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如此情形,怕是萌生了死志!”
太原府,万妖楼。
见那紫蝶面带微笑,到三楼斟完半壶清酒。旋即脚步轻盈,拎着酒壶去往楼间凸出去的木制阳台上,抱着膝盖,对着漫天星月洒下的清辉兀自痴笑。
其神情,仿佛见到了心仪之人。
金雨薇见了,下意识出声提醒。
“这世间春阳暖洌,鸟语莺歌,花香宜人,...诸多美好,竟是留她不住?”陆见鲤蓦地一挥袍袖,打翻桌上的酒壶,站起身来:“今日便是那无常相招,陆某也要救她一救!”
“再问她,生而为妖,辛苦近一甲子方才化形。此番轻生...又是何等道理?!”
太原学政青衫鼓舞,儒道七品.书生意气境界的修为,轰然爆发。
眨眼,便笼罩住身周十丈范围!
何为书生意气?
是见强权而不畏惧,是见不平而鸣不平,是见苦难而生悲悯...以他如今的心境,断然不会让这楼中蝶妖,自戕于前!
“夫子莫急,倘若此时出手,她势必会爆魂而亡,不妨见机行事!”
却是一直暗中观察蝶妖的青年,听得陆念鲤的话语,立刻出声提醒。但见紫蝶浑身死气翻滚,加上妖族与生俱来的强大气性,若是她当场爆魂,怕是五品儒生也救不回来。
陆念鲤听了,暂时压下了出手干涉的冲动。
而作为旁观者的沈柯,虽说没有书生意气的心境;但身为七尺男儿,总得学会有所为,有所不为。
右手一翻,从乾坤袋内抓出半把糙米,紧紧攥在手心!
便在陆家师徒凝神戒备之际,盘踞住整座万妖楼的大椿妖,忽地从回廊尽头现出身形,朝二人抱拳拜谢。
抱拳过后,方才伸出枝条,遥遥将坐在阳台处的紫蝶护住。
“丑时至,需谨慎,趁夜耍,莫喊人!”
众人正在暗自提防,却在此时,沈柯又听到了两日之前、他刚从城隍庙回百事巷那会,在巷口听到的诡谲叫春声。
抬头看向镂空的屋顶,果然看到一名红衣簇新、手提大红灯笼的小女娃,嬉笑着踏月而去!
这一次,他看清了:
女童身上那随风摆动的稠袍,竟然全是飘忽不定的死气!
如此厚重的死气,她却还能“活着”?
端地惊悚万分!
“记得初见之时,她曾在百事巷口,说过“子时方兴”的话语。”
“为何都快三日过去了,却才叫到丑时?而且眼下刚入夜不久,约莫是戌时六刻的光景...她却说是丑时,这女娃...恁地古怪?”
若非耽于紫蝶之事,沈柯立刻就会追出楼去。
回眼四顾,才发现无论是金雨薇,甚至那书生意气境界的陆念鲤,也没有任何动作。
“难不成,他们看不见那提灯女娃?”
..........
“今儿又立春了。”
三楼阳台上,提灯女童离开之后。
沈柯就见那倚柱而坐、痴笑赏月的紫蝶,忽地喃喃自语了一番。接着站起身来,朝大厅内的一众风月客笑道:“咯咯,今日那贺春一舞,各位郎君想必尚未尽兴。”
“紫蝶作为楼中老人,便趁此机会,再为诸君献上一出春日蝶舞!”
之前她说“立春”的嘴型,被青年看了满眼:“她能看到那叫春女童,难道是因为身上的浓郁死气?”
“......”
不过沈柯的疑虑,随之就被大堂中舞剑的桃花妖打断了:“咦,往年每逢春岁,蝶姨娘都会心绪低迷,今日怎地来了兴致?”
奈何她这番警觉,眨眼又被一名老风月客压了下去:“世间纵有惊鸿宴,不如蝶仙舞一曲...”
“老夫没记错的话,紫蝶仙子上次独舞,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那还等什么,取赏盘来!”
“紫蝶仙子,请!”
一众风月客连声起哄,倚靠在三楼梁柱旁的紫蝶随即站起身来,踏步走向半空...无数新嫩草芽,春日野花,在她脚下绽放。
大椿妖先前探出来的两根嫩枝,竟然只阻了蝶妖一阻,就被强悍的燃魂死气逼退!
一袭紫衣,衣袂飘飘。
燃魂起舞的紫蝶,恍如堕入红尘的清丽仙子。踏空之后,无数暗夜彩蝶趁夜前来,绕着她蝴蝶穿花:“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
“天赋与轻狂。”
“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才伴游风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
“长是为花忙。”
唱词清澈,却是永叔公所写的《江南蝶》。随着紫蝶唱出词句,那一袭紫衣时而腾挪闪挪,时而翩跹如仙,杳若惊鸿...竟是将蝶舞的美感,催发到了极致!
便在蝶群时聚时散,悠游方外之际,紫蝶的声音再次传来:“我见人时,尚不愿化身为人;直到遇见你,才知化形何为…”
“你答应过我的!”
起初还算温和,但在说到这最后一句,语调却是蓦地变得凄厉万分,声嘶如鬼!
一行血泪,毫无征兆的从她眼角滴落:“你说过,若是再来这万妖楼,定会带我悠游世间,踏遍千山万水...继而粗布麻衣,终老山间。可是啊,你终究还是没能躲过那朵乱世白莲...”
“这世间岁月长啊,心绪薄凉,却自难忘!”
“蝶姨,不!”
一众食客,均还沉浸在紫蝶燃魂奉献的最后一舞中没回过神来;大厅内的桃花妖,忽地发现脸上落满了蝶粉,霎时出声惊叫。
与此同时,沈柯发现那极度燃魂的蝶妖,魂魄裂了一丝。
魂魄一裂,便再没有爆魂之忧,青年当即朝陆学政开口:“夫子,动手!”
“悠游光阴,合当青梅佐酒!”
“命数如知,自是坚如磐石!”下一刻,陆念鲤以书生意气凝成的文气蛛网,朝着那神魂撕裂、点点心血从七窍涌出的紫蝶罩去:“人间值得!”
“嘎啦啦!”
万妖楼蓦地一晃,无数嶙峋枝条从楼间各处席卷而出。眼见就要冲上半空,却在距离紫蝶十余丈处,被楼中一股强悍至极的封印力量,凭空打落下来。
大椿妖绿汁四溅,终于不敢动弹。
“撒米为人,叫魂术!”
在陆念鲤文气蛛网罩住紫蝶身形的刹那,沈柯终于出手了。
袍袖一挥,手心攥着的禄米挥洒而出;可惜下一刻,那由黑线撵出的叫魂小人便当场裂开。
心思疾转间,青年再次低喝出声:“剧毒三两,妇人心!”
伴随着一众晦暗到极致的女子情绪,灌入蝶妖神魂深处;两息过去,紫蝶剧烈燃烧的魂魄,方才出人意料的停止下来!
却是情急之下,沈柯决定以毒攻毒。
强行调用那蕴含了无数腌臜情绪的人心禁术,让被死志蒙蔽心神的紫蝶,产生了片刻的思考。
趁着这个空档,陆念鲤终于将她制住。
然而这在万妖楼盘桓多年的紫蝶,早已是摸到精怪七品.【人意境】门槛的高手;沈柯施术援救之余,那燃魂的反噬便直接印到他心神之上!
大幽精怪,九品聚灵,八品化形,七品人意…一直到祖妖境界。
这人意境,是为获悉世间善恶,种下自身妖种。被蝶妖庞杂无匹的死志一击,青年当即一阵闷哼,踉跄着后退半步!
与此同时,一抹青光从屋梁上激射而来。
眨眼间,便化作一只背上双尾,浑身青毛轰然炸开的青色狐狸,蓦地厉声尖叫:“吼!”
当是被狐妖的血脉之力压制,沈柯神魂间的反噬之力须臾崩散;等青年回过神来,小狐已经像没事人一般收起尾巴,藏进他臂弯深处。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人生达命岂暇愁,切饮美酒登高楼!”
“……”
陆念鲤则是持续调用能够激起人心求生意志的诗词文气,压制住蝶妖神魂崩溃的趋势。与此同时,因自身修为无法寸进、只得改行经商的几名太原儒生,同样加入进来。
“噗!”
半刻钟后,紫蝶吐出一大口心血,从半空飘落下来;到得三楼阳台,已经化成一只巴掌大小的紫色蝴蝶。
陆念鲤见了,伸手将其托住,却是须足僵硬,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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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妖楼主,陆某以太原学政之名,向你讨要这只紫蝶!”
“......”
惊变过后,楼内万妖息声。
楼下的一众富商巨贾,似是从未想过这紫蝶一舞,竟会如此惨烈。五息之后,众人方才听到一句闷声闷气的话语,从楼内传来:“陆学政要带走这楼内灵宠,自是可以。”
“不过立秋之日,你得再来一趟万妖楼,陪在下进行乾坤一赌!”
“夫子,此事还需...”
在对方出声之后,抱着小狐的沈柯便暗中开启阴瞳,寻觅对方所在...最终却是一无所获。想到这万妖楼藏龙卧虎,此人却又神出鬼没,青年立刻传音提醒。
然而话没说完,太原学政却开口了:“区区一场赌局,陆某应下了。”
“哗~”
直到此时,楼中的静谧气氛方才被人打破,大椿妖朝楼上三人躬身抱拳过后;才又化作万千花藤,将楼里撞断的立柱修复了一番。
“这蝶妖,神魂极度虚弱。若是夫子也没养魂之法,便由学生为它画皮一张,权且留些妖力;如此一来,会对它将来二次化形,大有裨益。”
矮桌旁,见陆念鲤盯着紫色蝴蝶看了一会,却是剑眉皱起,想来是没能寻到应对之法。沈柯稍一寻思,便将自己身怀画皮奇术之事说了出来。
毕竟往后游学,少不得还要与他共事。
先说出来,也能探探他的想法。
“好。”
直到沈柯放下小狐,从怀中取出一张画皮,陆学政才又接口追问道:“难不成你这画皮之术,又是学自百事巷?”
却是直到此时,身为太原学政的七品儒生方才发现:面前的青年,迷得像座高耸入云的峰峦。
完全不像表面那般,只是一个刚中秀才的文弱书生。
“正是。”
“生计艰难,总得什么都学一些。”有了百事巷这么一个百试百灵的托辞,沈柯便没再过多解释:“想必夫子也都知道,太原府自大幽立朝以来,便有了这画皮之术?”
“此事,我自是听过不少,你且安心作画吧。”
..........
--蝶戏花丛,眉眼清隽。
画皮上的紫蝶,蝴蝶模样的左脸,隐约浮现出一名文袍青衫、身负书匣的英俊儒生。
方刚现身,便念叨着:“世间纵有惊鸿宴,不如蝶仙舞一曲”...“春夜薄凉,宜拥被观星”之类的酥软情话。
右脸处,却是紫蝶生前,那如痴带笑的模样。
【双生之数,化蝶术!】
【重伤之际,可留一丝命魂;破茧之日,便可托体新生!】
点睛完成,沈柯再次收获一个术法。却是蝶妖此番燃魂寻死,竟然令他、第一次收获了一个保命手段!
“画上的紫蝶,和她之前分毫不差。”
当是经历了万妖楼惊变,陆学政心绪起伏,无意在此间逗留:“今日的筵席,便就此作罢;等立夏之后府学开学,我再来寻你。”
“好。”
沈柯沉声应下。
“呜呜~”等他收好狼毫,重新从桌上跳回青年怀里的小狐,却是不知为何,朝陆学政低啸出声。
陆念鲤见了,瞪了沈柯一眼,没再计较。
“......”
遭受池鱼之殃的青年,只得挠头掩饰尴尬。
不过经此一见,却是愈发确定;这蜷卧在他怀里的小狐,正是那日送别冯木匠时、在沈家别院上房揭瓦那只。
“沈先生,那府学再见。”
三人出得楼来,金雨薇笑着同沈柯道别。
“是了,此蝶还是交予你照看吧。”即将登车的陆念鲤想了想,却又从车上退了回来:“你有那画皮固魂的法术,照顾起来,想必也会比我周全许多。”
“青藤自会用心照拂,还请夫子宽心!”
挥别二人,沈柯这才抱着小狐,转身去往巷口。
边走边想那神出鬼没的叫春使,以及蝶妖泣血之事,顺便找辆马车回百事巷。
“......”
“就你胆子小,沈先生既然给了我等欠条,自然是让我们去那钱府讨债,何须怕他?”
“百足之虫,还死而不僵呢,你又不是没见过沈先生的本事。”便在沈柯站在巷口,寻找马车的过程中,一道熟悉的话音传来:“某些银钱,他能要得,你我却要不得。”
“为何要不得?”
狱卒.丁猛还要向同伴解释,就见一名身穿素白儒服的青年,朗笑着走了过来。
“我等,见过沈先生!”
“让你们去钱府要钱...你们去便是了,等要来银钱,到百事巷找我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