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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乐极生悲

正房明间里猛地一静,围着贾母说笑的姑娘们也都惊喜地将头扭过去,看向门口,贾母更是从榻上起身,声音打颤地问道,“大姑娘怎么了?”

熙凤已经和薛姨妈、王夫人一块儿进来了,古里古怪地朝贾母打躬作揖道,“老太太大喜了,听说咱们家大姑娘得了皇后娘娘的抬举,咱们家宝玉眼瞅着就要做国舅爷了!”

熙凤说着,将一旁的宝玉往前一拉,笑道,“瞧瞧,咱们家国舅爷这人物儿、模样儿,门第儿,将来往金銮殿上一站,说不得要给老祖宗娶回来一个公主呢,就成了驸马了!”

王夫人笑呵呵的,听了这话,就好似宝玉真的成了驸马一样,喜不自禁,“凤丫头一天到晚满嘴胡吣。”

“太太,我说的哪样儿不对了?宝玉这样的人品容貌,哪一样配不上公主?”熙凤故意顶嘴道。

王夫人却只有喜,笑道,“凤丫头就是会耍嘴皮子!”

薛姨妈在一旁笑嘻嘻地,心里却是在寻思,往常把宝玉和东府琮哥儿一比,是没法比,身上没有功名,将来没有爵位,唯有值得称道的便是得老太太的遗产多。

可若是宫里大丫头有了造化,正如熙凤所说,就是国舅爷了,皇上的儿子将来总是能封个亲王,宝玉有了这一层依仗,还怕少了一生的富贵?

若琮哥儿没有成亲,她倒是好谋划一二,只可惜,琮哥儿已经娶亲,薛家眼下虽是商户,祖上也是紫薇舍人,她断不能将宝钗给东府做妾。

有了这番心思,薛姨妈再听熙凤这番话,心里就颇有些不喜,却也不好说风凉话,只在一旁站着。

此时,贾母已经从狂喜中回过神来了,招呼薛姨妈,“姨太太别见外,好容易盼着姨太太来说说话,你们闹哄哄的,让我们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听着是责怪的话,可贾母脸上那堆起如菊花一般的褶子,也正好叫人看出,今儿个老太太是真高兴。

“我也说一声恭喜老太太,我今儿来是给老太太贺喜来了,可不陪着老太太说话了。”薛姨妈为人的本事并不逊于熙凤,这也是老太太喜欢喊薛姨妈来说话的缘故。

有了薛姨妈带头,姑娘们也都纷纷上前来向贾母贺喜,贾母坐在罗汉床上,笑得仰头,不住地道,“好,好,大丫头争气,你们也要争气才好!”

王夫人又是喜极而泣,用帕子沾着眼角对薛姨妈道,“我也没想到,我还能盼着这一天!”

黛玉则暗自沉思,琮哥哥虽不是什么话都与她说,但这等事,与军中无关,起码事先应当也有个信儿,不过,她转念一想,从古至今,宫里先做事,再补旨意的事,又不是不曾有过。

宝钗朝黛玉看了一眼,见其蹙起的眉,便走了过来,笑道,“林妹妹一个人在想些什么?”

“宝姐姐,我没想什么,瞧着姐妹们这么高兴,我也跟着高兴罢了!”黛玉笑道。

“我还从未见过大姐姐呢,大姐姐真是好造化!”宝钗边说,边朝黛玉的神色看去。

黛玉端起茶盏,稍微抿了一口,“我倒是见过两次,冬至入宫,皇后千秋,我进宫庆贺的时候,大姐姐就跟在皇后娘娘的身边儿,远远看过两眼,只没机会说话罢了!”

当时,皇后娘娘也曾指着黛玉和元春说,这是你家弟媳,黛玉瞧着元春虽在笑,却眉眼含苦,因想着,若有什么事,老太太太太还能担当,是以,她也没好过问。

“老太太,这是天大的喜事呢,咱们家要出一位娘娘了!”熙凤兴致不减,也不嫌累,在老太太跟前凑趣,“待有了旨意,咱们家可得大摆一场宴席,今日家里头就先设个家宴,自家人热闹热闹可好?”

“好,好!”贾母中气十足,“姨太太可不许走了,玉儿也留下,一会儿咱们不醉不休。”

众人都看向黛玉,黛玉笑道,“老祖宗的话,我哪能不听?正好侯爷今日也在外有应酬,我就陪老太太喝两盅!”

宝钗又朝黛玉看了一眼,她听得旁边湘云在问探春,“琮二哥哥今日有应酬?是什么应酬?”

“听说是从前的同窗请客呢!我也不知道!”

这边,薛姨妈大声道,“老太太发了话,我敢不从?凤丫头可不许藏私,要把伱们家的好酒拿出来,我陪老太太喝两海盅!”

众人都笑起来,老太太乐道,“今日我们看姨太太的酒量!”

宝钗问黛玉道,“侯爷难道从前还进过学塾?”

黛玉不以为然地道,“侯爷倒是没有进过学塾,只是给皇子们当过伴读,适才,三妹妹说的同窗,是当日伴读时的同窗。”

那就是王公贵族了!宝钗不由得心头一热,但她将目光朝宝玉投去,又是一阵释然,若大姐姐成了娘娘,宝玉就是国舅爷了,虽说比不得超品军侯的风光,但想到贾琮的目中无人,她又比黛玉晚了一步,也只能幽幽一叹。

天至黄昏,宴席摆了上来,荣庆堂里斛筹交错,笑语欢声,似让人看到了繁花着锦、烈火烹油一幕。

薛姨妈和黛玉跟着贾母坐上席,席上,贾母对黛玉道,“我原说,这两日让你凤姐姐把二丫头几个接回来过几日,正好你今日来了,我就与你直说了。”

黛玉笑道,“老太太吩咐,我敢不从?往日里也是我来少了,没多在老太太跟前尽孝,二姐姐他们回来,正好也替我多尽孝道。只是,姐妹们的事儿,一向都是琮哥哥做主,一会儿等琮哥哥回来了,我问过了,再回老太太的话。”

贾母自是不高兴,但她的重点也不是为了迎春等几个,道,“之前,我给了琮哥儿两个丫鬟,一个叫晴雯,一个叫麝月的,听说服侍起人来,不甚得力,既是这样的丫鬟,怎地你不早跟我说?多是仗着从我这里出去的,不把年轻一辈的主子放在眼里?”

黛玉心说,原来关卡在这里,只是,晴雯已经服侍过琮哥哥了,麝月原先也是贴身服侍,怎好将二人给人?

“老太太想必是听岔了,琮哥哥也不曾跟我说,晴雯和麝月有何不好?我平日里吩咐使唤起来也还得力呢!”

一旁,宝玉听着甚是着急,轻咳一声,生怕老太太不肯出力。

“老太太也是为了你们好!”王夫人心疼儿子,在一旁助攻道,“晴雯和麝月这两个丫头原先从老太太这里出去时候,年岁也不大,行事未免不得力些也是有的。老太太屋里琉璃几个也很是不错,外甥女儿不妨再挑两个过去使唤。”

言外之意,将晴雯和麝月送还过来。

黛玉见此,心里哪里有不明白的,笑道,“晴雯和麝月因是老太太赐下,自从跟了琮哥哥,都是尽心尽责,连我都是得力不少,前儿,我还说把她二人的月例涨一涨呢!老太太屋里的丫鬟,自是个个都是好的,老太太有赐,我也不敢辞!”

听得这话,王夫人纵然心里有气,也是无可奈何了,她总不能将服侍了兄弟的丫鬟再抢来服侍宝玉吧!

而宝玉也是没办法,耷拉着脑袋,连一向喜欢的酒都喝不下去了。

一时间,荣庆堂里气氛有些沉闷。

薛姨妈在一旁举起杯子,向贾母道,“老太太,我就借您的酒再恭贺您一声了,也顺道儿沾沾您的喜气!”

这才是大喜的事,贾母顿时笑起来,举起杯子,“姨太太,同喜,同喜!”

荣庆堂里的气氛也再次跟着热闹起来,就好似,适才的几句争执不曾发生,王夫人心里也暂时搁下这件事,想着大姑娘的事方才是大事。

而就在这时,一辆简单的青幄马车从宫城的拱宸门出来,锦衣卫护送,为首的是吴极,以及背着黄色包囊的小火者,浩浩荡荡,朝宁荣街而来。

马车里,元春紧闭着双眼,泪水也依旧滚滚而下。

抱琴跪在角落里,低着头,虽一直盼着出来,但到了此刻,真的从宫中出来,涌上抱琴心头的是无边无际的不安与茫然。

“姑娘,别哭了,事已至此,还要往开处想。”抱琴劝道。

“抱琴,你说,怎么就突然……,皇后娘娘明明说好了要帮我的。”元春只觉得这一趟回家的路,永远都不要走到尽头才好,她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老太太、老爷和太太。

但马车依然停了下来,她听到外头小火者的声音道,“还不快开中门接旨!”

抱琴忍不住挑起了车帘子朝外看了一眼,见门口十来个华冠丽服的门子哄散开来,紧接着有管事过来招呼吴极等人,因有圣旨,是以,人人只是下了马,列在门口,给屋里准备的时间。

而此时,贾政正在与清客相公们讨论元春即将封妃的事,他虽是道听途说,但也是听王家的人来说,总觉得无风不起浪,况这么多年朝宫里打点,也的确到了该见成效的时候了。

“如此一来,东翁一家将可再保二十年富贵!”

“不止!若筹谋得当,将来不可限量啊!”

“哪里哪里!”贾政何尝不知道众人说的是什么,这等富贵,他想都不敢想,因此,也谨慎地阻止道,“可不得乱说此话,不可存侥幸之心!”

北院亦然,贾赦已是和一干清客相公们摆上了一大桌酒席吃起来了,席间高谈阔论,不乏恭维之词,俨然贾赦已经成了皇上的岳丈,这北院是皇亲国戚府邸了。

“还没颁旨,旨意到了才是板上钉钉,眼下说这些尚早!”贾赦话虽如此,脸上得意之色毫不掩饰。

“东翁也太谨慎了些,既是亲家那边递过来的话,焉能有假?”

“东翁将来位列国戚,如此谨慎也是要得!”

正说着,张财已经进来了,道,“老爷,中旨到了,西院那边正张罗接旨!”

“快,过去看看!”贾赦此时顾不上喘了,要知道,这些年他可没少往宫里花费,他这个当伯父的比贾政那个当亲爹的,对元春的期望都高。

这种高光时刻,贾赦拼了命也是要去的,这些年,他在那些公公们面前做小伏低,如今,大姑娘出息了,这些人还敢给脸色他看?

荣国府的大门洞开,贾母左边是王夫人,右边是王熙凤,身后是薛姨妈及诸位姑娘,黛玉也不得不身在其中,从荣庆堂赶了过来,贾政和贾赦也正好一并儿到了。

香案早就摆上了,荣国府虽有多年不曾接旨,好在家里有几个老人在,准备得尚且完备。

听到宫里来了旨意,人人都与大姑娘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识一事印证起来,一家子喜气洋洋,谁也没有注意到外头的一辆马车,正静悄悄地靠边停着,里头是正在偷偷哭泣的主仆二人。

吴极有些疑惑,心中想到,难道这家子人以为自己来这里宣旨,是宣贾女史别的什么旨意不成?正要讥讽两句,待看到一旁被迫跟着一块儿接旨的宁国侯夫人,到了嘴边的话,他又咽下了。

他是得罪不起宁国侯,索性,他也只管宣旨罢了。

“工部员外郎贾政接旨!”

“臣贾政接旨!”

到了此时,贾政心里都是止不住的喜气,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贾氏贤淑有德,恪尽职守,敬慎以侍上,美德以备宫,充为女史逾十年,宜遵旧章,准予还家,共享天伦!……”

王夫人只觉得这太监的声音如此刺耳,脑子里阵阵轰鸣,眼前一黑,一头朝地上栽去,幸而旁边熙凤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方将其扶着,要不然,被这些太监寻了把柄,可不好受。

贾政默然片刻,在吴极的威胁声中举起双手,“臣叩谢隆恩!”

贾母颤巍巍地起身,不解地问吴极,“公公,这……我家大姑娘怎会,怎会回来了?”

对贾母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前一刻不是说,大姑娘受了皇后娘娘的恩典,已经分居配殿了,这分明是要承皇恩之举啊,怎么突然就被送回家来了呢?

“国夫人,旨意如此,咱家也不知道啊!”吴极赔笑一声,指着门外道,“府上大姑娘就在外头,咱家已经送回来了,告辞!”

说着,就往外走,贾赦一个箭步上来,步子迈得太大了一些,差点气而接不上而摔倒,他将一个荷包递给了吴极,二人一边往外走的时候,贾赦一边道,“公公,还请给个准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吴极收了荷包,朝外头的马车看了一眼,“大人,咱家也不妨偷偷告诉一声,宫里头皇上下了恩旨,今年要放出来一批,恰好卡着年龄上,府上大姑娘年岁不小,再不放出来,就成老姑娘了!”

元春在马车上久久无人搭理,直到吴极要回去,方才令二人下来,抱琴手里提着元春的包袱,二人站在东角门内,看着不远处的仪门,均是瑟瑟发抖。

“怎地会这样?”

一家子聚集在向荣禧堂里头,贾母坐在一把楠木椅子上,有些不敢置信,问贾政道,“可着人去打听清楚没有,怎地突然会这样?”

王夫人也淌着泪水道,“是啊,宝玉舅舅才让人递来消息,说是皇后娘娘都准了,怎地突然又变卦了?可是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着人一问不就知道了?”贾赦此时气得已是胸膛起伏,“大姑娘不是回来了,喊进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金钏儿忙和鸳鸯一块儿去请大姑娘,不多时,元春趔趄着脚步进来,环视一圈,只觉得这些人都认识,似乎又都不认识。

“元春给老祖宗请安!”元春朝上座的贾母拜下,贾母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你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听说,皇后娘娘那边都已经说好了的吗?”

元春低着头,泪水一颗颗砸在地上,“元春不孝,辜负了老祖宗的厚望!”

贾赦在一旁道,“宫里早不裁减晚不裁减,偏偏这个时候裁减,说不得就是冲着大姑娘来的。这事儿,我看,没那么复杂,说不好,是贾琮那小儿在从中作梗!”

元春紧紧咬着牙,她想起了临出宫前,皇后对她说的话,“你兄弟欲效忠于皇上,倒显得本宫是个奸贼一样,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是无用……”

如此说来,便是三弟从中作梗了,元春回来的路上一心只想着如何给家里一个交代,倒是没往深处想,此时想起,自是对贾琮难免生出怨怼来。

当日,自己欲留在宫里,特意寻他说来,他纵是不赞成,也不该毁了她的前程,殊不知,彼之砒霜,此之蜜糖,自己留不留宫里又与他何干呢?

正如皇后所说,此时说再多,已是枉然。

“回老祖宗的话,皇后娘娘昨日已是与我说好,将偏殿都收拾出来,我已经住进去,一心只等着圣旨,谁也不曾想,换来这一份圣旨,我有愧于家,有愧于老太太、老爷和太太!”

元春此时深深地拜了下去,伏在地上,呜呜呜地哭出声来了,如果说从前在宫里,还能有一份指望,不定哪一天就能飞上枝头,成为凤凰,如今,已是半分指望都没有了。

王夫人坐在椅子上抹泪,紧紧地咬住牙关,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李纨和熙凤站在一旁,也是各自眼圈儿红了,不时地赔上两滴眼泪,实际上元春当不当皇妃,实与二人不相干,贾琏将来是袭爵之人,而李纨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让儿子从科举之路,并无恩荫之心。

倒是黛玉等人此时就万分尴尬了,薛姨妈更是后悔死了跟着来蹭这份热闹,原是想沾些福气,如今看来成了晦气了。

“哎,你也起来吧,这不怪你!”贾母叹了一口气,鸳鸯上前将元春扶起来,听贾母道,“既是回来了,也好!以后在家里和你们姐妹一块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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