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昱闻言,却是眼前一亮,脱口道:“你可知要想清丈田地,其首要条件是什么?”
他当然也清楚现在去做清丈田地的事情不现实,但清丈田地之策,却无疑是根治朝廷钱粮不足之症的良药。
他或许看不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的到来,但他的后代却并非仍旧不能。
谢文想也不想就答道:“皇权伸张,下吏用命。”
要想清丈田土,就必须要拥有强大的皇权作为支撑,让下面的豪强无法抗命。
但在如今的天下形势面前,要想伸张皇权,简直就如同痴人说梦!
至于要想下吏用命,那就简单多了。
只要多人同行,互相监督,再加以巡查,就算做不到完全公正,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
闻言,司马昱虽黯然叹息,但却还是顺着谢文的话继续问道:“皇权如何伸张?”
此言一出,谢文第一次露出犹疑的神情,抬头悄悄朝四周张望了好几眼,观察着隔墙是否有耳。
司马昱显然察觉到了谢文的意图,自信道:“朕的身边,都是亲信,卿不必忧心。”
这间屋子里伺候的太监,都是他从会稽王府带来的老人,他自信绝不会有二心。
闻言,谢文这才正色道:“自永嘉乱后,衣冠南渡,皇室艰难,历代先帝虽欲伸张皇权,却为士族所抑,终不能成功,其中缘由无他,只因中原离乱,而天子不能振奋聪明,收回失地,未建大功,故不能震慑群臣!而自王敦以来,强臣凌上之事频发,皇权日益衰微,要想伸张皇权,使万机独断,天下俯首听命,非收复中原而不能!”
他口中所指,虽然是桓温,但却也只敢借王敦之名来说,不敢口说半个桓字。
司马昱听完这一番他从未听过的论述,心中大为惊喜,暗道:“此子果然有王佐大才,朕差点埋没了他!”
思绪闪过,他连忙问道:“如今天下形势如此,爱卿尚认为中原可复?”
突如其来的称呼的变化,谢文并没有注意到,他正色道:“苻秦看似强大,而上下离心,且鲜卑、羌虏暗怀二意,时刻觊觎非常,一旦有事,必自内瓦解!到时我大晋挥师北上,未必不能收渔翁之利!”
他知道历史的走向,自然也清楚苻秦内部的问题所在,说起来像是研究得非常透彻一般。
“……”
然而司马昱却瞬间无语,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倒不是认为谢文所言荒诞不经,毕竟此前占据中原的匈奴和羯夷也是因内乱而崩溃的。
只是因为他想到的不是皇权因此得到伸张,而是掌握整个江左兵权的桓氏一族在苻秦大乱之后,北伐成功,转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代晋室!
而这个念头一转,一个更令他感到害怕的念头紧接着冒了出来。
若是桓温借清丈田地一事来清除异己,杀戮那些忠心王室的士族,那么晋祚恐怕就真的保不住了!
在他看来,如今桓温的权势已经到达了人人畏惧的地步,只要他想实施清丈田地,那就一定可以完成。
也就是说,桓氏之权,已经只是未正名的得到伸张的皇权了!
几个念头闪过,司马昱眼神中不禁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他看向谢文,暗道:“此人绝不能为桓氏所用!”
谢文看到司马昱那异样的神色,不禁有些心虚道:“微臣愚钝,所言荒谬,还望陛下莫以为意。”
话音刚落,便见司马昱忽然有些勉强的笑道:“爱卿所言,甚合朕意!不过方才所言,虽然合理,但多不合时宜,朕还是想听听爱卿对于当今时势,有何见解?”
闻言,谢文连忙道:“以微臣愚见,苻秦刚并山东,又下仇池,恐将进图江南,还须得请大司马用心防范才是。”
他故意避内而言外。
“嗯……这是当务之急,大司马自然会用心!”司马昱点头附和一声,又问道:“卿于今时内政,又有何见解?”
“唉……终究还是躲不过的啊!”
谢文暗叹一声,正色道:“外尊强臣,内信贤臣,上下相合,则内政无虞,陛下善自珍重,则天时可待,王纲可振!”
闻言,司马昱又是一惊,暗道:“他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见地,真是令朕汗颜!”
思绪闪过,他正色道:“爱卿善言,朕当铭记于心!”
话音刚落,不待谢文客气一番,他又道:“爱卿如此大才,是朕不明,使卿屈居秘书省一闲职,今日朕许诺爱卿,凡尚书以下官职,任卿挑选,朕即下诏命,明日爱卿便可赴任,不知爱卿属意何官?”
只凭谢文刚才那一番话,他就已经确定谢文和谢安一样,是忠于王室的。
所以,他才会这么急于封官许愿,拉拢谢文。
然而谢文却并不知道司马昱的心思,大吃一惊,连忙推辞道:“臣何德何能,敢当陛下如此厚爱!且无功不受禄,若传扬出去,使世人得知我是因一言得幸,则世人必以臣为谄媚,更有亏圣德!臣不敢奉命!”
“爱卿决意不领朕情?”司马昱皱眉道。
“臣非不愿官居显职,使世人艳羡,但名不正,则言不顺!臣无功而受陛下恩遇,必使陛下声名受累,诽谤之言若再行于天下,则王纲如何得振?”谢文正色道。
这个时候,他可绝不能成为出头之鸟!
更何况他前面才拒绝了桓温,现在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升居显职,无异于向桓温表明他诚心与其作对。
所以,他必须坚决拒绝这个不合时宜的大好机会。
而司马昱在听到“诽谤之言再行于天下”的时候,心神不禁为之一颤,心中那本来无比坚定的要给谢文恩遇以收买人心的想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如今风雨难测的形势下,他首先要保住他的皇位,才能保住晋室国祚,才有资格去拥有贤臣良辅!
所以他满怀遗憾地叹息道:“唉……既然爱卿如此为朕考虑,为天下考虑,朕只好勉为其难,暂从卿意!但他日爱卿建功社稷,朕必当待卿以殊赏,方可稍慰朕心。”
“臣谢陛下隆恩。”谢文连忙拱手一拜道。
这一次,他却猜到了司马昱突然妥协的真正原因。
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做手中无权的傀儡皇帝的无奈,同时也为自己心性的成长,感到十分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