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谢文离开建康城的十余天时间里,姑孰城里的桓温也被愤怒激得有些坐不住了。
他没有想到司马昱连发四诏,竟然是真的因为病入了膏肓,要请他入朝托孤。
他更没有想到在朝廷安排了那么多的亲信,竟然没有一个能够稳住大局,更没有一个处事机敏,及时将消息传给他,让他能在这个皇帝新旧交替的关键时刻掌控朝局的走向,顺利完成他一生的梦想。
特别是对他这一次委以重任的四弟桓秘,简直失望到了极点!
然而尽管掌控朝政的士族公卿没有请他回京主持扶立新帝这件大事,已经让他雷霆大怒,但他还是克制着那颗躁动的心,没有立刻将怒火转化为“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不过他虽然暂时没有动兵,不代表他就这么“窝囊”地接受了朝廷公卿的裁决。
他仍旧有展开报复的想法。
所以他首先将此前特意留在姑孰城的郗超遣回了建康,然后特地给远在江州的桓冲写了一封信,想听一听桓冲的真实想法。
此时,桓冲正独自坐在江州刺史府后衙的书房之内,手里拿着桓温刚刚寄来的一封家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书信中除了平常的兄弟叙旧抒情,有两句特别的话让桓冲每看一遍,那本已紧锁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了一些。
一句是:“遗诏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
另一句是:“王、谢处大事之际,日愤愤少怀!”
这两句话字面的意思,都很清楚明了,但其中所蕴含的深意,却让桓冲越想越感到担忧。
作为桓温亲自培养,极为看重的弟弟,桓温每次有大动作,几乎都将桓冲给带在了身边,比如北伐慕容氏和讨伐袁氏之叛,所以他对桓温近年来的想法是十分清楚的。
他知道桓温无比痛恨偏安江左、无心进取的朝廷公卿,更知道桓温一心想要恢复中原、统一山河、改天换地,以求名留青史,为万世所敬仰。
但朝廷公卿每每掣肘,使得桓温常常切齿痛恨,每每将壮志难酬归结于朝廷无能!
所以桓温才会在北伐失败、平定袁氏叛乱之后,立即回朝行废立之事,给那些坏了桓温大事的朝廷公卿当头一棒。
只不过因为北伐失败,威名有损,桓温尚有忧惧,这才只是行了废立之举,便没有再做突破性的举动。
但现在,在司马昱驾崩、新帝方才登基的这个敏感时刻,桓温写这样一封信,很明显是要有所举动了。
可是桓温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又要怎么做来达到心中所求?
看了好几遍书信之后,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
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既然满足不了桓温的心理需求,那桓温要的就只能是周公摄政和禅位这两个突破人臣之限的结果。
而单独将王、谢二族拿出来说,唯一的理由,就是桓温要拿王、谢二族开刀,彻底征服那些朝廷中的士族公卿。
但是这两件事,都与他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桓温却特地写了一封信,将这样的“秘事”暗示给了他。
其中的意思,无疑是要征求他的意见,让他表明态度,是支持还是不支持。
按理说,他作为桓家人,桓温的亲弟弟,现在的所有功名利禄,都是桓温给的,他实在没有理由不支持桓温。
但在这一刻,他心中的理智战胜了他身体里的血缘牵绊。
他怕桓温举动过激,那些世家大族不会束手待毙,到时举旗作乱,引发江南的暴乱,让本来好不容易凝聚在一起抵抗北方蛮夷的江东天下,瞬间分崩离析,进而被北方越来越强盛的苻秦所吞并!
他怕他们桓家数十年奋斗得来的基业,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桓家人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千古唾骂,死后无颜见先父于地下!
所以,几经思索之后,他终于还是提笔在回信上写道:“愚弟冲谨言:朝中当政之士族,自北来南,数十年间,根深蒂固,一时不能尽除,若举动失措,恐酿成大患,且弟探闻秦王苻坚已召王猛回长安任丞相,大有兼并之志,秦、梁密严戒备,窥视非常,一旦乱生于内,敌攻于外,天下分崩,悔之何及!”
写罢,他放下笔,轻声叹息道:“也不知兄长看了信后,会发多大的火!”
“都说自古忠孝难两全,没想到,今天竟应在了我的身上,唉……”
……
次日,张清宅邸。
谢文和张彤云已经在客室等了半个多时辰,既不见有人前来接见,也没有人出来引他们进去。
张彤云不由得有些微怒,一脸歉意地朝谢文道:“夫君,真没想到家里人这般无礼,让夫君受委屈了。”
谢文微笑道:“咱们突然回来,也没提前打个招呼,多等片刻,也不碍的。”
“可是明明……”
张彤云还想说明明已经通报了,还让他们这么干等,着实不符常理。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张允便堆满笑容地走了出来,朝他们拱手为礼道:“让文度和小妹久等了,实在抱歉。叔公在内等候,请随我来。”
“请!”
谢文当即起身,微笑着答应一声,然后伸出手,牵着仍有些不满的张彤云,跟着张允走了进去。
张清是张彭祖父亲张澄的亲弟弟,早些年间,也和张澄一起出仕为官,辞官归乡之前,做到过中书侍郎一职,回到吴县之后,因为资历名望在当时吴县的族人之中最高,被推举为管理族中事物的族长。
张允正是其孙。
进入厅堂之内,见到已经白发苍苍的张清,谢文和张彤云连忙躬身行礼道:“小婿、孙女,拜见叔公。”
“不必多礼,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张清微笑着抬了抬手,然后又道:“此前你们成婚之时,老夫本欲前往建康观礼,但当时身体有些小恙,小辈们怕我年老体弱,不堪奔波,不许我去,我听闻文度奇才,不能相见,每每想起,便引为憾事!不想老天怜见,竟使咱们有今日之会,也算是了了老夫心头的一桩憾事!快坐!快坐!”
此言一出,张彤云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张清,脸上满是自豪之色。
而谢文则是一脸谦逊地拱手道:“小婿写了几篇诗文,为人抬爱,不过有几分虚名而已,奇才之名,如何敢当!”
说罢,牵着张彤云在早已准备好的席榻上坐了下来。
“依我看,文度之才,岂止诗文而已!你胸中经济天下之才,他日必当显于天下!”张清不吝言辞地赞道。
闻言,谢文不禁转过头看了张允一眼,见张允正一脸淡然的微笑着点了点头,瞬间便明白了过来,他正色道:“叔公谬赞了,小婿做事,不过是从心而为,哪里谈得上经济天下。”
“哈哈哈……”
张清闻言,忽然抚须大笑了起来。
待笑声停顿,他正色道:“好一个从心而为!那你让那些流匪召集受灾的流民,是从的何心?”
话音一落,一旁的张彤云顿时一愣,好奇地看向谢文,暗道:“夫君难道是要求他们帮忙?所以方才那般委屈自己!”
谢文笑道:“我听闻佛家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三吴大旱,受灾百姓,岂止千万,因之流离失所、挨饿而死者不可胜数,若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所得之福报,必然不少!古人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彤云已怀有身孕,为后人计,我也当多发怜悯之心!叔公说,是么?”
说话间,谢文还不忘温柔地牵起彤云地手,轻轻抚慰一番,以表明他俩情深意笃。
“为人行善,自然不错!”张清点了点头,然后又紧接着一脸严肃地道:“但你用张家的粮去救灾民,却要让灾民感你的恩,置我张家于何地?”
话音一落,张允神色不由得一变,跨步上前,刚要说什么,却被张清一个眼神就给拦住了,只得无奈地站在一旁,紧皱着眉头,疑惑万分地看向张清。
不过张允虽然没有开口解释,但谢文看到了张允地举动,却已经明白了张允的心声,并未在意,一脸坦然地笑道:“谁说我要让灾民感我的恩?张家出的粮,灾民自然只能感张家的恩!只不过作为张家的女婿,我希望叔公到时莫要忘了我出过的力罢了!”
张清的话,既然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他也不怕将话挑明。
他不仅不是圣人,反倒有些像“唯利是图的小人”,自然不可能做了事不求回报。
“哦?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张清正色道。
“我希望这一次由张家救济的那些流民,有一部分可以成为张家的私兵,以后我若有需要,这些私兵,可以听从我的号令!”谢文坦然道。
既然两方的谈话已经说透了,他也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直接说出了心中的打算。
然而谢文的话,显然有些出乎张清的意料,他完全没有想到,谢文的要求竟然如此离谱。
他脱口质问道:“你要张家的私兵,听从你的号令,那这到底是张家的兵,还是你的兵?”
“如果张家人连自己的私兵都管不住,那总有一天,那些私兵也会成为别人的兵!叔公说,是么?”
谢文继续不按常理“出牌”,有些咄咄逼人的反问了过去。
“嗯……”
张清不由得沉吟了一声,似乎在心里接受了谢文的这个说法,又道:“陈郡谢氏经营豫州十余年,族人在会稽置产颇丰,难道还无兵可用,竟要到我张家来借兵?”
“天下将变,南北必有大战,谁会嫌手上的兵多呢?”
谢文反问一句,然后看了一眼张允,又补充道:“而且我的身世,叔公想必已有了一定的了解,张家若肯助我,他日若建成功业,张家人必可同享,叔公又何必瞻前顾后呢?!”
听完谢文补充的这句话,张清的目光忽然一亮,然后道:“此事容老夫再想一想,你们祖母听说你们从建康远道而来,早已是盼望非常,你们先去拜见拜见,稍后再来见我。”
“如此也好!”
谢文知道张清是想要一点空闲时间,静静的思考一番其中的利弊,当即答应了下来。
“来人!”
张清朝着厅堂外高喊了一声。
“奴婢在。”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年纪很轻的丫鬟走了进来,欠身行礼道。
“带小娘子和姑爷去见老夫人!”张清吩咐道。
“是。”
那丫鬟答应一声,然后对谢文和张彤云道:“小娘子、姑爷,请随奴婢来。”
“请。”
谢文礼貌性地答应一声,然后跟着那丫鬟,走出了厅堂。
等谢文的脚步声消失,张允忽然上前问道:“祖父以为文度其人如何?”
“此子胸怀大志,日后必将逼人!”张清脱口道。
“逼人?此言何意?”张允满心疑惑道。
“他日后得志,必将凌人之上!”
张清解释一句,又道:“允之,你自认为与文度相比,谁人才高?”
“孙儿才疏学浅,观其诗文灿烂,恐难以与其相比。”张允谦虚地道。
张清闻言,倒没有深究,又问道:“那如果你是他,被我拒绝之后,会怎么做?”
“祖父会拒绝文度的建议?”张允吃惊道。
张清闻言,不禁眉头紧皱,一脸严肃地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若是我,必然会转头去找谢家人帮忙!毕竟去年大水之后,谢家人可是在吴郡买得了不少良田,今年收获颇丰,足以救济不少的灾民了!”张允正色道。
“这情况你都清楚,他又如何会不知?然而他却首先选择了来找我们,而不是去找谢家,你说其中的缘由是什么?”张清又问道。
“难道他与谢家有隙?可是他吃住都在其叔父谢安石府上,就连和彤云的亲事,也是其叔父一手促成的,谢家如此厚待于他,怎么会有嫌隙?”张允一脸不敢相信地道。
“或许这是谢家让利于我们张家,想在朝廷上寻求盟友相助!”张清正色道。
“祖父一语中的,想必这也正是谢安石极力促进彤云与文度婚事的原因!”张允恍然大悟道。
“那依你之见,应当接受谢家的好意?”张清问道。
“谢安石声名远播,人称有济世之才,谢韶、谢玄、谢文俱可称得上是一时俊杰,可说是后来有人,如果与他们结好,对咱们张家,自然是有益无害的。”张允正色道。
“我也是此意!”张清点了点头,然后正色道:“但赈济灾民一事,须得你亲自去做,那些灾民感恩戴德的对象,一定只能是咱们张家!这一点,你明白吗?”
“孙儿明白!”张允正色道。
在他看来,张家人当然绝不能是白费力气给他人做嫁衣裳的傻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