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沉默不语,俯身捡了起来,一目十行地看起来,是一封从金陵城寄过来的书,看字体雍容华贵,笔锋婉转,可见写字之人是如何的厚重可嘉,又世故通明了。
书中所言,琮哥哥将薛家姨妈家的儿子挂在城楼一宿,若非此时王夫人已经暴跳如雷,黛玉必定是要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强忍着不笑,也是一件辛苦的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旁的贾母已是皱眉生怒了,这个二儿媳妇如今在她的面前越发地没规矩,分明不把她这把老骨头放在眼里。
王夫人这才行礼,落座,哭天抹泪地将金陵城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她也不怕丢脸,实在是,这件事如今连京城里都有人传起来了。
“不光是薛家丢了脸面,连王家也跟着没脸了,老太太是不知道外头传得有多难听。才宝玉的舅母遣了婆子来质问我,说是怎地贾家出了这等丧心病狂,悖祖逆德,不孝不义之辈。儿媳实在是脸上无光,才会在老太太跟前失了分寸。“
黛玉抬眼朝王夫人看去,眉眼微沉,“圣上对琮哥哥素有褒奖,琮哥哥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朝廷,舅母这番话若是传出去,朝廷的颜面何在?“
王夫人一哽,想要反驳,可黛玉说的话也确实在理,不管贾琮做了什么,对谁不利,终归是讨皇上的喜欢。
她乃是大家出身,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还算有数。
“琮儿媳妇,你也该好好规劝琮儿,行事做派还该收敛些才好,别人知道的是在为朝廷做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报私怨。”
“琮哥哥从不是这样的人,琮哥哥与甄家从无往来,与薛家大哥哥也是素不相识,怎地就生出私怨来了呢?”
便是有,也必定是被人挑唆的,但这句话,黛玉放在了心上,并没有说出来。
贾母也不知怎么想的,抬眼朝王夫人看去,老眼中闪过了一道精光,“这事儿与玉儿没有关系。你心里有气,朝着我发火,咱们娘儿俩关起门来,我不在外头说,外头也不知道,事儿过了就揭过去了。你这般把气撒在她头上,算怎么回事?”
王夫人浑身的皮一紧,忙起身恭敬地道,“老太太教训得是,儿媳实不敢,也是因为太气了些。老太太不知道,儿媳那妹妹养了个女儿叫宝钗,性子最是柔顺温和,又最是识礼顾全大局,原是把一家子的愿想都托在她身上,如今蟠儿被这般,儿媳那妹妹岂有不伤心的道理?”
贾母也知道薛家的苦,自家何尝不是如此,薛家还是皇商,眼看家道中落,留了個女儿还想博一博,出了这糟心事,那愿想可不就是要落空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写了书去好好和姨太太说一说,家大业大的,谁家还没有个不肖子孙?孩子们小时候淘气些,彼此闹个气也是常有的事,为了这事,伤了亲戚情分可就不好了。“
王夫人听着有些不懂了,她也是在后宅成了精的人了,转念一想,明白过来,老太太这是向着贾琮在说话呢,也难怪这些日子把黛玉留在跟前侍疾,这是想转圜和那边的关系?
“老太太说得是!我也是气急了,脑子糊涂了,让外甥女没脸了,外甥女不要见怪才好!”王夫人流着泪笑,咬牙切齿。
她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手上日常把玩的小叶紫檀的佛珠,盘得紫红透亮,光泽油润。
黛玉笑了笑,福身行礼,“舅母言重了,江南那边的事,琮哥哥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我也并不知晓。但我知道,琮哥哥公忠体国,诚义忠君,若做出了什么令舅母和姨妈不快之事,也必然是有缘由的。
眼下隔了千山万水,一些事,舅母也不可偏听一家之言,不如先存了疑虑于心,将来,待琮哥哥回来了,舅母可当面问清楚。
也省得如今,舅母也不知事出何因,反而还气极伤身,若将来把话儿说透了,不是琮哥哥一个人的过错,舅母又生愧疚,反而不美。“
王夫人睁大眼睛看黛玉,才觉着有些不认得了。
她记忆中的黛玉一直是当初初进荣国府时候,那个身体面庞均是怯弱不胜的姑娘。
那会儿她还在想,自己那小姑子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一向好强,在家里的时候也是个能干得不得了的,谁知,去了夫家,养个女儿风一吹就能跑,好容易得了个哥儿没有留住。
可见,也是个福薄的,一点福气,在娘家的时候就受用光了,去了夫家反而连累得夫家绝嗣。
今日看黛玉,谁能想到,这才是真正的伶牙俐齿呢?
话里话外,她生这么大的气都是听了薛姨妈的一面之词,是薛姨妈挑唆得她跑来闹个不堪?
“外甥女这话是怎么说的,这是做了人家的媳妇,一字一句都向着人家了?”王夫人气笑了,老太太的话她不能不听,黛玉这是蹬鼻子上脸了?
“且不管蟠儿做了什么样的事,琮儿就该这般对待他?哪怕他背地里把人打一顿,也比如今这般强,这分明是不把亲戚情分放在眼里。”
有些话,王夫人本来还不想说的,这时,她往凳子上一坐,对老太太道,“一万两银票,姨太太给了他,他竟然连推辞都不推辞一下就收了。这是亲戚面前,姨太太倒是不会说什么。这般行事,将来能有什么好名声?国公爷们的脸面都要被他丢光了。”
黛玉却知道,贾琮并不是贪财之人。
他们朝夕相处三年之久,又做了夫妻,虽不曾同床共枕,但却心意相通。
琮哥哥素有大志,于吃穿用度之上虽也讲究,却绝不是骄奢之人。
“琮哥哥既是拿了,必然是有要拿的道理。舅母若心中不忿,将来等琮哥哥回来了,舅母可问个清楚。琮哥哥何等清高之人,当年,他承爵之后,宁国府偌大家财,他说不要就能不要,今日又岂会贪这一万两银子?”
当日不要宁国公府的钱财,难道不是为了拿去皇上那儿换一份恩宠吗?累得荣国公府损了四五十万两银子,想起这个,王夫人想吞了贾琮和黛玉的心都有了。
“外甥女这张嘴,我今日真是第一次领教呢,也幸好你婆婆过世得早,要不然,我都不知道你们婆媳要如何相处才是?”
这话黛玉就不好接了,她垂下眼帘,索性不再开口。
说一千,道一万,王夫人也不是她婆婆。
回来之前,琮哥哥也一再跟她说,若是不想搭理这边,便少来往,若非看在母亲的份上,又是个“孝”字当道,她也大可托病不来。
黛玉也素来不是那做小伏低的性子,心头不爽快,又见贾母无话,便道,“老太太,天色不早了,那边也还有诸多事,我就先过去了。”
贾母深深地看了王夫人一眼,于情于理她都没有这般为难外孙女的道理,点点头道,“天儿不早,就不留你了,我这身体也渐好了,往后两日你也不必过来了。”
“是!”说完,黛玉施施然地就走了。
王夫人自是不舒服,贾母却道,“你今日当着你外甥女的面发作一番,是指望着她写了信去,把贾琮骂一番,为你伸冤?“
对王夫人这个儿媳妇,从前,贾母还是很喜欢的,但那也是有了邢夫人做对比,她争宠争不过赵姨娘,以前很是利落洒脱的性子,变得急躁冒进,做事有些不计后果。
再加上每日里求神拜佛,也越发沉默少语,沉闷起来,令爷们儿觉着越发无趣。
说到底,还是不太聪明。
王夫人被婆母这么一提点也醒过神来,好歹也是大家出生的姑娘,怎么也不会蠢到了家,“我也是气得急了,这家里从三年前到现在,就没有消停过,如今闹到了亲戚们面前去,我也是太过担惊受怕了些。”
薛家已经成这样儿了,哪里还经得起贾琮一番磋磨?
“你也把信去了问清楚,究竟是小辈们意气之争,还是贾琮那混账东西又起了别的心思?”贾母也很是害怕,贾家、甄家都已经这样了,眼下轮到薛家,下一个又是谁?
“是!”王夫人得了这话,也忙不迭地要去信,她是真怕薛家又跟甄家一样,折在了贾琮手里。
王夫人才回到了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熙凤便得了消息过来,她才将王子腾的夫人孙氏派来的嬷嬷送走,也不等王夫人说话,就先骂了起来,“贾琮这黑了心的种子,怎地做出这样的事来,也不知姨妈怄成什么样儿了?”
王夫人闷了一肚子气,见屋里没人,冷笑道,“还有你不知道的呢,才琮儿媳妇当着我的面,好一番牙尖嘴利,我从前竟然不知道,她原是这么厉害的人物,我真是小瞧了她了。”
荣庆堂里的事,原并没有瞒着谁,熙凤过来的路上也听媳妇们说了,她自是知道黛玉怼王夫人的话,姑嫂妯娌之间,她自然是向着王夫人的,啐了一口道,“哼,从前不过是寄寓在咱们家的孤女,如今自以为是攀上了高枝儿了,就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我也以为她还是个讲道理的,以前和宝玉顽得那么好,转眼就不认人了。”
“以后不必说这样的话了,没得把我宝玉的名声都坏了。”王夫人心里一阵庆幸,幸好当初,老太太生出了要将黛玉配给宝玉的心思,她趁着那机会,当机立断将黛玉送走。
若是娶个这样的儿媳妇,她还真是消受不起。
“姨妈也真是的,还送一万两银票给贾琮,好歹也是长辈,就给闹出来,看他要不要脸,把自己的表兄挂在城楼上,为的还是争一个花魁,这是读了书的大家公子能做出来的事吗?”熙凤气得也是牙痒痒。
“你是不知道,他虽是我侄子,我哪里管得着他?连老太太的话他都不听,亲戚们跟前,我真是处处受气。才你伯娘遣人来说的话,你也知道了,我到哪里说理去?”
“难不成就没一个能辖制他的人了?”熙凤出着主意,“难不成,老爷也拿他没有办法?”
王夫人犹豫道,“这话,我也不好说。今日在老太太跟前,莪说了那些话,老太太还以为我是向着你姨妈。老太太也不知道如何想的,难不成,贾琮是什么人,老太太不知道?”
熙凤心知其中有异,心中思忖,这次老太太分明身体并没有多大碍,却巴巴地让黛玉过来侍疾,黛玉日夜守在跟前,倒是把他们这些做孙媳妇的挤到了一边儿去。
这边府上,之前林之孝和吴新登争任管家的时候,原本林之孝按资历还排在吴新登的前头,但老太太选了吴新登,老爷自然是要听老太太的,林之孝反而把原先管事的位置都给丢了,捡了周瑞的活在做。
太太虽没有说,但气得半死,熙凤还是知道的。
“太太也别急,不论如何,老太太都还是心疼宝玉,一门心思也都是在为宝玉筹划,只看着这一点,太太就该放宽心。”
“我如何不知道呢?我如今也就宝玉这点子心思了,他好了我才好。你姨妈家如今在金陵那边这样儿,又有那个遭瘟的在那,我寻思着,不如写了信,让你姨妈带了哥儿姐儿来京好了,骨肉在一处,彼此之间也有个照应。“
熙凤自也不会说不好。
两人又说了一些府上的事,眼看天色晚了,熙凤屋里丰儿过来说二爷回来了,王夫人便忙让熙凤赶紧回去。
贾琏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正坐在炕上等饭吃,熙凤一进来,打趣道,“哟,二爷今日怎么有空家来?”
贾琏正端着一碗茶喝,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看着娇妻,一双桃花眼已是盈满了笑意。
此时的贾琏与熙凤还是夫妻情深的时候,贾琏暂时还没有和多姑娘勾搭上,更加没有和鲍二家的一起谋划要熙凤的命,贾珍没了之后,他和尤二姐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
没有明目张胆的第三者插足,来破坏感情,贾琏的心思还放在熙凤的身上,是以,一笑生情。
熙凤也流露出娇羞的表情来,这会儿还早,饭也没有下肚,还不到想事情的时候,况还有正事要说。
“才,太太接了金陵那边的信,薛大哥哥被琮兄弟吊在了城墙一晚上……“
熙凤的话还没有说完,贾琏便一口茶喷了出来,他世家公子哥儿,还从未有过如此失礼的时候,忙抽出了帕子擦嘴,“你别说,可真是笑死人了,我也没想到,他两个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熙凤到底向着自己的表兄,没好气地推了贾琏一把,“你还笑,哼,若是薛大哥哥把琮兄弟吊在城楼一晚上,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贾琏笑着摇头道,“那薛大傻子要是有这个能耐,我也伏他。听说,为这事,姨妈还破费了一万两银子?”
“可不是!”熙凤也不好为了一个姨表兄和自己的丈夫置气,这种无关自己痛痒的事情上,贾琏站在自己兄弟这边,也是人之常情,就如同,王夫人恨不得吃了贾琮,也是一个道理。
“他可真是会挣银子,也不知道姨妈是怎么想的,竟然还给他送一万两银子去。”
“怎么想的?姨妈拿了这一万两银子,想必是赌气,糟他的心,哪里想到,他还能接了?”
熙凤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姨妈是长辈,贾琮欺负自家亲戚,姨妈这做长辈的拿了银子去求人,本是为了恶心一把贾琮,结果银子丢了,气也受了,真是两处都没有讨到好。
也难怪会生那么大的气。
“哎,你说说,今日太太在老太太那儿说起这件事,把琮兄弟好一顿发作,老太太竟然还站在琮兄弟这边,这又是为那般?”熙凤推了贾琏一把,她到底不是贾家的人,对贾家这般做法,也是看不透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一向最讨老太太欢喜,老太太的心思你也最能琢磨,怎地还问起我来了?”贾琏歪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五万两银子没了,府上的嚼用半点没少,如今这府上就跟一个将死之人一样,出的多,进得少。
原先甄家在的时候,他们还能搭上甄家做些海上的生意,那五万两银子就是这么挣来的,结果,出了这事,全搭进去了,挣钱的门路也没了。
眼看又要到年关了,宫里那边花了不少银子,元春却在皇后宫中没有任何动静,只做了个女史,想近皇上的身,还隔了十万八千里远,不知道要搭进去多少银子。
家里还要开支,这些银子不知道从哪里抠出来才好。
等着黑山村乌庄头那边送些过年的嚼用来,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贾琏的心思不在这上头,熙凤不依起来,依旧推了他,“我原不过是想不明白才来问你,你倒好,拿起乔来了,我还打量着你一个爷们,好歹比我有见识些,能看明白呢!”
熙凤是真看不明白老太太的想法了,或者说,她其实看明白了,只是不肯相信罢了。
贾琏也知道熙凤这些恭维他的话是哄人的,但这娇妻向来行事做派比男人都要强,连床上都不肯伏输的主,处处都要照着她的来,这会儿说出软话来,贾琏岂有不被哄得心花怒放的?
“你也不看看贾琮如今是怎么回事了,你当他还是四年前那个人?前儿我出去,恰好和神武将军冯唐遇上了,还在说呢,贾琮抗倭打了好几场胜仗,他们这些老将军们都觉着贾琮虽然年纪小,领兵打仗老练得很,兵法布阵,随机应变有老将之风,对他很推崇。”
贾琏叹了一口气道,“谁能想到,他还有这本事,能文能武。原先我是不觉得,你们也总是说他祸害了家里,他要真想祸害,你们看看现在的甄家,他内里的人,想祸害咱们,怕是比甄家还要惨呢。”
熙凤越发听不明白了,“照你这么说,咱们还该谢谢他才是?”
她白了贾琏一眼,“我看你是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了,说起这样不着边际的话来,也不看看如今家里是怎么一副处境,哪里还能生出一笔银子出来?”
“难是难了些,你也不看看甄家,前儿我听说,甄家的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到处托人花银子,朝廷眼看旨意就要下来了,不出意外的话,七岁以上的男子流放三千里,女子罚没教坊司,七岁以下的都要送进宫中为奴,可不得早些打点。”
只是,一大家子,把谁拉扯出来,放弃谁,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熙凤只觉得浑身一寒,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