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抬眼朝王夫人看去,见其就跟傻了一样,眼睛发直,嘴微张,一张本来就白的脸,此时跟雪白的宣纸一样,死人都比她的脸色好看一些。
她本来不想说,这个二儿媳妇这几年心思有点多,本就是一个没甚主见的人,遇事急躁冒进,如今越发沉不住气了。
她这点子心思,也唯有糊弄一下自己那端方耿直,满肚子书生气的二儿子。
眼下好了,贾琮这個当兄弟的,将兄长坐过的罗汉床拉出去一把火烧了的事,就会闹得沸沸扬扬,阖府皆知了。
“老太太,琮哥儿这般,是要将宝玉置于何地?”
王夫人后知后觉地落下泪来,帕子掩着脸,忍不住哭泣起来,“他如今是封了侯,不把长辈们放在眼里,也不毫无敬重兄长的意思了?”
“住嘴!”贾政呵斥一声,“他何曾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了?你这番话说出去,才是把琮哥儿置于何地!”
王夫人被训傻了,抬起脸来,满脸泪痕地望着贾政,实在是想不明白,人家都这样对待她的宝玉了,老爷竟然还向着那边,到底谁才是老爷的儿子?
眼见婆婆被训,李纨怎么好还在此待着,她悄没声息地起身,朝两个姑娘招招手,迎春和探春忙离座,跟着她,避去了碧纱橱。
而宝玉,看到贾政来,本恨不得地上裂条缝,自己好钻进去,这会儿自然不会多等,一溜烟儿地跟着姐妹们离开。
“老爷,我哪里说错了吗?”王夫人气恼不已,要不是老太太非要去那边,她的宝玉能被这般羞辱吗?
看看她今日,还不得不把妹妹和宝钗也带过去了,老爷大约还不知道,贾琮在金陵的时候,是怎么对待蟠儿的,等到了京城地界儿上,又是怎么吝于照顾妹妹一家子的。
还是嫡亲的侄儿呢,做出这等无情无义的事来,难道还不让人说?
可怜她的宝玉,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宝玉就成了笑柄了!
“琮儿如何不孝了?他千里迢迢地回来,既要应付朝廷的文臣武将,要进宫面见圣上,回来之后,不定多疲倦,还要在老太太跟前承欢膝下,如何不孝了?”
贾政本来还担心贾琮将老太太撵出来,后来听说,他还是去陪老太太用膳,松了一口气之余,也是心生欣慰,一家子就该这样和和睦睦才好,如若不然,好容易得了这样一个麒麟儿,若是闹得与家族离心离德,何其哀哉!
贾政是端方君子,也正是因为端方正直,对大兄昔日所做之事极为反感,也非常可惜了钟氏一家。
钟允执解元之姿,有状元潜质,结果被贾赦祸害,贾政自己都可惜不已,对贾琮的心结也很能理解,担心他走了歪路,因不孝而不容于世。
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王夫人敢说贾琮不孝,贾政岂能不生怒?
无知妇人耳!
贾母一眼看懂了儿子的心思,重重地吐出一口郁气,对王夫人道,“他并未对我不孝,再说了,他一个孙子辈儿的,纵然在我跟前顽劣一些,我做祖母的又有什么容不下的?
那罗汉床,宝玉今日去坐了,日后,玉儿也确实不好再用了,他本说让我带过来,我这里又哪有地儿放,这才烧了的。”
眼见婆婆和丈夫都向着贾琮那边,王夫人纵然心头再多的怨恨,也无计可施,只好拿宝玉的名声出来说事,“纵是这般,也不该沸沸扬扬地闹腾得这么大,今后,宝玉又有何脸面见人呢?”
贾母心头不满,也是因为这个,只不过,她将贾琮所为定义为与宝玉争宠,虽心疼宝玉,也没那么怨恨贾琮。
“他也不过是闹小孩子脾气,兄弟之间,还有打得头破血流的呢,以后不叫宝玉去那边后院便是了,等改日,让你老爷好生和他说说,他这性子是该收敛一些了。”贾母和稀泥道。
“琮儿既能做出这般大事来,必不是那等听不进话的。明日儿子寻他好生说说。”贾政这才意识到,琮儿之所以后来去陪老太太用膳,说不得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他摸着下颌胡须,颇有几分自得。
这个侄儿,还是将他放在眼里的!
碧纱橱里,李纨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听得外头传来的声音,她忍不住朝宝玉看去,见其满月般的大脸上,无喜无怒,不由得垂下眼帘,遮住了一闪而过的嫌弃。
宝玉与迎春和探春二姐妹一起,围着桌子坐着,百无聊赖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二姐姐三妹妹的手,柔荑白嫩,纤纤玉手,根根如葱管削成,而自己的一双手,笨大如蒲扇,不由得感叹,老天爷到底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般水做的女儿来,也难怪,我看了女儿就清爽。
宝玉不由得又想到了林妹妹,黯然神伤,不管多清清净净的女孩儿,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混账起来,变成了铁石心肠。
他不由得想要为之掬起一把泪来,枉他惦记了她那么多年。
迎春和探春正竖起耳朵听得分明,眼见宝玉一会儿喜一会儿哭,均是被他吓了一跳,探春忙将一块帕子递给宝玉,“宝二哥哥,你也别难过,想必是有些误会,回头你和琮三哥哥之间把话说清楚就好了。“
宝玉皱起眉头,他想起看到贾琮的第一眼,满头满身都是灰尘,粗鄙武将,他和贾琮之间能有什么好说的?
况他难过的也不是因为贾琮烧了那罗汉床,烧了就烧了,他以后都不去找林妹妹顽儿就是了,横竖还有宝姐姐呢。
想到宝姐姐,宝玉心头亮堂起来,“明儿我们去看看宝姐姐吧,姨妈一家刚刚搬过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少了什么吃穿用度,咱们问问去,问得了好跟凤姐姐说。”
探春有些理不清宝玉的脑回路,这也无妨,只要宝二哥没哭起来,惊动老太太和太太便好,道,“明儿若宝姐姐那边便宜,我们便去。”
迎春挑眉看了宝玉一眼,她也是有些想不明白,宝玉似没生气的样子,竟是比她还迟钝吗?
梨香院在荣国府东北角上,天香楼处罗汉床加一堆枯草烧得大火冲天,东南风一起,烟雾就朝梨香院飘去了。
薛姨妈一家刚刚收拾好,一些箱笼还没有整理出来,便搬到了里屋,让壮实的下人之妻进来守夜,自己和宝钗薛蟠洗了,正坐着说会儿话。
突然,鼻端闻到了一股烟火气,薛姨妈不由得吃了一惊,命人出去打听是怎么回事?
不一时,打听的婆子进来了,说是东府那边将正堂里头的一张罗汉床给烧了。
“好好一张罗汉床烧了,作甚?”薛姨妈不解问道。
“那床今日宝二爷坐过了,那边琮三爷说是嫌坐脏了,往后琮三奶奶坐不得了,就一气儿烧了。这会子,守二门的那婆子,被好生打了二十板子,罚了三个月的月例。“
打听的婆子一阵唏嘘,隔了院墙都能听见那惨叫声。
大半夜的,比夜枭叫得都吓人,听了,夜里都能做噩梦。
薛姨妈和宝钗对视一眼,宝钗抿了抿唇,不说话,薛姨妈则是抚着心口,“我的天,这兄弟之间,闹成这样,何苦来哉?”
一旁,薛蟠瞪大了眼睛,嘟囔道,“何苦烧了呢,卖了,不还能得两个银子?”
“哥哥胡说什么,他既是这么讲究的人,怎么好将家里女眷用过的用具拿去卖了?”
宝钗捏着帕子,脑子里情不自禁地想着那人一张冷峻而狷狂的脸,对谁都是不假辞色的样子,只是,对他那还未及笄的妻子,却是和颜悦色,深情几许。
女人,就是这样,不分对象地生出嫉妒,看到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女子,被男子温柔以待,便是圣贤,也会生出不甘心来。
分明自己也不差,为何却不能得那人另眼相看呢?
此时,宝钗虽没说要嫉妒黛玉,却也还是被激出了几分火气来,这也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宝钗,该有的不伏气,心中不灭的“凌云壮志”。
论才貌,这世间又有几个女子能够越得过她去呢?
若贾琮是个寻常的少年也就罢了,但偏偏,少年如玉,年少封侯,官高威重,任何一样拿出来,都能惹得女子怦然心动,偏他样样儿好都占了,待人内外有别,怎能不轻易便勾动少女的心思。
她只是有些不甘心,比起黛玉来,她哪里差了?
“宝玉只是在那罗汉床上陪着老太太坐了一会儿,这又能有多大的事儿呢?”
薛姨妈难免为姐姐家的孩子打抱不平,宝玉生得那样好,待他宝姐姐亲近,又是那样招人爱的模样,竟然被这人如此羞辱。
“妈,这原本是他们家的事儿,与咱们不相干,妈还是和下头的人说一声,这事儿就当不知道,明儿不要和人一块儿嚼舌根,姨妈那边心里不定多难过呢。”
这人,还真是,做事半点儿不留情面。
“我的儿,幸好你提醒!”薛姨妈跟禀报的婆子道,“你去说一声,住在亲戚家里,平日里嘴巴严一些,这事儿不得再提了,要是被我听到了,我是不依的!”
“是!”婆子应了一声,忙下去了。
神京城里,到了这夜半时分,万籁俱静,万家灯火也都盏盏熄灭。
突地,街道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八百里加急朝宫门冲了过去。
内阁值夜的正是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左侍郎章启林,因睡不着,正拿了一本书在看,外头,传来了太监的声音,“老先生,宫外递进来的八百里加急。”
章启林腾地起身,忙过去将门打开,从太监的手里接过了加急送来的奏疏,挑开上面的火漆,拆开一看,顿时一颗心噗通噗通狂跳不止,一急之下,问道,“皇上在哪儿?”
问出这句话来之后,他猛地拍了一下额头,忙道,“宋公公呢?我要见宋公公!”
这大晚上的,皇上说不得已经睡了,但手中的奏报如此骇人,章启林心中也是直呼倒霉,怎么偏偏今日轮到他值夜呢?
幸好泰启帝去年冬病了一场,今年来,有心无力,甚少去往后宫,急奏传来时,泰启帝也没有睡,还在伏案处理奏疏。
听到急报,泰启帝忙命宋洪将章启林宣召进来。
临敬殿里,烛火通明,泰启帝的书案前,地上,青玉兽面夔纹炉正不疾不徐地吐着熏香,袅袅青烟升起,将空旷,清冷,而又奢华的大殿,熏染出一些烟火气。
章启林进来后跪在地上,将才到手的奏疏双手呈上去,宋洪忙接过来,转递给泰启帝。
奏疏是从宁夏递上来的,宁夏饥卒缺饷而哗变,巡抚王楫被杀,哗变的兵丁有一部分参加了农民起义,起义军已经从宁夏一路向南辗转。
看日期,奏疏是七天前写就,此时,过去七天,不知道宁夏境内发生了什么事?
这已经是王楫经历的第二次兵丁哗变了,前一次是在万庆二十二年,时,王楫任户部主事,负责司理军饷,山海关兵变后,任宁夏巡按。
山海关内外,连年征战,王楫奉命司理军饷,曾受到泰启帝赏识,不久迁固原县令,没两年,升宁夏巡抚,考评语“以廉介执法忤悍将”。
章启林想着王楫此人的时候,泰启帝已经将奏疏来来回回看了不下三遍了,九边重镇之一宁夏,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兵变。
泰启帝的目光紧紧地锁在“饥卒”二字之上,此时,他的牙关紧咬,浑身颤抖,一股没由来的恐惧,袭遍全身。
这就是他的文臣武将们,文臣治国无能,全国上下饥荒遍野,各处赈灾无粮,兵丁无饷,国库能跑马,他堂堂天子,穷得几乎要当裤子,内孥之财不及江南一世家。
武将治军不堪,区区倭寇骚扰海疆十多年,越抗越多,若非贾琮,这疥癣之患几乎酿成了心腹大患。
国之将亡,文武匮才。
“混账!”泰启帝几乎吐出血来,满腔的愤怒无处宣泄,瘦弱的胳膊在御案上猛地一扫,满桌子的笔墨纸砚奏疏全部都被扫在了地上,空旷的大殿之中,所有人无声无息地跪在了地上。
唯有章启林,五体投地,哭出声来,道,“皇上,臣等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