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她们怎么样？”

徐忆如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一个小脑袋，看着站在酒店走廊里的韩易，小声问道。

“在倒时差。跟我们跑了一天，刚才又受了点惊吓，精力消耗有点大，所以先睡一会儿。”

韩易偏了偏脑袋，朝徐忆如身后的缝隙望去。

“宥真呢，也没事吧？”

“我开的都是平路，当然没事。”

数秒后，另一颗小脑袋从徐忆如上方冒了出来，嘴角挂着被关心之后受用的笑意。

“两个小时而已。”

“那我们出去找点吃的？”

韩易提议道。

“顺便给她们打包回来。”

“你们去吧。”赵宥真把手机也放到韩易看得见的空隙里，“八点半TGO那边有個会……第一次经理人的全体会议。”

“明白。”

韩易点点头，并没有提出要亲自参加。

作为唯一投资人兼最高决策者的他，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每个板块的事，都交给专业人士处理，他只需要看到呈上来的报告，用支票签出最终决定即可。

有Mad Det的联合创始人凯文-库萨特苏、霍尔希的经理人杰森-阿隆与安东尼-李、Electric Feels主脑奥斯汀-罗森，还有此时仍然留在洛杉矶的本-莫森，再加上愈发成熟，也愈发了解自己心意和规划的赵宥真，韩易相信这次的经理人联席会议，绝不会是毫无建树的空谈。

“那我们就直接打包回来吃吧？”

“好呀。”徐忆如表示同意。

“那……”

韩易向后退了一步，双臂张开。

“走吧？你俩就露个脑袋这是要干啥？”

“床上比较乱啦……而且宥真姐刚洗完澡，不太方便。”

“Yeah， I’ve got nothing on。”

赵宥真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听到头顶上方那颗脑袋的话，徐忆如明显呆滞了一下，随即便消失在了门框缝隙间。

“是，确实没有。”

数秒后，徐忆如再度探出头，一脸严肃地确认。

“好、好。”韩易无奈地叹了口气，太明显的钩他才不咬，“你们说啥就是啥。”

“怎么，不相信喔？”徐忆如眨眨左眼，“进来看看。”

配合小如的表情，宥真还凑出一根食指，朝韩易勾了勾。

站在原地歪头想了想，韩易向前迈开脚步。

“行，既然你们这么坚持，那我……”

话没说完，房门在他鼻尖几寸处怦然关上，把两道欢欣俏皮的笑声也顺道留在了门外。

“走啰。”

五分钟之后，全身上下粉粉嫩嫩，十分休闲居家的小如戴了个发箍，出现在韩易面前。

往她身后一看，宥真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双手抱胸。还翘起几根指头摆了摆，算是与他打了招呼，眉眼间尽是慵懒娇俏又得意洋洋的风情。

洁白的浴衣上，随意地披着已经快及腰的长发，刚才看不见的发梢根部，湿漉漉地贴了一些在肩头。

“敏感性测试……you failed。”

徐忆如用拳头轻轻碰了碰韩易的上臂。

“快走啦，没有好戏可看了。”

“我哪有在看好戏。”韩易跟在徐忆如身后小声嘟囔，“我在配合你们演出。”

“好好好，谢谢最佳男主角。”

这间名叫La Playa Carmel的酒店并不大，说是酒店，其实感觉更像一栋稍大一些的私人民宅。前后左右全都是居民别墅，也让人加深了这一印象。

卡梅尔，英文全名叫做Carmel-by-the-Sea，海边的卡梅尔。光听这个名字，人们就能瞬间掌握到这个距离旧金山两小时车程的小城蒙特雷南部，还要再开十分钟的避世小镇，到底是以何等风景闻名于世。

从南往北数十三条街，从东往西数十五条街，这座不知道有没有USC校园大的镇子，总共也只有3722位居民。这是一个在东亚任何县市，都难以想象的渺小数字。

沿着酒店门口这条名叫“皇家大道”，但既不皇家，也不大道，更没有交通划线的乡间小路向北走过一个街区，然后在第七大道——这个小镇真的很喜欢夸大其词——右转，韩易和徐忆如二人，慢悠悠地踱着步，朝Yelp引导的镇中心走去。

今天的日落时间应该是五点二十左右，但现在已经快要八点，海边的卡梅尔的天空，依然没有完全陷入黑暗，而是挂着一抹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描述，只能拿“《爱乐之城》的夜晚”来形容的妖异之蓝。

这部此时还未上映的电影当然在滤镜调色上花了很大功夫，但韩易觉得，之所以需要滤镜，是导演为了让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加州傍晚的真实色彩。

小镇没有路灯，街道两旁的窗户偶尔透出昏黄的微光。没有蝉鸣，只有海风吹过树篱的窸窣声响，以及浪花对沙滩的轻抚。走在这段幅度不大，但仍有攀登感的上坡路右侧，韩易甚至能听到徐忆如的鼻息。

“少年的浪漫，究竟善变还是真挚？

少年的浪漫，是炽热还是忧郁？”

突然在兜里响起的复古乐声吓了韩易一跳，他掏出来，发现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刚刚收听，忘记退出的Apple Music。

“不好意思，碰到了。”

“没事啊，挺好听。”

徐忆如轻轻压住韩易的手腕。

“让它继续放吧。”

“声音要不要调大一点？”

“不用，就这样蛮好。”

“你要么处在痛苦的低谷，要么正享受愉悦的巅峰，

少年的浪漫，就是各种情绪的杂糅。

他们说我们不同，

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力，

无法为自己做出决定，

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于是，万籁俱寂的小镇街头，响起了瑞奇-尼尔森五十九年前的吟唱。

“这首歌叫什么？”

“《A Teenager's Romance》，瑞奇-尼尔森的。”

“好听，发我。”

徐忆如两根食指紧扣，背在身后，认可地点了点头。

“有没有Bee Gees好听？”

“没有。”徐忆如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到底是哪首歌，能让你这么喜欢？”韩易有些好奇。

“有机会给你听。”徐忆如含糊地应道，随即抛出一个问句，“对了，我之前给你的那本小说，你看了没？”

“最近太忙了，还没来得及。”

韩易转头看向她，露出一个饱含歉意的笑容。

“不过就在我床头，有好好保管。”

“没弄丢就好。”徐忆如不在意地摆摆手。

“给他们打包什么回去嘞？好像也没什么选择的样子。”

已经走到所谓的镇中心，但小如感觉自己说话都有回音。在这种典型的北美小镇，非旅游旺季和周末，基本都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

有几家餐厅还在营业，却食客寥寥。两三个从肤色到头发都十分苍白的老年人站在街口闲聊，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街那头是地中海风格的别墅，路这头是都铎王朝式的小屋，不规则的屋檐和歪歪扭扭的窗户有种别样的可爱。

“一直说你爱我吧，他们束手无策。

这是属于少年的浪漫，

持续不断的浪漫。”

韩易的手机还在播放着那首老式Doo-Wop。站在第七大道和圣卡洛斯街的十字路口，徐忆如感觉自己掉进了爱丽丝的仙境。搭配上这靛蓝色混合一点普鲁士蓝的自然滤镜，小餐馆里泛出的光亮，更显得像是一扇打开异次元空间的大门。

“让我看看啊，意大利菜、意大利菜、意大利菜……”

“也不是不行，但有没有更符合阿姨她们胃口的选择？”乖媳妇徐忆如总是把长辈的喜好放在首位，“中午就吃的西餐，再吃我担心他们不习惯。”

“有一家寿司，Sushi Heaven，还开门。”

“凉的欸，老年人的话可能吃不下去，而且宥真姐这两天……”

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徐忆如自觉收声。

“啊，有个中餐！真没想到。”

韩易的声调扬起半分，随即又低沉下去。

“不过看起来是卖e chi的那种，要去吗？”

“聊胜于无嘛，让他们做一点炒饭炒面，给我们一些调料，我拿回去再简单加工一下下……在哪里？抓紧时间，我怕他们关门喏。”

“在这边。”

韩易看了一眼手机地图，一边带着小如往北走，一边调侃道。

“还能再加工？不然我们去借他们厨房好了。”

“只要他们愿意，你给我打下手，我十五分钟搞定。”

镇中心本来就极小，这家中餐厅离他们也只有两三句话的距离。一眨眼的功夫，韩易和徐忆如便转入了一条由碎石铺就的羊肠小道。右侧的墙壁上盛开着两人都不认识的红色野花，而左侧的最远端，是一间红砖棕木搭建起来的小店，拐角处悬挂着一幅白底的标牌，上面用英文花体字写着：

Tommy’s Wok。

汤米小炒。

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店名，确认与Yelp上的信息一致，韩易推门进入这家只有十二张桌子的小店。

“Wele to Tommy’s Wok， how many……”

门口的铃声响起，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这是一个矮胖敦实的中年男人，剃着平头，戴着呆板的黑框眼镜，身上那件只有亚裔男性会穿的粉色Polo衫，扎在明显有点紧绷的牛仔裤里。

“ese？”

看到难得一见的同族面孔，男人先是一愣，随后笑得更加热情。

“是的。”韩易回以一个友好的微笑，“还营业吗，老板？”

“营业、营业，我们还有二十分钟才关门呐。”男人点点头，牙齿越露越多，“两位要吃点什么，我让后厨给你们做……莪们自己吃的。卤肉饭要不要？”

“老板你是……宝岛人喔？”徐忆如有些惊喜地问道，那浓厚的闽南腔调再加上卤肉饭的推荐，让她迅速得出了这一结论。

“你也是喔？”

“对啊！”

“我台北的，你哪里的。”

“我也是台北的。”

在想不到的地方遇到同乡，虽然台北很大，在美国的宝岛人也很多，但在海边的卡梅尔，应该也只有他们两个是这副口音。

小如跟老板热切攀谈的间隙，韩易扫视着这间虽然看起来很小，但却布置得十分温馨的餐厅。离歇业还有二十分钟，食客只剩下角落里的一对背包客。而另一对坐在柜台旁边双人桌前的亚裔母子，明显不属于客人的范畴。

穿着一件碎花长裙，看起来上了年纪却风韵犹存的少妇正在刷着微博，而坐在她对面，同样理着平头的小男孩，则无精打采地练着……汉字字帖。

“想吃啥就跟他说哈。”留意到韩易的关注，少妇抬起头来，友善地补充道，“想吃辣的也可以，也可以做。”

“蓉城人啊，老板娘？”

韩易不需要猜，也知道这对男女之间的关系，这天高地远的世外小镇，同时出现两个年纪相仿的亚裔男女，如果不是夫妻，那才是咄咄怪事。

“啊。”

老板娘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

“你也是哇。”

“我也是。”

“也就是说，你们……”

老板当然听到了韩易和妻子之间的对话，他睁大眼睛，语气更是那种刮到彩票中了大奖的喜悦。

“也是一个宝岛，一个大陆喔？”

听到老板的问话，徐忆如和韩易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从嘴角溢出在外人看来，很是甜蜜的，只有夫妻之间才拥有的默契笑容。

那是只有合适的身份加上合适的时间，才能锤炼出的理所当然。

“嗯，Mr.Han and……Mrs.Han。”

在这个无人认识的小镇里，徐忆如决定调皮一下，任性一把。她的两根食指同时指着自己和韩易，歪歪脑袋，说道。

“我们是……Mr.Tommy和Mrs.Tommy。”

老板爽朗地笑着回应道。

“哪个跟你Mrs.Tommy。”老板娘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那是老刘，你们喊我……黄姐就好。”

“刘哥、黄姐。”韩易叫得很亲热。

“你们来旅游？”

“度蜜月……嗷，疼！”

铁掌教训了一下口花花的韩易，徐忆如有样学样，用黄姐的方式娇俏地白了他一眼。

“带他妈妈和外婆到三藩旅游啦，刚开了一天，在这里休息一晚。”

肯定得说实话，毕竟后面还得点五人份的餐。

“明白、明白……欸，对了，忘记给你们点餐。”老刘一拍额头，“我刚刚说的卤肉饭好不好？啊，还有，老婆，你要不要也做两道家乡菜给他们呐。”

“肯定要做嘛。”黄姐直接换成方言，“在这个地方，一年到头用得到我的次数也没几回……想吃啥子，小韩？宫保鸡丁、鱼香肉丝行不行？我们这儿食材没得好多的，就能弄点儿简单的。”

“您看怎么合适都行。”韩易连忙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

“行，我看到来，你们先坐哈……老刘，那个卤肉饭就是锅里的？”

“嗯，你锅里看看喏，应该还开着火。”

老刘转头朝已经麻利钻进厨房的黄姐喊了一句，随后伸出手臂，示意韩易和徐忆如落座。

“你们先休息一下喔，很快就好……喝点茶。”

“谢谢老板。”

看着面前的杯子斟满热茶，韩易礼貌地颔首微笑。

“我们都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同胞。”

“是，小镇子嘛，这里就只有我们一家中餐厅。住在这里的亚洲人……十个有没有？应该没有的。”

老刘自问自答，抽过一根板凳，在韩易与徐忆如身边坐了下来。

“怎么想到在这里开店呐，老板？”

徐忆如抿了一口热茶，捧着杯子，有些好奇地询问道。

“喔，这个啊……”

老刘挠挠头，笑道。

“都是巧合，巧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