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来带着包括左右护法在内的十名伙计,跟着执行公务的江西道监察御史王象蒙走出了王家大门。
“只派了你一个人来传唤我?”林大官人左顾右看,诧异的问道:“竟然不多带些人?”
王象蒙翻了翻白眼,答道:“我一个人来,和带着几十个禁卒来,有区别吗?”
林泰来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王象蒙感觉自己似乎被鄙视了,但还是提醒道:“说不定有些人就希望你拒绝都察院传唤,并且逃走。”
走在路上,林大官人又漫不经心的问道:“那位觊觎十五小娘子的高御史在都察院吗?他的公房在哪个方位?”
王象蒙很敏感的问:“你想做什么?”
林大官人和善的说:“不要误会啊!我只是想着,是不是顺道拜访一下他。”
王象蒙赶紧回答说:“他出外差了,去通州巡视太仓了,伱见不到他!”
监察御史在大明体制里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规模也不小,满员额的话十三道一百一十人。
但监察御史并不是像后世很多人想象的那样,似乎只需要坐在都察院喝喝茶水顺便写奏疏骂骂人,不用干什么具体实事。
监察御史一样有很多事务差遣的,比如派到各省去当巡按御史,派到盐区当巡盐御史,还有什么清军、巡仓等等很多事务。
这些承担了差遣的监察御史,当然不会坐在都察院喝茶。
另外就是奉旨具体查办某事,比如前些日子宫中传旨出来,让都察院勘查林泰来是否不法及巡视武试。
然后都察院经过深思熟虑,就将这个差事交给了资深掌道御史方万山办理。
今天签发了驾帖,传唤林泰来到都察院问话,法理性就来自上述那道旨意。
无论这个过程存在多少人为因素和猫腻,但在法理上是完全没毛病的。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三法司和其他衙署不在一个片区,位于京城的最西边,但距离西城官员社区也就是不到二里地。
所以从王家出来后,向西没多久,就望见了都察院的大门。
林大官人远远看了一眼,就随口评价道:“真是破衙署,烂大门!我也进过不少衙门,没见过比这还破烂的了。”
在朝廷里,除了词臣之外,科道算是逼格最高的官职之一了。
对于刚进入官场的人,最好选择是进入翰林院,其次就是当御史了。
熟悉明史的都知道,在晚明时候,言官御史有多么烦人。
但凡是当御史的官员,都有点自矜身份的心态。所以听到林泰来的话,王象蒙冷哼一声说:
“你懂什么!我们都察院向来以廉洁自许,故而又以不靡费钱粮修建衙署为荣。”
林泰来轻笑道:“朽木为门,也不知道能不能经得起我全力一脚。”
王象蒙斥道:“别在这里阴阳怪气一语双关,今天能安全出来再说大话吧!
你以为都察院这样的台垣重地,是你经历过的那些府县衙门吗?”
林大官人嘀咕道:“你们官场中人真会脑补,谁说我这句是一语双关了?”
但到了大门的时候,跟随林大官人一起过来的十名伙计,全被阻拦住了。
任你是多大的官员,如果是到都察院受审,也不可能让你带随从进去!
林泰来对值门的书吏问道:“在哪里审问?”
书吏指了指仪门,回答说:“过了仪门,然后折向西,在临近西南角的地方,有个给御史老爷们使用的判事厅!”
王象蒙诧异的看了眼林泰来,有自己领路,还怕找不到地方吗?有什么必要询问书吏?
不包括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左佥都御史,满编时监察御史理论上有一百一十个,官员数量在部级衙署算是最多的,所以都察院的房间也很多。
但林大官人也没兴趣深入参观,只是在王象蒙的带领下,过了仪门便来到距离不远的西南角判事厅。
王象蒙把林泰来带到后,也没走人,就在旁边看热闹。
主要是今日主审官方御史的笑容有些狰狞,让王象蒙不太放心。
坐在公座上,方御史看着站在堂下“束手就擒”的林泰来,恨恨的想道,进行总清算的时候到了。
就算你林泰来再狂野,只要都察院一纸公文,还不是乖乖的前来受审,除非你想逃亡或者造反!
在方御史看来,先前林泰来的各种打人砸门,都是无知法盲的表现。
而且更无知的是,因为一时间没人管没人抓,便浅薄的以为这样做不用付出代价!
殊不知有句话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种脑残反派,总是不理解这个道理!
以为认识个首辅或者侍郎,就能在京师肆意横行了?
在堂下除了林泰来之外,还有其他六七个人。
只不过这六七人有的躺着,有的坐着,人人重伤在身,乱七八糟的扎堆在另一边。
他们都是参加这次武试的考生,只不过因为站出来揭发黑幕不公,为郑国泰被压分而作证。
所以他们在最近三天遭到了打击报复,血洒京师街头,堪称可歌可泣。
所幸有青天御史老爷做主,叫他们倒也不至于白白牺牲。
方御史早就想传唤林泰来了,只不过一直缺少确切的证据。
像那些打门子、拆大门之类事上不了台面,林泰来还当场丢下了赔偿银子。
就算抓过来审问,也就是一个民事纠纷,在政治上并不致命,这并不是方御史想要的。
但在考场不公,打击报复其他考生等事情,就值得比划一下了。
拿定了主意后,方御史便拍下惊堂木,正式开始审判,大喝道:“林泰来何在!”
林大官人抢先主动答话道:“我殴打他们并不是无缘无故,实乃事出有因。
他们造谣生事,对我进行构陷,到处说我操纵考场,制造黑幕,压低郑国泰等次。
面对这样的寻衅滋事,我忍无可忍,不得不被迫反击,出手教训他们。”
一边说着,一边顺脚踢飞了一个重伤的原告兼人证。
方御史又喝道:“你大可”
林大官人又迅速答道:“确实应该向有关衙署反应,请出面处理。
但那样效率太慢了,不能在第一时间阻止他们造谣。等有关衙署拿出结果时,谣言已经满天飞了。
所以为了尽快制止他们寻衅滋事,我不得不采用自己的方法!”
话音未落,林大官人又狠狠踩了一下另一个躺在担架上的原告兼证人。
方御史怒道:“本官奉旨勘”
林大官人高声道:“我当然知道,方御史奉旨巡视考场!
虽然我和兵部张大司马在考前见过面,并交流过诗文,但绝对没有在武试方面勾结!更没有许诺我武试第一!”
说完后,又伸手抓起来一个坐在地上的原告兼证人,直接把人扔到了方御史面前的公案上。
在旁边看热闹的王象蒙居然同情起方前辈,这人的台词还没自家二大伯含金量高。
方御史怒不可遏,进了都察院还敢这么嚣张的人,真是生平所见的第一个!
站了起来,下令道:“左右禁卒何在!将林泰来打入天牢候审!”
别以为在这里狡辩撒赖就有用,等关进天牢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玩!
都察院隔壁就是刑部,天牢就在刑部里,都察院有待审的重犯,也可以扔进天牢里关着。
等的就是这个!林泰来突然高举双手,很邪魅的咏叹道:“游戏结束,配角谢幕!”
就是每个人都听不懂,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在判事厅左右执勤的十来个禁卒,已经向林大官人扑了过来。
但林大官人不慌不忙的掏出了特制的竹哨,用力的吹响,刺耳的哨声回荡在都察院前半部分。
随即林大官人又一个箭步冲到公案前,方御史就吓得脸色煞白。
他以为林泰来彻底疯了,想要杀官造反了,自己今天要为国牺牲了!
林泰来对方御史笑了笑,却没有触碰方御史,只把双手按在公案边缘。
然后双臂发力,直接把整张公案都掀了起来,立刻充当重兵器,狠狠的抡向身后。
公案的重量加上林大官人的臂力,直接扫倒了五六个禁卒。
随后林大官人挥舞着公案,大踏步走向判事厅的院门口。
在都察院这种法司重地,当然有来回巡逻禁卒。
但是在并不宽阔的前院甬道上,纵然有数十禁卒,也无法越过来回舞动的巨大沉重的公案。
防范措施再周到也想不出,还能有这种挥舞着公案从里面杀出来的人。
卧槽尼玛!不愧是武试中能把玩五百斤石墩的狠人!正当巡逻禁卒束手无策时,忽然背后又传来了躁动。
不知从哪冒出的十来个强壮大汉出现在背后,居然与挥舞着公案的林大官人形成了两面夹击。
原来刚才竹哨声响起后,守候在大门边上的林泰来的伙计们就猝然发难,直接夺取了都察院大门禁卒的棍棒。
然后十名伙计直接冲进了大门,又闯进了仪门,然后向西接应林泰来。
虽然林泰来这边人数少,但都是超出普通人的强壮人物,而且还是大大小小身经百战的精锐,又对巡逻禁卒形成了两面夹击。
所以仅仅几次呼吸时间,都察院前院巡逻的禁卒就全面溃散了,承平日久的城市老爷兵战斗力也就这样了。
眨眼之间,林大官人率领伙计们杀回了都察院大门。
但在这时候,守门禁卒已经把大门关闭了,还锁死了门闩,可能是企图瓮中捉鳖。
被惊动出来,站在远处的御史老爷们看到这一幕,纷纷大骂!
真是一群粗人,围三阙一的兵法都不懂!打开大门,让这些凶人跑出去不好吗?
如果不让凶人们逃出去,彼辈就要往里面杀了!
但林大官人仍然义无反顾的杀向了大门,三下五除二的冲散了尽职尽责的守门禁卒。
面对门闩被锁死的大门,林大官人倒退了十几步,又是一个加速冲刺,借用惯性猛力踹向大门!
在众目睽睽之下,都察院那象征廉洁的、年久失修的大门轰然倒地,还连带着门楣垮塌了半拉。
视觉上的震撼力直接拉满!本来还要作势冲过来的其他禁卒不约而同的全部停住了动作,整个都察院瞬间安静无声。
不怕被打的王象蒙距离最近,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不禁目瞪口呆。
他又想起,林泰来进门时说的那句“朽木为门,也不知道能不能经得起我全力一脚”。
他本以为,林泰来的意思是借用朽木来讽刺都察院。
没想到林泰来并不是想一语双关,也不是玩弄修辞语法游戏,而是如同字面意思,真的要踹烂大门啊。
左都御史辛自修在重重护卫之下,也从后面公堂里出来了,正好目送林大官人从已经没有门板的大门门洞逃窜出去。
辛总宪脸色铁青,双目像是要喷火。
自从太祖高皇帝设立都察院,至今正好二百年,如此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竟然出在他任上!
跑到街巷转角处,林大官人上了巡捕营遗失在这里的马匹,向北疾驰。
当他冲到宛平县县衙时,正好遇上周知县从外面回来。
林泰来直接当街拦住了知县轿子,言简意赅的叫道:“南直隶武解元林泰来,状告御史方万山勾结皇亲、操纵考试以及枉法,还要对我屈打成招!”
周知县:“.”
是本官起猛了,还是你起猛了?是本官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
你踏马的扪心自问,你告的事情是一个县衙能判的吗?
“不准!”周知县非常霸气的否决了告状,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准这个状子!爱谁谁!
被拒绝的林大官人也不废话,再次翻身上马,又重新往南疾驰。
片刻之后,林泰来又出现在皇城长安右门外面,其他的伙计们已经提前在这里等着了。
路过的行人便看到十来条大汉气势汹汹,冲向了设在长安右门外路边的登闻鼓。
不错,这就是大明司法界最后的底线、可以上达天听的登闻鼓,民间传说的告御状就是来这里。
站在鼓架下,林大官人挥舞着粗壮的胳臂,大声叫嚣道:“我有天大的冤情,县衙不收,我要击登闻鼓!”
值鼓的锦衣卫官愕然的望着林泰来,就你们这样子,浑身上下哪点像是受了冤屈?你们给别人制造冤案还差不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