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川家派使者到末森城,向信秀提出以竹千代交换信广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那古野城。
“如今织田家面临的抉择已迫在眉睫,少主有什么打算吗?”
与信长在起居室私处时,恒兴直白地问出了心中疑虑。
“还能有什么打算?”信长苦笑,“难不成我能向父亲说,别换回被今川军围困在安祥城内的兄长,继续把竹千代留在尾张吗?”
恒兴点了点头,这是一个足以让他放心的回答。
两人对视之际,信长霍然站起,便大步流星地往廊道走了过去,只给恒兴洪声留下了一段话。
“恒兴,我要去趟末森城!”
恒兴没说什么,只是朝着信长远去的背影俯下身体,恭送着他的伙伴、也是少主离去。
尾张国·末森城·城主府邸·正殿前廊
信长风风火火地穿过廊道往正殿走去时,不经意间却撞见一名迎面走来的家臣。
轻轻一瞥,信长便认出这是信秀甚为器重的武将河尻秀隆。
时年二十一岁的河尻,那双细长里蕴藏着锐利的黑眸,此刻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他瞧见信长之后,连忙退避一旁让出廊道。
信长继续阔步往前走去,经过河尻身边时,却出乎对方意料地停下脚步。
“你是此次在小豆坂之战里,随父亲迎战今川与松平联军的河尻秀隆吧?”
“小人正是。”河尻恭声回应,眼神里掩不住诧异之色,“少主您认得小人吗?”
信长大喇喇地“扑哧”一笑,垂下眉眼,以让自己的目光与河尻的视线保持平行。
“你在小豆坂之战里取下敌将首级、立有战功,对于这样有能力的武将,我自然认得。”
信长说的是发自内心的赞许。
未曾想河尻听了这番话后,反而更愧疚地埋下了头。
“少主谬赞了。上阵杀敌本是武士本分,只可惜小人能力有限、导致没能更好去为主公效力。”
信长不急于答话,而是由上而下仔细打量了河尻一番。
这名姿志风流又虎背熊腰的武将,说的并不是场面话,他眼里的懊恼与不甘,切切实实地映现在瞳孔之中。
眼前的河尻将主君的荣辱成败,看得比什么都更重要,是个可用之人,亦是个可倚重的武将。
——信长迅速在心里作出判断。
他伸出右手,轻轻在河尻肩膀上拍了拍,只说了句非常简短的话:“你辛苦了。”
留下这句话后,信长便继续健步如飞地向前走去,只留下河尻愕然又复杂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这个细微的小小举动,还有信长留下的那句简短慰问,却在河尻心头搅动了阵阵涟漪,让他产生了一种被重视的感觉。
信长走入正殿时,信秀正侧身倚在扶几上喝着酒。
对这个突然闯入视线的嫡长子,无论他做出任何他人眼里的冒昧举动,信秀已不会觉得意外。
信长也不向父亲鞠躬问好,只管快步向前,步伐生风得在榻榻米地板上发出厚实的闷响。
“父亲决定把竹千代送到骏河国去了么?”
他在信秀面前毫无长幼礼序地盘腿而坐,直接就来了开门见山的这么一句。
信秀并没有马上给出答案,只是意味深长地观察着他,又将酒碗递到嘴边浅浅抿了口酒。
“听说你和那个三河国少主感情很好,时常带着他到处跑。怎么,舍不得他吗?”
“就算我回答说舍不得,老爹你就会继续把他留在尾张么?”
“不会。”
“看,答案不在这明摆着么?那我舍不舍得,也对老爹的决定没有半点影响吧?”
信秀呵呵笑了起来,执起酒壶给信长倒了一杯酒。
“那也没办法,毕竟今川家号称东海道最强军师的太原雪斋手里,可是扣着你兄长信广呀。”
“所以老爹打算什么时候把竹千代送到骏河国去?”
“我准备明天就让河尻秀隆护送竹千代起程,但目的地是三河国的安祥城。”
“老爹准备和太原雪斋同时交换人质?把竹千代交出去时,他们也必须同时将兄长交出来?”
“不然呢?就为了区区一个三河国少主,我总不能看着你兄长就这么被困死在安祥城吧?”
信长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既没喝那碗信秀特地为他倒的酒,也没说任何恳求留下竹千代的话,眉眼间更没流露出丝毫惋惜之色。
他只是处之泰然地干坐在那里,快速消化了情绪后,再用力地拍了拍双腿,接着就霍然站起。
“我知道了。那么老爹,现在我找竹千代去了。”
“你准备和他做最后的告别么?”
“是不是最后的告别,这种事谁知道呢?那小子看起来不像是会被今川家一直掌控的人。”
信长抛下这句话后,就如同一股风儿般向廊道溜去。
他离开得就像先前闯进正殿时那般快速突然。
对他这风风火火的冒失,信秀却习以为常地又啜了口酒,丝毫没介意嫡长子的唐突举动。
信秀放下酒碗时,信长已飞身跃上骏马夜风。
他只稍一拉缰绳,夜风便箭般地扬蹄轻跑开来。
信长只是刻意没在信秀面前提起、不想去揭父亲伤口,其实对眼下的整个险峻形势心里门清:
他父亲曾在与邻国争战里捷报连连,一度攻到国境北部的美浓国首府稻叶山城下,也一度在国境东部的矢作川河畔大胜三河国领主松平广忠。
只是信秀战无不胜的武运,似乎至此就抵达了巅峰,此后便是战败不断。
去年,信秀动员了尾张上下八郡之兵,再度举兵美浓国。
当大军途经加纳口时,不料却被美浓领主斋藤道三率军由城内突出,从侧翼分三路杀入织田军中,导致织田军崩溃。
那场战争里,信长的家老青山信昌、及叔叔信康相继战死,织田军阵亡人数竟高达五千人。
此战让信秀元气大伤,从此再不敢随便向美浓国出兵,而且犬山城主信康的战死,也让信秀在尾张上四郡的统治产生动摇。
今年,信秀又在三河国的第二次小豆坂合战里被松平与今川联军打败,导致织田家暗潮汹涌。
这个时候若是放任庶长子信广不管,势必会引起国内其它势力不满,在如此复杂的形势下,信秀是不得不将竹千代送走。
信长正是清楚这点,才会在确定了信秀的决定后转身就走。
即将分离之际,时间比什么都更重要,他此刻一点都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其它事情上。
赶往万松寺的途中,信长满脑子映现的,全都是和竹千代一同尽情玩耍过的画面。
他手把手教竹千代游泳、传授火枪的使用方法,带着竹千代上田野、下河流地四处撒欢。
渐渐地,这个原先言谈举止都牢牢恪守三河国少主风范的男孩,也学会了没心没肺地踏着泥泞撒欢、跳入河里像鱼儿一样畅游。
然而这些欢乐又肆意的时光,即将在明天划下句点。
信长骑着夜风冲入万松寺,在居室里的竹千代听得熟悉的马蹄声,顿时也拔腿就跑了出来。
两人就这样在庭院撞见彼此。
信长并没勒令夜风停下,而是继续骑马朝着竹千代疾驰而去,同时向对方扬开了右臂。
他什么也没说,可是竹千代却明白他的意思。
在信长扬开右臂那一刻,竹千代毫不迟疑地向前伸出左手,两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信长稍一用力,竹千代整个人就顺着他的力道腾空而起、再稳稳当当地落在信长身前的马鞍。
两人就这么骑着夜风跑出了万松寺。
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夜色比过往任何一次都还更疾驰如飞,大风同时拂乱了他们的发丝。
“喂,竹千代。我老爹明天就会让一个叫河尻秀隆的武将,把你送到安祥城去了。”
“明天……这么快吗?”
“嗯!所以今天我才特别来找你,想着一起好好痛快地玩个够,明天我就不来送你了。”
“这样呀。”竹千代安静半晌,继而又绽放笑颜,“我明白了,那么今天我们就好好玩个够吧!”
他懂信长的不舍与眷恋,这男孩在思维与想法上,很多时候都堪称与信长同频。
尽管两人从个性到处世上都大相径庭,偶尔却又存在着出奇的相似之处。
这一天,尾张国的田野、森林、市集、山丘,处处都留下他们的足迹。
信长带着竹千代玩耍的最后一站,是他亲手教会竹千代游泳的绣吟河。
站在留下过难忘记忆的小山丘山头,迎着拂面而来的河风,两人都是禁不住地感慨万千。
“时间过得真快。还以为能在信长大人身边留得更久一点,没想到明天就要分开了。”
“嗯,时间过得还真快啊。不过竹千代很坚强,就算到了又一个陌生环境,你也没问题的。”
“我真的……没问题吗?!”
“必须没问题才行。”信长斩钉截然地回答,转头望向竹千代,“你得学会在任何环境,也能平安地活下来。这样我们才可能有重逢的一天!”
他瞳孔里的坚定与不容置疑,一下子就传递到竹千代心头,成为抚平对方不安与惶惑的力量。
信长并没说上过多的话,但被那样明亮有神的目光凝视着,竹千代动荡的思绪渐渐平伏下来。
“是的,我必须得没问题才行,毕竟我可是和信长大人约定过要一起称霸天下呢!”
“哈哈哈,你还记得这个约定啊?不错、不错,我们将来可是还要一起称霸这个天下的!”
信长洪声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竹千代后背,离情别绪在此刻全都转化为豪情万丈。
他这番豪迈豁达也感染到竹千代,大幅度削弱了竹千代对即将转换大环境的忐忑和紧张,于是竹千代也有样学样地跟着他朗声大笑。
两人“哈哈哈”笑了一阵之后,信长转头看向竹千代,痞笑着冲对方扬了扬眉毛。
“怎么样?不管处在多么艰难的情况下,笑出来就好过多了吧?”
“好像……还真是这样。”
“那么,在你离开尾张国之前,我们一块从山头跳下绣吟河、好好游最后一次泳吧!”
信长话音未落,便已经干脆利落地扒掉吴服和裙裤。
这股“男儿不轻言离愁”的胸怀,有效冲淡了竹千代萦绕心头的恋恋不舍,于是他也快速褪下衣裤,与信长共同站在山头。
“那么,要跳了喔。”
“嗯!”
提议的是信长,但竹千代却快人一步地抢先纵身跃下。
看着那身影如鱼儿般灵活地跳进河里,信长嘴畔不由得绽起一丝笑意,紧跟着也跳入河中。
当初单薄瘦小的身影,如今已逐渐变得精壮。
那个曾在山头裹足不前的三河国旱鸭子,眼下却俨如一条在河里自在畅游的鱼儿了。
这些由两人亲身参与并创造的记忆,即使分开了,也会在彼此脑海里熠熠生辉地闪耀下去。
在河里游向竹千代时,信长心里无比确定这一点。
美好光阴总是短暂,无论两人内心多么不舍,时光依旧如沙般从指缝间流走。
当夕阳西下,信长明白:把竹千代送回万松寺的时候到了。
“竹千代,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万松寺吧。”
“这么快?嗯!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那么信长大人,我们走吧。”
“好。”
与冲出万松寺时的意气风发不同,那时候两人都明白接下来势必要痛痛快快玩耍一番。
而此刻,踏上的则是预示着分离在即的路途。
离万松寺越近,两人相处的时间就越短。
然而就算如此,信长也没有半点让坐骑夜风放缓速度的意思。
他的价值观是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迟早要分离,那还不如痛痛快快向彼此道别来的要好。
只是为什么他那抓着缰绳的双手,却特地腾出了右手来,温和地摸了摸竹千代的头呢?
信长将竹千代送到居所门前,看着对方俐落地翻身下马、接着向自己弯腰行了一个鞠躬大礼。
“就算到了骏河国,我也不会忘记信长大人、不会忘记我们一起渡过的这些时光。”
“哈哈哈,想必太原雪斋会把你送到骏河国领主今川义元跟前去。竹千代,记住即使见了今川义元也不要怯场,知道吗?”
“是!”
听着这句关怀的叮嘱,竹千代霍然抬头,声音洪亮地对信长应了一声。
信长笑了。
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痞气笑容。
当他歪着嘴角泛起微笑时,夜风已扬起前蹄,接着便如风一般向寺院大门处跑了过去,就这样在竹千代的目送下疾奔出了万松寺。
在分别的最后,信长还是没向竹千代说上一声“再见”。
明白信长的心迹,目送着他离开、直至完全看不到他为止,“再见”这个词也没从竹千代嘴里蹦出来过。
两人心里都抱着一份念想,那便是此番分别并不是永远不会相见,而是有朝必定会再度重逢。
“信长大人……”竹千代喃喃自语着,“若有重逢的一天,我一定竭尽全力陪你称霸天下。”
信长一路策马奔腾,没有丝毫停留地赶回那古野城,一踏入正殿就立刻下令将恒兴召来。
恒兴赶来后,才刚在下座跪坐好,就收到了信长的指令:
“恒兴,去接触河尻秀隆这个武将,将他拉拢到我们这边来。”
“河尻秀隆吗?”恒兴还来不及消化这个指令,就当即俯首进行表态,“是!我会立即着手。”
“眼下国内形势非常险峻,家臣里对我虎视眈眈的人实在太多了,父亲指派给我的首席家老林秀贞简直是恨不能马上把我拉下继承人这个位置。”
“我明白。还请少主放心,接近河尻这件事我会秘密进行,不会让他们有所察觉。”
“那就好。”信长点了点头,又将视线转向跪坐在另一边的丹羽和利家,“火枪队组建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成员都确定了吗?”
“禀告少主,成员大体上都确定好了。”丹羽恭声答道,“就连国内北部的山贼头领桥本一郎,也推荐了弟弟泽夫过来当火枪手。”
“桥本的弟弟么?”信长感兴趣地摸了摸鼻梁,“聚集了山贼、海盗、平民和武士家少年的这支火枪队,最后会呈现出什么样的风貌,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他朝前探过身体,又加强了语气叮嘱:
“这件事要尽快推进和落实!我要和成立后的火枪队见上一面,让他们知道火枪在这个时代到底是件多么了不起的武器。”
“是!”丹羽和利家同时俯身领命,整齐划一地答道。
虽然仍旧维持着四处疯玩、没心没肺的作派,但信长已经闻嗅到危险迫近的气息了。
他的首席家老林秀贞,出于为家族未来前途考量,早就舍弃了他这个本该用心扶持的少主。
非但如此,林秀贞还带着那同为织田家重臣的弟弟林通具,向被众人寄予厚望的信行示好。
另一方面,信秀指派给信行的家臣柴田权六不断积极地笼络人心、并且广造舆论,导致家臣阵营里几乎绝大多数力量都向信行一边倾斜。
除了身边的小侍从之外,始终对信长保持忠诚的重臣,只有从小将他拉扯长大的平手政秀。
信长不得不积极扩充自己的势力备战,而他相中的,就正是在战场上屡屡建功的河尻秀隆。
当两股力量碰撞、甚至要决战时,能率兵打仗、并且能打胜仗的人,才是他要任用的重点。
就在信长暗中布兵遣将时,一直在为他处境担忧不已的政秀也展开了行动。
尽管对信长的荒唐行径倍感痛心,政秀却无法背弃这个自己手把手抚养、教育长大的少主。
于是他悄然造访了末森城的城主府邸,在书房里秘密谒见了政秀,并当机立断提出了谏言。
“主公,请恕我直言:在眼下国内都蔑视少主的局势里,要巩固他继承人的地位,最直接有效的方法,莫过于让少主与周边的强势诸候联姻。”
“你的意思……是要让信长迎娶周边邻国的公主么?”
信秀显然并不排斥这个建议。
在认真思索中,他还不时习惯地把左手大姆指放在嘴唇上面来回挪动。
“那么依政秀你看,该为信长选择哪国的公主才更适合呢?”
“启禀主公:毗邻我国东面的骏河国今川家门第高贵、且正致力向西扩张,如果与之联姻,只怕我织田家会沦为附庸。”
信秀认真地点了点头,足见他对政秀这番见解很是认同,并且还在等待对方继续剖析下去。
“那么与我国北部接壤的美浓国,或许是个理想选择。”
“美浓国?你说的是斋藤道三的公主么?”信秀皱了皱眉头,“但我们与斋藤军交战过好几次,何况我军还在去年的加纳口合战里打了败战……”
“正是由于双方几度交战,道三对我们织田家军力才会存在顾忌,更有联姻方面的策略考量。”
政秀很有信心地继续阐释道。
“现任美浓国领主的斋藤道三出身低微,是从卖油郎一步步靠着吞并主君,才爬上领主之位。”
“因此与斋藤家相较,我们织田家在门第上具有优势。”
“他根基在美浓国内并不稳固。所以在加纳口之战后,道三正急着消除国内的反对势力,可说是恨不得将全部精力放在国内的整顿上。”
“一旦与我们联姻,他便可消除后顾之忧,全心全意地做好对美浓全国的掌控。”
“而站在我们立场,若能早些联姻,道三将来就可以成为少主的强力后盾。其它家臣纵使对少主继位心存异议,只怕也不得不有所顾忌了。”
政秀不愧是尾张国内才情与学问都首屈一指的智者。
他不仅将联姻人选的缘由剖析得头头是道,更高明地懂得该在何时结束阐释,把充分的思索空间和时间都留给主君信秀。
信秀只考虑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主要是政秀对联姻选择的剖析,完全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能够领着织田军征战邻近诸国的信秀,决断做得也异常果敢。
“行!那我就将一切托付给你了。政秀,你回去尽快做好准备、前往美浓国游说道三吧!”
“为臣遵命!”
得到主君首肯的政秀,深深地伏身领命,眼里尽是使命必达的坚定与执著。
当信长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最在乎他前程的两个男人,就这样在私下决定了他的妻子人选。
政秀认为:在诸多重臣都先后对信长露出獠牙的当下,只有通过联姻方式让他拥有坚实后盾,才能有效地压制住周围的危机四伏。
而成败则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