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贾政怒吼一声,面目红涨,已经失了平日里维持的君子风度。
贾赦也是决然没有想到,他那一扫帚挥下去,打的会是贾政,满腔懊恼都化作愤怒,转嫁到了贾琮身上,他指着贾琮对贾政道,“都是这孽障!”
说着,举起扫帚就要再次打,贾政却是毅然将贾琮护在了身后,恨其不争地道,“大兄,今日是什么日子?你非要在这个时候闹起来?大兄若实在不肯要琮儿,恨不得打杀了他,何不把他过继到我膝下?”
贾赦没料到,贾政会生起这样的念头,问道,“你果真要这孽障?”
只可惜,贾赦只想灭了贾琮,见不得他好,贾政越是想护着,他越是生出那不愿意要贾琮好的心思,冷笑道,“是宝玉不好,还是环儿不好?你要这孽障做什么?”
贾琮冷冷的眼神朝贾赦看了一眼,他拈起了贾政肩上的一根断枝帚条,对贾政道,“二老爷,宫里来人已经快到了,二老爷正一正衣冠,且先迎出去吧!”
他已经没必要再过继到贾政的膝下了,在这个家里头,贾政说话半分都不好使,他一厢情愿,且不说贾赦如何,贾母就不会同意。
贾政膝下又不是没有儿子,把他这個长房的过继过去,外头人会如何猜想?
但,无论如何,贾政的这份好意要领,他虽然能力有限,却也还是在三番两次,想方设法地护他周全,是以,贾琮也愿意把他当长辈看待。
已经来不及换衣冠了,贾政只好扶了扶被扫歪了的帽子,摸了一把脸,又将肩上拍了拍,让人帮他瞧一瞧,见也不损体面,方才和贾赦一起迎出去。
只脸上还有些火辣辣地疼,方才一扫帚,贾赦是抱着将贾琮一击毙命的心思,也没有手下留情,虽扫帚软乎,打在了贾政的肩上,但脸上被扫了一下,脸颊就疼起来了。
至此,贾政方才知道,贾赦对贾琮是下了死手,并没有半分爱子之心,心头也有些凄寒,很是为贾琮不平。
这样好的孩子,不论投胎在谁家里,必然是延请名师教导,寄予厚望,只可惜,落在了他大兄膝下,简直是暴殄天物!
如此,还不如趁此机会,让琮儿承继了那爵位,一来摆脱他大兄,二来有了宽松的环境,将来也好成才。
只这念头一出,贾政又觉得很是对不住东府,又愧对长兄,脸上臊得通红,活像是自己有了什么暗室亏心之念头。
贾家子弟们听说宫里已经来人了,忙排序跟在贾赦二人身后立定,便见一辆宫里的马车,缓缓驶来,马车边上,一身着亲王服侍的人按辔缓行,分明对马车里的人格外恭敬。
马上之人,赫然是忠顺王!
贾赦和贾政心头同时咯噔了一下,今日这简拔怕是他们家半点话语权都无了。
不及多想,两人忙下了台基,飞奔过去,老远就跪在地上行礼。
此时,马车也停了下来,忠顺王先叫起,自己下了马,走到马车边,恭敬地请人下车。
马车帘子被掀开,一个太监躬身落地,等车上的老者踩着他的背下车。
此人已经年逾古稀,显得老迈,一举一动却一丝不苟,正是熊弼臣。
熊弼臣曾为太子太师,官居一品,此时穿一身葛布棉袍,外罩着一件狐皮大氅,脚上黑色圆头布靴,在忠顺王的搀扶下,无任何一人敢轻视。
贾政想不到,熊弼臣这样的大儒竟也有进贾家大门的时候,就活似文盛之风吹过了贾家的祖坟门楣,几乎是将熊弼臣往家里跪迎。
而忠顺王且不必说了,是当今皇帝唯一信任的弟弟,何等位高权重,也降临贾家,一时间,贾政格外紧张,生怕有任何失礼之处。
看到来的是这样两人,而不是太监宫人,贾家的子侄们心里头咯噔一下,均是有些紧张。
贾琮察言观色,也有些理解这些人的心思了,原以为只是一场主观臆断的面试,或许还能通过辞色恭谨来刷一波好感,眼下却有可能变成笔试,实打实地要考验肚子里的货,平日里不学无术的这些人,能不紧张吗?
看到来的是这样两人,一个是在上书房里当老师,虽与贾琮并未见过面,可与贾琮却有名义上的师生之谊,而另外一人忠顺王又是贾琮恩师的上峰,说不得贾琮几次仗的都是忠顺王的腰子,若是如此,贾琮被选出的可能性就太大了。
贾赦既然已经与贾琮生怨,若是以前那个在后院里苟活的贾琮,那便算了,如今父子已经反目成仇,贾赦如何能让这逆子有了这等机缘?
贾赦眼见贾政陪着两人闲谈着,进了三间兽头大门,朝门外一招手,便过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护院,贾赦朝贾琮一指,那两人便过来,一人一边按住了贾琮。
若来的是别的人,贾琮必然要反抗一番,但既然来的是这样两个人,贾琮就安心下来,乖顺而不做挣扎。
若是在这门口打起来了,固然扫的是荣国公府的门楣,却也丢了他的风度。
贾琮任由两人押着他往黑油大门处走,也并不知道,忠顺王偶一回顾的眼神,也深深朝贾赦看了一眼。
只可惜贾赦低头垂眸,并没有看到忠顺王眼中一扫而过的鄙夷不屑与厌嫌,如看一件脏物。
“老朽曾与代善公同朝为官,至今犹记代善公音容笑貌,既有乃祖之雄风,又有凌云之壮志。当年代善公也曾在我面前多次提起你,说你喜好读书,有登科之愿,曾让我得空指点你一二,只可惜你我二人之间,总无机缘。”
贾政听提起亡父,越发恭谨听着,听得亡父记挂自己的学业,也哽咽落泪,“只可惜,荫生终究无缘登科,这些年案牍劳碌,连书也读得少了,实在是惭愧。”
熊弼臣笑道,“案牍劳碌乃是为君分忧,此乃忠君之事,为臣子本分,岂可因此而惭愧呢?但心存读书之志,闻道之心,便是上人之资,上天垂恩。当年乃父也是看好你,虽不曾让你科举,但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啊!”
“先生教诲,荫生感激不尽,当谨记先生教诲,常存忠君报国之心,不坠祖宗之名,贾政之志!”
熊弼臣点头,他虽为太子太师,朝中便是皇帝他都能教训一二,却也并非好为人师之人,寒暄两句,待进了向南大厅,落座之后,便端起茶杯,让忠顺王登场。
忠顺王天潢贵胄,气质又全然不同,他与熊弼臣一左一右落座在主位,无正襟危坐之姿,反而是往椅子上一靠,扫视了一圈厅内站着众人,问一声,“贾家子侄都到全乎了?”
贾政忙起身看了一圈,见无贾琮踪影,心知必然又是他那兄长作妖,心头咯噔一下,向忠顺王抱拳道,“回王爷的话,愿意参与简拔之人都到了!”
“愿意?”忠顺王可比不得熊弼臣,行事遵循君子风度。
他乃是行伍出身,十三岁起便入军中,若非当年权柄太重,为太上皇忌惮,又在夺嫡之争中,不慎入了兄弟的圈套,被圈禁十年,今日局势,还有四王八公什么事?
“本王和熊老先生今日前来简拔,先要简拔出可入选之人,再从这些人选中定夺,岂有你们愿不愿意之事?”
贾赦一听这话,忙问道,“王爷所言,贾家原本该遵循,只若膝下只有一子,或是特别爱重,不舍出嗣,还望王爷体谅。”
“体不体谅全在本王和熊老先生,尔所言,吾等自会斟酌,可若是连参与简拔都不愿,分明就是蔑上抗旨!”
贾政哆嗦一下,忙拱手弯腰,“王爷息怒,下官等人不知章法,才几乎犯错。待下官将贾家一应子弟全部招来,供王爷和熊老先生简拔!”
忠顺王道,“贾家在京八房,玉字辈的即可,至于草字辈的,隔了辈分,不必来了!”
“是!”贾政松了一口气。
忠顺王却极为有深意地朝贾赦扫了一眼,重复道,“除身有残疾,脑子不好使,目不识丁,无法继承爵位的,其余健全的,一个不得少,否则,休怪本王不体谅。”
贾琮被押了回来,两名护院将其扔在了院子里,又哐当一声,将院门锁了,吩咐道,“不得让他跑了,否则老爷怪罪下来,你们顶着!”
听闻是老爷的命令,看守的婆子们吓得不得了,忙应声一定会看着,不许三爷迈出院子一步。
院子里洒扫的丫鬟浮儿等人忙围了过来,纷纷伸出小胳膊小腿将他扶了起来,翠儿眼泪都落下来了,“三爷,他们没把你怎样吧?”
贾琮并没有受伤,他只是懒得反抗而已,笑着拍了拍手,在翠儿的头上揉了一把,“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流儿朝门上啐了一口,“烂了心肠的东西,他们这样待三爷,以后必定会手上长疔,不得好死!”
贾琮笑道,“流儿以后长大了一定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将来,我要为你备一份足足的嫁妆,不过,若是骂人,就寻不到好郎君了哦!”
“三爷不说好话!”流儿羞得脸通红,嗔怪一声,却也没有离去,而是喊丹儿,“你快去喊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三爷回来了。”
贾琮被几个小丫鬟们围着,他有些低落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因怕钟姨娘太过担心,先去自己的屋里换了一身衣服,又重新梳洗了一番。
晴雯的嘴就没有停过,一直骂骂咧咧,贾琮叹了一口气,“你就消停一下,我脑子都被你吵得嗡嗡了。”
晴雯抹了一把眼泪,“三爷真是不识好人心,我见他们这样待三爷,我心里都难过极了,三爷莫非就不难过?”
“难过有什么用?你问麝月难过不难过,她有没有像你这样,知道你牙尖嘴利,可说话伤精气神,仔细将来不长寿。”
“她呀,一难受就喜欢骂人打人,就是块爆炭,三爷理她呢!”麝月也是担心贾琮心里难过,安慰道,“三爷也别往心里去,三爷这样的人,这样的年龄就能够得了圣上的赏识,封了官儿,将来必然也是个了不起的。”
她将腰带为贾琮系上,“我听说,凡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年少时没有不吃亏受累的,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三爷如今受了这些人的磋磨,安知不是老天爷派来的呢?”
“便是得不了那边的爵位,三爷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将来必然会有好的等着三爷呢!”
《红楼梦》中,宝玉屋里的四个丫鬟,袭人为“钗副”,排在第一位,待宝玉之忠心且不必说,却也极有心计的女子,为了排除异己,不择手段,在王夫人面前告密,令晴雯丢了性命。
晴雯有“黛影”之称,有黛玉之风流灵巧,却无黛玉之七巧心思,为人耿直,性格火爆,凡事都存不到心里去,非要嚷嚷出来,四处得罪人。
袭人那样的,贾琮自然喜欢不起来,而晴雯这种,贾琮虽对她多有怜惜,但也不愿意为了个丫鬟时常费心思,处处为她周全人情,时时将她护在身后,惯养她的坏脾气。
唯有麝月,其为人也忠诚,其行事也稳重,虽容貌不及晴雯拔尖,却也是个貌美的,且性情温和,头脑清晰,为人处世处处周全,对眼前的贾琮来说,极有助力。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节里,麝月所掣花签为“荼縻”花,荼蘼花是开到最晚的花,“荼靡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红楼梦》里,袭人一心想得一个姨娘位置,存争荣夸耀之心,待宝玉也忠诚,可陪宝玉到最后的却是麝月。
由此,麝月才是红楼世界里最为忠诚的丫鬟。
书中她也是一个吵架高手,说明她脑子好使,既灵光,又会讲道理,方可压服了人。
而最为难得的是,麝月安分守己,素能为他人着想。
唯有如此,她才能说出方才的话来,分明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大道理,对没有读过书的麝月来说,实在是难得。
贾琮将手按在麝月的肩上,回应她道,“你说得有道理,你这样一说,我心里也好过多了!”
钟姨娘那边听到了动静,让云屏来喊贾琮过去,贾琮才要去,院门又打开了,婆子就跟得了圣旨一样跑进来,“三爷,外头老爷传,让三爷赶紧去!”
贾琮道,“这我可不敢出去,才把我送进来,分明禁了我的足,怎地又要我去,不会是诳我的吧?”
“哎呀,我的好三爷,这种时候,谁还敢诳您啊,那都是宫里来的人,大人们跟前,谁敢造次?您就行个好,赶紧过去吧,说是大人们见人不全,都生气了。”
贾琮冷笑一声,却也不敢真的不去,那就不是和贾赦等人斗气,而是怠慢了两位贵人,反而显得自己很没有胸襟。
“知道了,我马上就来!”贾琮转身对麝月道,“你去跟姨娘说,就说我方才是来换身衣服,也没有别的事。不必说有的没的,让姨娘担心。”
“三爷快去吧,三爷的吩咐我都记住了。”麝月忙送贾琮到了院门口,方回去和钟姨娘说话。
钟氏的病症已经好了很多,眼下只是在调养,正坐在炕上给贾琮做冬衣,听了这话,满心狐疑,“怎么会把衣服弄脏了?是有人打了他还是碰了他?”
钟姨娘并不是个好糊弄的,麝月一下子语塞,想了一会儿才笑道,“今日也不是才换了这一遭了,一早起,才上身,就被晴雯那蹄子,糊了一肩膀眼泪鼻涕,换了一身。”
那边的事,画屏是听闻过了的,“偏今日这样的日子弄脏了衣服,不是有句话叫好事多磨,看来,咱们三爷今日是要走些运道的。”
“可不是!”
钟姨娘听在心里,淡淡一笑,抓紧了做手里的针线活,也不说多的话了。
荣禧堂里,唯少了贾琮一人,这样的时刻,若非真的不能见人的人,谁还不来碰个运气?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等的当儿,忠顺王一眼就看到了宝玉,问道,“衔玉而生的是哪一位?”
贾政忙引了宝玉过来,宝玉行过礼,才一抬头,便被忠顺王一身虎煞之气,唬得脸色发白,浑身打颤,两腿竟是站不稳了。
“是个好苗子!”忠顺王见宝玉与贾琮一般年纪,却半点沉稳之气都没有,浑然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便敷衍一句,让身后跟着的大太监曹万打赏。
这可是头一份儿,别人尚可,唯独贾环满身不自在,心里嘀咕着,说不得这些人已经将人选定好了,就是宝玉,还把他们弄来溜一遭。
荣庆堂里,贾母从来回通报的丫鬟口中得知,忠顺王单独见了宝玉,还打了赏,这是独一份,贾母呵呵大笑,“还是我的宝玉争气!”
王夫人也是欣慰含笑,手里捻动着佛珠,道,“也不枉老太太平日里疼他!”
“我自是要疼他的,他这样的好孩子,我不疼他疼谁?”
熙凤跟着凑趣笑道,“老祖宗这话分明是不把莪们这些放在眼里心上了,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梯己只留给宝兄弟也就算了,连好话都不肯说给我们听,分明太小气了些!”
“你听听,这泼皮破落户儿还编排起我来了,我偏疼了你宝兄弟一点,你就不服气,平日里我还少疼你了?”
黛玉同三春坐在一处喝茶,问道,“不知道外头是怎么个简拔法?今日来的既然是太子太师,难不成还要比写文墨?又有个王爷要来,咱们又是武勋出身,说不得还要比骑射不成?”
这话一落,贾母王夫人心里又是一阵不安,宝玉哪里拉得了弓啊,忙打发丫鬟去看,“看到什么,赶紧报了来!”
荣禧堂里,贾琮撩起袍摆,跨过了门槛,径直走到忠顺王和熊弼臣前面拜下,“学生贾琮拜见王爷,拜见熊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