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浓、阿浓!”
信长清澈的声音从走廊远端洪亮地传了过来。
在房间里沏着茶的浓姬,只是稍微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便又埋头专注地冲起了茶。
当她捧起茶碗正待品尝之际,信长兴冲冲地迈进房间,兴致高昂地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阿浓,我回来了。”他大大咧咧地在她面前盘膝而坐,“我刚结束了在正德寺和岳父的会面。”
“岳父果真不愧是美浓最具代表性的蝮蛇啊!无论谈吐气概,还是谋略心机都着实不容小觑。”
浓姬浅浅抿了口茶,腾出右手突然就往信长光滑且富有弹性的脸颊拧了一把。
“好痛!”信长捂着脸颊叫道,“阿浓,你在干嘛?”
“痛吗?”浓姬不以为意地扫了他一眼,“如果被美浓蝮蛇咬上一口,不知道比这还要痛上多少倍呢。”
“唔……”信长揉了揉刚被她拧过的脸颊,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又满脸坏笑地向她粘了过来。
“阿浓,你是在为我不听劝阻去和岳父会面而生气吗?你一直都在牵挂和担心我,对不对?”
“很抱歉,我没那个闲情逸致去为不听劝的人牵挂和担心。”
“哈哈哈,你还嘴硬!”
信长凑近她跟前,将身体伏下来后,他便向上侧着脸颊,带着半分打趣、半分讨好地望向浓姬,并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
“喂,阿浓,你是在赌气吧?”
他视线不断在她那张雪白精致的脸颊上下游移。
“哈哈哈,好可爱啊!阿浓你赌气的模样真的好可爱啊!”
他离她实在太过贴近,近得连他呼吸的气体,都呼到她脸颊上了。
而她能够感觉两人间的距离越短,他的呼吸便变得越急促,他身上淡淡的体香也传了过来。
“你是在诱惑我吗?”她放下茶碗,故作淡定地扫了他一眼。
“如果我回答‘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挑逗地回应。
在那长长的眼睫毛下,他一双如黑宝石般晶莹透亮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扬,此刻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他的手臂有意无意地轻轻擦过她的胳膊,却又适度地保持了小小距离,显然深谙诱惑之道。
浓姬忽而觉得脸颊隐隐发烫。
察觉到这点以后,她心里缓缓发出一声轻叹,感慨自己引以为傲的定力居然敌不过他的诱惑。
“哈哈哈,阿浓,你输了。”
信长敏锐地察觉到她眉眼间的细微变化,坏笑着一把搂住了她。
他对她的亲昵总是这样顺着本能地油然而生,并且表达得理直气壮,完全无视随侍一旁的寄天晴和其它侍女。
“话说阿浓,应对岳父是件吃力的苦差事呀。”
“我为这次会面消耗了不少心神,总算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你也总该给我些奖励吧?”
“奖励?”浓姬将手按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上,想要将他一把推开,却反而被他搂得更紧。
“对啊,比如就像这样……”
信长痞气十足地眨了眨眼睛,身体像泥鳅一样滑了下去。
他将侧脸枕在她的腿上,同时闭上眼睛,惬意地紧紧环住了她纤细柔软的腰肢。
“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像这样枕着阿浓的腿更舒服的事了。”
他脸颊隔着和服紧紧贴着她的双腿,露出孩童般满足而纯粹的表情,喃喃地感慨道。
“就像这样小眯一会,感觉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被卸下来似的。”
“心这里,好平静啊。”
他声音逐渐降低、变轻,让她那本已扬起并拍向他脸颊的手,在落下时卸去了九成半的力道。
她的手落到信长脸颊上时,却变成了轻抚。
看着他这全然不设防的状态,浓姬心底的柔情在刹那间被全然唤起,她又是怜惜又是疼爱地持续轻抚着他的脸颊。
“大人很辛苦吧?”
“为了避免和我那野心勃勃的父亲兵刃相见,殚精竭虑地作了很多安排吧?”
信长没有回答她。
他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睡着了,就这样枕着她的双腿沉沉睡去,双手还在紧紧环着她的腰。
浓姬低头端详着他熟睡中的脸,看着他胸膛随着呼吸频率轻微起伏。
熟睡中的他既不是尾张大笨蛋,也不是运筹帷幄的顶尖恶男,更像是个玩累后入睡的小男孩。
这种与日常浑然不同的强烈反差感,深深触动了浓姬的心。
“主公他很信任、很依赖公主啊。”
跪坐在一旁的寄天晴说,她的视线此时也落在熟睡中的信长身上。
“从在您身边就能快速安然入睡可以看得出来,您在他心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呢。”
“寄天晴。”
“是。”
浓姬望向信长的眼波温柔如水,声音却是按捺不住地感触万千。
“大人这一路来,想必走得极为辛苦。”
“母亲讨厌憎恶他、弟弟一心想取代他,家臣也并不认同他的存在。可想而知在这期间,他到底扛了多大的压力。”
“为了麻痹敌人、让他们松懈下来,大人才选择披上‘尾张大笨蛋’的外壳,然后不断暗中布局,打造出了如今这支效忠于他的军队。”
“可是这样的大人,却能在我面前卸下所有伪装和防备,向我袒露并呈现出最真实的自己。”
“一想到这里,我对他就怎么也气不起来,只想将他抱在怀里,好好疼爱一番。”
清风从庭院窜进房间,拂起浓姬与寄天晴的诗般长发,亦摇曳着浓姬此刻的心绪。
“公主。”寄天晴会心而笑,“这是幸福的事情呀。”
“这就表明,你们都很深爱着对方,所以主公才会一回到府邸就立刻跑来找你。”
“主公需要你、重视你的意见,而你时刻都会考虑到他的事,这样的关系,不是很幸福吗?”
“幸福吗?”浓姬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轻抚信长脸颊的动作,“这样的日子,便是幸福了吗?”
庭院外的清脆鸟啼,当下听来仿佛一首来自大自然的美妙乐曲。
在室内流窜的清风带来舒爽怡人的感受,信长正枕着浓姬双腿熟睡。
在战争频发、家人亲友随时挥刀相向的战国乱世,这确实是极为难得的宁馨时刻。
道三在五天后遣使者送来了一封亲笔信。
信长刚拿到信就马上去找浓姬了,说是要和浓姬一道分享道三的来信,还缠着浓姬非让她读给他听不可。
“真是的,你是小孩子吗?”浓姬白了他一眼,“为什么不能是你来念给我听?”
“还不是因为你声音好听吗?”信长拍了拍榻榻米地板,“这么重要的来信,我就想听到由你这么婉转动人的声音给读出来。”
他虽然故意装出凶悍的架势,嘴里却说着最讨好人的话语,这撩人的招术再度发挥了效果。
“真拿你没办法。”浓姬将信敞开,柔声念了起来。
“致信长大人:
我为有个好女婿而高兴不已,更为浓姬有个这么可靠的归宿而欣喜。
本来不必回城后马上就给你写信,可着实克制不住想马上再和你倾谈的心情。
在正德寺的会面,看到你,我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贤婿,我想将自己这大半生的经验、智慧和见解,在日后逐一与你分享。
虽说你是尾张之主,但国内整个版图还没能归入你的统辖之下,更发生了城主背叛的事。
这种情况千万不可心急,要晓得平定国内注定是个漫长且困难的过程。
若遇到困难的话请尽管向美浓开口,我愿意倾尽所能来帮助你。
斋藤山城守道三敬上”
这封信不长,但传递的信息简明扼要,道三籍着这封信直接表明了他的立场——
美浓对尾张并无敌意,两国依然互为盟友,他对信长极为欣赏,愿在需要帮助时倾注全力。
信长听着浓姬用如出谷黄莺般清脆动听的声音,一字字地念出了这封信,他脸上的表情逐渐舒缓开来。
“这样啊。”他语气轻快愉悦地说。“那就表示我们在北部的威胁被解除了,可算是件让人开心的喜事!”
“家父说若有需要尽管向他开口,大人今后若遇到特别棘手的事,真会向家父求援么?”
“会啊!为什么不会?”
信长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正的男子汉要能屈能伸。在我实力还没达到横扫千军的时候,有能利用的力量为什么不去利用?”
“利用?”浓姬戚了戚眉头。
“是利用啊!当然是相互利用啊!”信长以肯定的语气说,“岳父现在这么欣赏我、还表态要扶持我,可一旦我变弱小了些……”
他顿了一下,歪着嘴角露出招牌式的坏笑,俏皮地攥住浓姬的手并微微摇晃着。
“那岳父恐怕又会是另一番反应了。”
“到时候,他会化身最可怕的八歧大蛇,领着军队以要照顾和监护乱了心智的我这个名义攻入尾张吧!”
都说知父莫如女,清楚道三脾性的浓姬,面对信长这几番话自是无法反驳。
“那大人就要变得更加强大才行。”
“更加强大?”
“嗯,强大到让我那蝮蛇父亲一直欣赏而不敢妄动的程度,这样你就能腾出手来对付最紧迫的敌人。”
“哈哈哈,果然很像是阿浓会说的话!不愧是岳父一手培育出来的女儿啊!”
“呃,大人你这话到底是夸奖我,还是在嘲讽我呢?”
“你觉得呢?”
双双迈入二十岁、已结婚五年的两人,此时却像恋爱中的少年少女一样绊着嘴。
在正德寺会见了道三后,信长再也没有穿过露出大半个肩膀的衣服、头发再没出现过乱蓬蓬的状态,自此总是以契合身份的优雅着装出现。
随着政秀切腹自尽,他那肆意妄为、随心所欲的顽童时代也为之正式划下句点。
如今以全新面貌与姿态面对这个世界的信长,正在毫不掩饰地展露出他的恶男本性。
但只有在浓姬面前,他才会极为罕有地流露出少年般淘气、顽皮、烂漫的一面。
一如五年前,两人相遇时的那般。
正当温情时光在浓姬居所的这间专属房间里流淌时,另一端清洲城的城主府邸里,却充满着截然相反的肃杀之气。
彦五郎在书房里召见了三名心腹重臣大膳、甚介与左马丞,四人正进行着一场秘密的会谈。
坐在上座的彦五郎从进入书房便一直沉着脸,整个表情阴郁无比。
他扫视着下座三名重臣的同时,为了抒发压力,还不时地以手中的折扇去拍打榻榻米地板。
“那个大笨蛋在去正德寺见了蝮蛇道三后,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回到那古野城。”
“这已经不能归类为运气极好了,简直可以说是走了狗屎运!”
彦五郎俊秀的脸庞此时由于愤恨变得狰狞,他的下巴在强烈的愤愤不平下轻微地抖动着。
三名重臣之中,被公认为最有谋略的大膳沉吟片刻,率先对主君彦五郎作出了回应:
“或许是时候对信长大人发动进击了。”
“唔,大膳你也觉得我们不用再继续忍受那个大笨蛋了,是吗?”
“信长大人是否真的是个笨蛋,这件事情在下越来越不能轻率断定了。”大膳思索道,“但眼下政秀公已经去世,信长大人因此失去了最值得依靠的智囊。”
他迎向彦五郎的视线,逐字逐句地剖析了下去。
“即使他不是传闻中所说的大笨蛋,但我们可以想见:”
“若他真有统领一国的才气与武运,又怎会坐视鸣海、大高和沓挂三城落入今川义元手中?”
听闻此言,甚介与左马丞在相互对视了一眼后,甚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显然他们都很赞同大膳对信长能力的这番解析。
发觉同僚已然认可自己的论述,而主君彦五郎也并没表示异议,大膳扬起眉眼,更自信地继续说了下去。
“如今鸣海城主山口教继、大高与沓挂城主近藤景春在投靠今川家后,仍能在各自的领地里安然度日、未再受信长出兵讨伐。”
“这就表明他的兵力非常有限、还远远没有壮大到可以同时收复这三座城池的程度。”
“故而在下以为,若我们与信长大人必有一战,此时正是出手的最好时机。”
“否则一旦他在日后壮大,我们若要与之对战,就会变得更加艰难。”
大膳说完以后,整个书房空间便陷入了一股凝重而杀机滚滚的氛围里。
从主君彦五郎到另两位重臣甚介与左马丞,显然都在异常慎重地权衡与思量着这个提议。
由代表了织田主家的清洲城彦五郎,向系出分家、此时却统领了尾张一国的信长发动进击,着实是件“不成功便成仁”的大事。
这个抉择非但倏关生死,更涉及作为尾张国首府的清洲城的未来归属,以及织田主家的存亡。
因此彦五郎虽然一直谋算着向信长出兵挥刀,但当真正面临抉择关卡时,他才发觉作出决定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艰难得多。
“主公!”人高马大、黝黑强健的甚介神情急切地望向彦五郎,“时值我们主家能否重掌尾张一国之际,还请您决断!”
神色冷峻、精瘦修长的左马丞也开口催促:“是战是守,全在主公一念之间,请主公明示!”
被三名重臣紧迫盯着的彦五郎,很明显地感受到肩膀上承载的责任重量。
在烦燥下,他抬起左手将食指搁于唇畔,用嘴唇紧紧咬着那根食指。
战吗?
那个被全尾张看不起的信长,首次率军出征就打溃了鸣海城的教继父子,还一刀斩断教继嫡子教吉的右臂!
不战吗?
信长能出动一千六百人的军队到正德寺与道三会面,表明他的军力在不断扩大当中,等他壮大后再与之决战,赢的机率恐怕一跌就会下降到仅剩三成。
在内心激烈的天人交战之下,彦五郎额头青筋隐隐浮现,沉默了很久,他终于作出决定。
“大膳、甚介、左马丞,你们三人作好备战工作吧。”
“我们首先要攻陷清洲城邻近的松叶和深田两城,用以扩大并加固自身的防守线。”
“一旦消息传到那古野城,不用我们上门去找,信长自然会率军前来讨伐。”
“到时候,我们就在自己的地盘上迎战信长军,与他们决一死战!”
“三位,明白了吗?!”
彦五郎再度环视了端坐在下座的三名重臣一遍,表情越发阴冷,眼里更贲发出浓浓杀机。
“是!”三名重臣不约而同地伏地领命,每人脸上均遍布着重重杀意。
大膳更是代表甚介与左马丞,向彦五郎表明了决心:
“此战对我们主家至关重要,还请主公放心,我等一定提着信长首级回来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