如孩童般烂漫的一面。
信长不像弟弟信行那般,对信秀毕恭毕敬、尊崇有加。
但他每次面对信秀都很放松、并且处于完全不设防的状态,这种父子相处模式反倒意外地格外讨信秀欢心。
对着信秀没心没肺地抛了个灿烂笑容后,信长旋即向居守屋下令:
“那么居守屋,让你的人把这箱火枪运到那古野城来。我倒还蛮好奇,你会把那古野城的经济盘活成什么样子。”
给居守屋安排第一项工作后,信长又顽皮地冲政秀挤了挤眉毛:“爷爷,我就先回城里去了!”
他大摇大摆地跳上廊道,经过土田夫人身后时,忽地在她身后蹲了下来。
然后,信长带着极为罕有的亲昵态度,凑近土田夫人耳畔,像是要对她说些悄悄话。
“前几天在大源河畔的事,我很遗憾啊,没能像母亲期待的那样死去。”
“你这孩子,到底在说什么胡话呢?!”
“母亲的心腹女官郁央,很喜欢以‘若隐流’花香当成香道主题吧?你吩咐一个香道高手去安排打理事情,是很容易留下蛛丝马迹的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连一句话都听不懂。”
信长附在土田夫人耳畔的话语极轻,甚至连一旁的信行和阿市都听不到,而土田夫人侧脸回应他的私语,也将声音控制在最小的程度。
在所有人看起来,这都是母子之间再日常不过的窃窃私语。
但信长却从土田夫人刻意压低声音的回复里,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如果她没参与派出伊贺忍者在大源河畔埋伏围攻他,是绝不可能这样轻声回应的。
以土田夫人的作派,她绝不会放过这个当众实证信长过失的机会,铁定会对信长橫加斥责。
而她如今这么低调,很显然是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当着重臣们的面惊扰到信秀,她害怕受到护子心切的信秀追究。
只要从她的反应里确认这一点,对信长来说就足够了,他显然也没闲情逸致和这个憎恶自己的母亲再多聊下去。
“母亲就这么恨我啊,觉得我会扰乱武家社会的秩序、会将尾张国带到衰败里去?”
“我可没这么说过。你也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这样想呢?”
“母亲再继续这么口是心非也没关系,反正要对付我的也不只母亲一个人吧?一想到这里,我反而更期待接下来,你们还会使出什么招术来。”
接着信长做了一个此前从未对土田夫人做过的动作:
他撒娇般将下颔支在她的肩膀上,斜着眼睛观察她又抗拒又不得不极力掩饰的表情变化。
“很有趣啊,虽然你们就像饿狼一样围着我,可是母亲,猛虎又岂会畏惧狼群呢?”
他丢下这句话,便果断地站了起来,风风火火地大步向前,离开得就像他跑进火枪试射现场一样的突然。
和现场所有惊愕的人不同,只有信秀乐呵呵地凝望着信长的背影。
对信长被旁人视若为胡闹妄为的举动,他由始至终都没有为此沉下过脸色。
政秀一脸内疚地站立在信秀身后:“主公见谅,少主其实很有主见,他只是不怎么喜欢循规蹈矩。”
“这个我晓得,政秀。”信秀笑着转身,迎上政秀的视线,“有时候我看着那孩子,会觉得他的行径,很有室町幕府成立初年的‘婆娑罗诸候’风范。”
“婆娑罗诸候吗?”
“嗯,政秀你是知道的,当年室町幕府一批开山功勋为了显示自己的特立独行,也做出过一些让世人侧目的异行。”
“主公说的是:当时的守护诸候佐佐木道誊大闹佛都比叡山、土歧赖康撞翻天皇牛车的事?”
“哈哈哈,正是。但当他们大权在握后,反而变得稳重,再也没出现过任何不恰当的举动了。”
听到这里,政秀不禁松了口气,他已经判断清楚信秀对信长的看法和态度了:
被信秀拿来和信长对比的“婆娑罗诸候”,在当年被公认为是行为怪异的诸候,信秀觉得信长的种种举动,正是这种风格的再现。
对于信长不合规矩、无视秩序的言行举动,虽然织田家内无人可以理解,但信秀却能懂得。
所以无论是土田夫人或重臣们的投诉,信秀都一笑置之。
尾张国·那古野城·城外·若宫森林
这片空旷幽静之处,此时只有信长与恒兴两人笔挺地站立着,他们视线都聚集在十米开外、悬挂在树枝的葫芦上。
恒兴与信长手里都执着火枪,但与信长对如何用枪已较了然于心相比,这件新式武器对恒兴来说,还是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新颖之物。
“少主,这叫‘火枪’的玩意真有这么厉害么?”
“嗯,如果将来邻国来袭,能够帮尾张国抵抗的,大概就是这些火枪了。”
“我对于这些新鲜玩意实在是理解不了,而且这么复杂的步骤,当真能派得上用场吗?”
“别人可以这么说,但恒兴可不行!你可得是小侍从里第一个学会火枪的人,给士兵们做好表率才行!”
“是、是,我知道了。”
十一岁的恒兴,比信长小上三岁,是信长乳母理惠的儿子,也是自幼和信长一块长大的乳兄弟,此时已经担任小侍从组的首领。
恒兴身份上虽是信长的部下,但两人之间的情谊却超越了主从,介乎于发小与兄弟之间,是信长身边惟一能够对等相处的玩伴。
“喏,首先射击前要记得清理引火孔和火药池,不然先前火药燃烧后的残渣可能堵塞引火孔。”
信长边示范,边将引药倒入火药池,并合上火药池的盖子,一旁的恒兴满脸好奇地认真看着。
“接着将发射药从枪口倒入。”信长边说边将子弹从枪口处装入,“居守屋说,通常士兵们会将子弹含在嘴里,再装进枪口里去。”
他讲解时,利索地从枪管下抽出通条、再捣实枪管内的子弹和发射药。
“再来就是点燃火绳。这里要注意,火绳会随着燃烧不断减少,所以要把控点燃火绳的时机。”
信长将火绳固定在火绳夹上,对准悬挂在树枝上的葫芦扣动扳机,枪开得当机立断。
“嘭!”
这是恒兴从未听过的巨大声响,当他耳膜震荡时,亦极度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那个悬空的葫芦,居然在刹那被轰成了无数碎块,里面装着的酒液随之四溅,威力无比的场面完全震慑住了恒兴!
“好快!我甚至没看清这子弹是怎么射出去的,葫芦就裂成碎片了!”
恒兴难以掩饰内心的惊诧,身体控制不住地震荡了几下,瞠目结舌地低头望向手中的火枪。
“哈哈哈,威力确实够强吧?”信长得意地仰头笑了起来,“不光威力强大,而且还很有视觉冲击力。”
“恒兴,如果我们能成立一支火枪队,以后遇到邻国袭击,就完全可以从心理上击溃他们。”
“是!我总算明白少主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脸上的惊诧仍未褪去,恒兴就心悦诚服地接连点头称是,亲身所见的奇景完全撼动了他。
与重臣、亲族、百姓眼里的“尾张大笨蛋”不同,在随侍信长身边的小侍从眼里,这位少主可是位不按牌理出牌的不世奇才。
信长吩咐他们去做的事,背后必定藏有深思熟虑后的理由。
在信长肆意妄为的嬉笑怒骂背后,实际上每个荒唐之举都别有用意。
身为乳兄弟,恒兴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信长那从未对人说出口的野望、也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能辅佐信长做些什么。
切身体验到信长持枪的精准射法,恒兴顿时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便满脸凝重地抬起了枪。
“哈哈哈,练枪是件痛快的事,弄成心理负担可就体验不到开枪的乐趣了。”
“是!”
“不要老说‘是’,一起做这么痛快的事,你也要笑一下才显得愉快啊。”
信长“啪啪”地拍打着恒兴的后背,又俏皮地朝他小腿踢了一脚。
他并没对恒兴说上什么鼓励的漂亮话,但就在他们亲昵的友情互动间,却不可思议地减轻了恒兴内心的紧张与负担。
对着信长的笑脸,恒兴也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浅浅地露出笑容。
和长相古典的丹羽或五官帅气的利家相比,恒兴属于外表很是有型的那款男子,他五官从单个来看都不算出挑,但组合在一起却轮廓鲜明、极有朝气。
平时恒兴笑起来会让人觉得稍带痞气,但在邪气十足的信长身边,他那略带痞气的笑容反倒显得憨实起来。
“那么,少主,我要射击了。”
“嗯,开枪吧!”
恒兴转过身体,瞄准系在另一棵树上的葫芦,循着过往使用弓箭的经验,静下心来对准葫芦。
不要慌,也别紧张。
就把这当成拉弓射箭就行,少主已经作了很成功的示范,接下来只要照着少主教的去做就行。
是的,只要照着少主教的去做就行!
——他如此在心中告诫自己。
将手中的火枪当成弓箭,对于箭术出众的恒兴来说,此刻心中已然全无杂念。
犹如利箭离弦一样,他果断地扣动扳机。
又是一声“嘭”的轰然巨响,划破这片寂静的森林,随着鸟儿惊啼,悬在半空的葫芦被子弹击碎,酒香四溢地飘过两名少年的鼻尖。
开枪后那强劲的后坐力,让早就做好稳住下盘准备的恒兴,也禁不住一个蹒跚跌坐在地。
“哈哈哈哈,有意思吧?”
和恒兴跌坐在地的狼狈相比,信长倒是爽朗地放声大笑起来。
从他舒展开来的表情来看,显然对恒兴试练的这第一枪成果甚是满意。
“那么接下来,我们再练个几轮,这次你就会习惯了。恒兴,我期待你第二轮的表现喔。”
这天下午,信长和恒兴在若宫森林里耍了好一段时间,除了进行火枪射击练习,两人还折下树枝当刀,来了场剑术比试。
回到那古野城的城主府邸已是傍晚,信长和恒兴在走廊上边说边笑地向正殿走去。
在即将进入正殿时,听到他脚步声的丹羽和利家匆匆地从正殿里跑了出来,在他面前单膝跪地似乎要紧急禀告些什么。
“怎么了?”信长停下脚步,低下眼梢望向两名小侍从,“发生什么了吗?”
“是!”丹羽抬起头,迎向他的视线,“少主,从末森城传来消息,说是主母的心腹女官郁央在庭院里失足滑倒,脑袋刚好撞到石头……不治身亡了。”
“郁央她……不治身亡吗?”信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梁,“看来是有人怕引起后患,抢先杀人灭口了。”
“少主觉得是何人所为?”
“谁知道呢?丹羽。也许是母亲,可能是林秀贞,甚至连父亲指派去辅佐信行的权六也有这个嫌疑。”
信长这个回答,显然让三名护主心切的小侍从忧心忡忡。
就连恒兴也迅即换上一副思虑重重的神色,然而信长却是完全不以为意的轻松怡然。
“怎么了?你们一个个像碰到了什么倒霉事情似的,不就死了一个母亲身边的女官么?”
信长抛下这句话,便大步流星地走入正殿。
三名小侍从反应过来后,连忙紧跟在他身后一起进入正殿,以恒兴为首、丹羽次之、利家最后的顺序,依次跪坐在下座。
信长依然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上座的座垫上。
他的当务之急反倒是顺手拿起装着清水的壶,仰起脖子,直接就将水倒进张开的嘴巴里。
接连喝了好几口水后,他才悠哉游哉地搁下壶,将视线扫向恒兴。
“恒兴。”
“在。”
“关于之前听说父亲截获了原本要送到骏河国当人质的三河国少主竹千代那件事,你打听得怎么样了?”
“是,听说主公将那三河国少主松平竹千代安置在热田神社,不光给他派了侍女照顾饮食,更安排了侍卫把守在神社门前进行保护。”
“安置在热田神社啊?打听到父亲是通过什么方式截获竹千代的么?”
“据说是主公在矢作河畔击破三河国的国主松平广忠后,广忠大人为了对抗我们而向今川家求援,不得不将自己嫡子竹千代送到骏河国当人质。”
“嗯,说下去。”
“广忠大人选了田原城的城主户田康光,担任其嫡子竹千代的护送工作。但康光在半途投靠了主公,挟持竹千代逃到我国,以一千贯的价格将他卖给了主公。”
“又是亲族或家臣叛变这种老掉牙的情节啊?这个三河国少主还真是可怜,听说他才六岁?”
“是,竹千代被挟持到我国时可说是举目无亲,但据说他非但没有大哭大闹,反而甚为镇定。”
“甚为……镇定?”
信长嘴角掠过一丝坏笑,意兴盎然地朝前探过身体。
比起土田夫人心腹郁央暴毙这件事,他似乎对被挟持到尾张的三河国少主竹千代更感兴趣。
“听你这么说,我倒还真想会会这个竹千代了,听起来他就是个很特别的好苗子啊。”
“少主,那么郁央暴毙的事该如何处理?”
“别管她了,末森城不缺侍女和女官,反正她的位置很快就会被新来的人选给接替。”
信长不耐烦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将双腿肆无忌惮地向前伸直。
“不管怎么样,拥护信行的势力是不会对我停止攻击的。”
“与其一昧去操心和提防他们的攻击,还不如将心思放在怎样壮大自己这件事上。”
“你们都听好了:真正的猛虎是不会畏惧狼群的!把自己的牙齿和爪子都磨锋利了,可比一个劲地患得患失强多了。知道吗?”
“是!”
没有谁带头,三名小侍从全都心有默契地异口同声回答,他们的声音整齐且洪亮。
表面吊儿郎当、幼稚胡闹的信长,其实相当擅长征服人心。
但他认真相待的并非那些对继承人一事各怀鬼胎、毒招频出的重臣们,而是这些尚有很大成长空间的近侍。
年仅十四岁的信长,正在人事任用方面下一盘很大的棋,悄然地物色能倚仗他一己之力所扶植起来的崭新班底。
除了这三名小侍从,几乎没有任何家臣能够真正洞悉信长内心的所思所想,甚至就连对他疼爱不已、呵护有加的政秀也不例外。
而此时信长眼里正涌动着雀跃的神色。
他似乎已迫不及待就要去见,那名暂住在热田神社的邻国少主竹千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