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00,000。
第一次看到邮件里的这个数字,本-莫森真的揉了揉眼睛。
他感觉自己应该是工作太久,导致眼前出现了重影。
毕竟,有多少人会花一千五百万美元,买一家艺人管理公司呢?
艺人的个人经理人,工作职责相当简单直白,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尽其所能,为代理的客户充分发挥职业生涯的潜力。换句话说,艺人经理人充当的,就是艺人与音乐行业各個领域之间的桥梁。
就像在大都会博物馆里,韩易向赵宥真提到的莫扎特与史威登男爵那样,莫扎特负责潜心创作艺术,而史威登男爵负责把艺术变成一根又一根金条。
再细化一些,艺人经理人的工作大概由十个部分组成,职业生涯的战略规划、人际关系网络的建立与维护、外部合约的谈判与签署、艺人的财务管理、市场营销与宣传推广、演出与活动细节管理、创意领域的方向性指导、危机公关、团队协调,当然,还有为艺人提供无微不至的情感关怀与精神支持。
随着艺人知名度、商业价值和演艺收入的提升,经理人可以扩充管理团队,把其中一些事务交由专业人士去做,比如商业经理、巡演经理和公关经理,但归根朔源,艺人经理人才是那个需要负起全责的最终责任人。
如此需要日以继夜殚精竭虑的高强度工作,收入如何呢?
对于绝大多数没有附属公司的独立经理人来说,首先,底薪是零。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的所有社会福利额度,都是零。
作为报酬,他们通常可以从艺人的毛收入中抽取10%-20%,极少数像斯库特-布劳恩和盖伊-奥谢里这种级别的传奇经理人,可以拿到25%甚至是30%的份额,但绝不会高于这个数。
更重要的是,艺人管理合约也会受到七年规则的限制,因此,目前的行业现状是,艺人经理人通常跟艺人的签约年限在三年左右,最高基本上也不会超过五年。虽然有日落条款可以为艺人经理人获得持续收入,但是这依然不能让他们的付出得到同等回报。
因为,最致命的一个问题是,虽然全程参与了艺人从歌曲创作、专辑筹备到现场演出的一整个流程,但这其中产生的所有版权,都与经理人没有实质上的关系。
音乐版权在版权发行公司那里,母带版权在唱片公司那里。至于演艺经纪公司,至少可以利用艺人的影响力拓展圈层、接洽演出,有的时候还能自己操盘演出项目和影视项目。
而经理人拥有的,只有这副现在跟自己亲密无间,但不知道何时就会终止合约另投他人怀抱的“空壳”。
即使到了斯库特-布劳恩这个级别,跟艺人相处也是如履薄冰。像爱莉安娜-格兰德这样因为一个小误会就炒掉斯库特,后来又重新续约的儿戏,在欧美娱乐圈每时每刻都在上演。
因此,聪明一些的经理人,早就开始想方设法地将艺人管理服务与其他方面的业务相结合。Live Nation娱乐是最早开放360签约业务的现场演出公司,跟麦当娜签下天价合约的他们,早就摸索出了一套从管理到演出再到外包唱片业务的完整生态链条,而这种模式,也被沿用到了与Jay-Z合伙开办的Roation的运营中。
J.Cole、蕾哈娜,包括Jay-Z本人,都是用这种方式跟Roation签约的。版权发行和唱片业务外包出去跟人合作分享版权,演出和管理板块则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增强艺人粘性。
这是行业巨头在拥有充足现金流的前提下,可以用天文数字般的预付款砸出的协议。另一方面,像斯库特-布劳恩这种白手起家的独立经理人,则通常会选择充分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与某家想要进军娱乐业的资本管理集团达成合作,由经理人们负责穿针引线购置和管理有价值的娱乐资产,资本机构负责提供并购所需的资金。用这种方式,让自己不宥限于艺人管理的业务范畴。
但2016年的本-莫森,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类。
他没有蕾哈娜和Jay-Z这种超一线艺人,名单里最拿得出手的名字有两个:Lana Del Rey和Ellie Goulding。
好巧不巧,两位头牌艺人都处于职业生涯的相同阶段。拉娜-德尔雷已经从2012年《Paradise》的全盛时期滑落至半山腰,去年发行的新专辑《Honeymoon》赢得乐评人一片喝彩,滚石杂志甚至将它列为2015年二十佳流行专辑的第二位。但销量方面,第一周以11.6万的折合专辑销售量空降Billboard专辑榜亚军,第二周便跌到第15位,自此再没爬起来过。
在这个时代,以室内流行和艺术流行为主打风格的《Honeymoon》就像是一部威尼斯电影节的闭幕文艺片,足够具有艺术价值,同时也足够小众。想要从全是流行电子、流行说唱和Trap说唱的Billboard榜单杀出重围,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TaP的另一根台柱,英伦超新星艾丽-古尔丁的陨落更是令人扼腕。相信没有哪个关注英国乐坛的歌迷会忘记2010年横空出世的那张《Lights》,以及两年后青出于蓝胜于蓝的《Hal》。艾丽将合成器流行、流行电子与独立流行有机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强烈个人风格。
首张专辑首周就空降英国专辑榜冠军,85万份的销量让人瞠目结舌,第二张专辑也在美国的Billboard专辑榜上杀入前十,各种奖项拿到手软,跟Calvin Harris合作的《I Need Your Love》,还有跟Zedd合作的《Fall into the Sky》,至今都是Electro House的经典代表。
那三年时间里,伴随着电子音乐,特别是流行电子的强势崛起,艾丽-古尔丁成为了几乎可以定义一个时代的人物。
可到最后,几乎两个字,成为了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注脚。
音乐圈里两种人活得最滋润,第一种是O Wonders,只有一两首热门单曲,其他音乐尽数扑街,安安心心地吃代表作的版税,每年巡演个几十场,提前开启养老生活。第二种是真正的超级巨星,不管发什么单曲,只要写上他/她的名字,都能在榜单前十占有一席之地。
过得最痛苦的,是还在中间挣扎的音乐人们。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洞底,但向上攀爬的路却看不到半点光亮。艾丽-古尔丁便是这一类人,更让其倍感折磨的是,她是从即将逃出生天的洞口滑落到这里的。
2010年还惊为天人,到2015年就已经过时的音乐理念,以及日薄西山的宝丽多唱片灾难性的推广策略,让第三张专辑《Delirium》遭遇商业滑铁卢。唯一一首被人记住的《Love Me Like You Do》,居然是靠《五十道灰》翻红的,一开始根本就不在唱片公司的宣传计划中。
虽然还有一些落日余晖,但这两位“过去式”,绝不足以支撑TaP管理公司1500万美元的估值。
1500万美元的估值,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韩易有信心,TaP旗下的艺人,能够在未来至少创造一亿美元收入!
拉娜-德尔雷和艾丽-古尔丁,从2016年开始算,按照最长的管理合约时限来计算,到2021年,能创造一亿美元的演艺收入吗?
即使作为她们的经理人,本-莫森对此也深表怀疑。
韩易……到底看上什么了?
本-莫森不认为这个能花1.9亿美元买下UTA,刚才在席间还向自己透露要收购Mad Det 55%股份的华裔富豪,是个目光短浅,看不清形势的麻瓜。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真的对拉娜-德尔雷或者艾丽-古尔丁情有独钟,非要拿下她们不可……那为什么不直接把一千五百万作为签约金打到她俩的银行账户里呢?
这么一大笔现金,足够两人想方设法地跟自己闹翻解约了。
难道他真是为了杜阿-利帕?
本-莫森自己都还不知道能不能帮杜阿跟华纳搭上线呢,韩易怎么就有如此强烈的信心?
太多反常的迹象在本-莫森的脑海里横冲直撞,让他的太阳穴都跳动得隐隐作痛。百般思索捉不住头绪后,本甩甩脑袋,索性把杂乱的想法清空,专心投入到眼下的谈话中来。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从西汉普斯特德搬到普利什蒂纳一点也不容易。应该说,这是我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事情。”
回过神来的本-莫森,发现韩易和赵宥真正津津有味地听着杜阿-利帕讲述自己成为音乐人之前的起源故事。
“普利什蒂纳怎么样?”韩易举起双手,说道,“原谅我的无知,但那确实是一片我从未涉足过的地区……我指的是整个巴尔干。”
“我只能用一种方式来形容——深入骨髓的无聊。”杜阿-利帕耸耸肩,看样子对于这片从未生养过她的故土没有半点留恋,“没有Tesco、Sainsbury's,更没有Gymkhana。我在那边的时候,他们才刚刚独立,连个像样的购物中心都没有。整座城市下午七点之后,就像死了一样。”
“听起来似乎是一段很煎熬的时光。”赵宥真轻声说道。
“其实也不是……嗯,对我来说,回到科索沃不是什么巨大的文化冲击。我会说阿尔巴尼亚语,而且在那里学到了更多。从学习的角度上来说,普利什蒂纳其实挺好的。而且它比伦敦安全得多,所以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跟朋友们一起到市中心闲逛……这是11岁的我在英国得不到的自由。”
“但你还是回来了。”韩易往寡淡无味的海鲜蛤蜊汤里加了些盐,一边搅拌,一边接话。
“对,因为我得完成GCSE和A-Level……不管怎么说,我父母认为,英国的教育体系还是要更好一些。而且那个时候我已经15岁了,正是极度渴望自由的时候。”
“我还是很难相信,他们居然能让你一个人回伦敦。”韩易摇摇头,“难以置信……我的意思是,如果在亚洲,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我们之中的很多人,到了大学快毕业的时候,都还要担心父母包办婚姻。”
说到这里,韩易看了一眼赵宥真,被后者用咬牙切齿的犀利眼神顶了回来。
“那个时候我在伦敦有个比我年长很多,正在读研究生的朋友,所以我父母他们会感觉安全一些……这龙虾卷真的很棒!”
待日式蛋黄酱、虾肉与烤制到外壳泛起深棕色的黄油面包在嘴里发酵出甜美的味道,杜阿-利帕才满足地舒了口气,继续说道。
“但后来我发现,朋友确实只能是朋友。她忙着拿到研究生学位,根本没有时间管我,绝大部分时间我必须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所以……你们应该也能猜到,光靠自觉,是没办法在A-Level的政治、心理学、英语和媒体学四门课上拿高分的。”
“莪在华国的时候,其实也是学的A-Level。”光是听到这个名词,韩易就倍感亲切。
“噢,是吗?”杜阿颇有些惊讶地问道,“我以为那只是在英国才有的课程。”
“确实如此,不过在我的高中,有一个叫剑桥班的国际项目。跟英国那边有合作,IGCSE、A-Level、A2都有。”
“剑桥班,听上去就很厉害。”
“对……不过,这班里没有一个人上得了剑桥。”韩易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我已经是成绩最好的那个了。没记错的话,当时应该是拿了六个A,但是我们那边可没有政治、心理学和媒体学这种有趣的课程,只有物理、经济和商业什么的。”
“六个A?天呐,我只能在梦里想想。”杜阿撇撇嘴,“那为什么最后没去英国?”
“天气。”韩易指了指窗外壮丽的海岸线,“伦敦看不到这种天气,所以当时录了LSE也没去。”
“这倒是。”就像韩易无法反驳洛杉矶的交通一样,杜阿-利帕也为伦敦的气候找不到任何借口,“即便是一直在那里生活,我也没办法喜欢上那种天气。”
“但那毕竟是你遇到本的地方。”赵宥真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拉回正轨,“跟我们讲讲吧,像他这种级别的经理人,可不是在任何街头巷尾都能撞见的。”
“实际上是通过她的律师。”本-莫森适时插进话头,笑着看了一眼杜阿-利帕,说道。
“律师?”
“是的,我之前在SoundCloud和YouTube上发翻唱视频,慢慢积累了一些粉丝,他们鼓励我考虑当一名职业歌手。我那时候哪里知道这条路有多难呢?只是觉得,哇噢,歌手,听起来是个很闪耀的职业。”
杜阿-利帕想到那个莽撞躁动的自己,不由地捂住嘴,连笑声都可以听出醇厚次女高音的特质。
“那会儿我签约了一个模特经纪公司,靠拍广告赚了些钱,Topshop、《The X Factor》的宣传片……拿到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自己请了个律师,寻求生涯规划上的建议。”
“而她给我的第一个建议,就是,千万不要签当时有个小发行公司给我递来的发行协议。因为她本身就是很多唱作人的代理律师,而且还会经常扮演经理人的角色,所以她很清楚我拿到的那份合同有多不公平。”
“后来呢?”
“后来她就把我推荐给了本。”杜阿指了指坐在对面的经理人,“克里斯汀没有收我代理费,而且他们俩当时每个月还按时给我发放薪资,就为了让我能有足够的生活费,可以全职录制音乐。”
“你的律师是谁?”
“克里斯汀-勒佩拉,在我看来是全伦敦最厉害的音乐律师。”
“那看来我们得跟她见一面。”韩易点点头,若有所思,“去伦敦的时候。”
从杜阿的表述中不难听出,这位克里斯汀-勒佩拉,才是她职业生涯的真正伯乐。是勒佩拉先发掘了杜阿-利帕,认可她的天赋,才会把本-莫森推荐给她当经理人。
绝大多数时候,经理人都是艺人团队中的创始成员。但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某些艺人是先签约了演艺经纪,再找个人经理。也有像杜阿-利帕这样,先找到代理律师,再根据专业的法律意见进行职业规划的情况发生。
“听起来,她像是团队里不可或缺的重要玩家。”
根据杜阿-利帕的说法,克里斯汀-勒佩拉显然是一位专业知识、眼光与人脉齐备的英伦法学专家,而且手下还有不少优质的唱作人资源,如果能与她结识达成合作,对于HMG未来在英国的业务开展大有裨益。
更重要的是,韩易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他能肯定的是,这位律师至少对于杜阿-利帕未来的职业生涯发展,起到不可估量的助推作用。
“克里斯汀确实是的。”本-莫森肯定地颔首说道,“没有她的话,杜阿的音乐版权,现在不知道会落在谁的手上。”
“没错。”
韩易喝了口清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
“那么,现在她的音乐版权,签给了谁呢?”
“TaP。”
也许是韩易伪装得足够好,也许是本-莫森完全想不到对方会在这种地方进行试探,后者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回答道。
“我们跟杜阿签的不光是艺人管理合约,版权发行的业务也包括在内。”
Bingo。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花一千五百万美元买你公司的理由,莫森先生。
韩易一脸认真地倾听着本-莫森的话,把差点溢出的笑意,伴随着蛤蜊浓汤一同埋进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