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风吹过街道尽头,大槐树叶沙沙作响。
树影下,一位气质清逸的青衫书生,与一位面容儒雅的中年文士,正在手谈。
李往矣在刚入武斗街,遇上三位拦路战将时,仍维持着青衫刀客的模样,报的名号是“人间李殢酒”。
而当来到大槐树前,见着树下的大将军,便恢复了真身。
作揖见礼时,姓名也换成了“人间李往矣”。
两人一边对弈,一边闲谈。
寒暄过后,执白的大将军下了一手“大飞”,飞攻李往矣的黑棋大龙,询问道:“先生今夜所为何来?”
李往矣“小尖”出头,回道:“想劳烦将军一事。”
“何事?”
“宗氏一族被清算扫除之后,落星城已然‘城门大开’,无人驻守,在下冒昧,想请大将军镇守此城,庇护城中百姓。”
刚要再下一手的大将军,手捻棋子顿住,须臾后微笑道:“某乃阴幽鬼物,如何能管得人世之事?”
李往矣诚挚道:“大将军身虽已殒,却浩气千秋,亘古长存,只需轻移大纛,便可护得城中百姓一世安宁。”
大将军轻轻落子,沉默不语。
守在不远处的三位战将,听到李往矣的话却身形震动,目光异样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大槐树四周阴雾飘荡,变浓郁了许多。
阴雾之中,隐隐约约浮现一片片树丛,不似槐树那么高大,而是枝丫曲折遒劲,更像是梅树。
李往矣看到这些景物,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没有开口,耐心等待大将军的回应。
“啪!”
大将军轻轻落下白子,没有再攻李往矣的黑棋,而是选择退守右下角,自围一方天地。
同时开口道:“棋罢已然人世换,吾与诸位兄弟终归是成为了游魂野鬼,不得见人,只怕是有负先生之托。”
李往矣看着棋盘上,大将军自围小角,困守一方,他没去理会。
而是往另一处被白棋包围的黑棋数子边上,落下一子。
有此一子,原本已陷入死境的黑子孤棋,顿时起死回生,冲出白阵包围,如飞龙在天。
而后说道:“梦醒自是客思家,大将军与一众虎贲勇士,一直困守在这武斗街一隅,难道就不曾思念故地,不想回人间看看么?”
“就算暂时无法返回人间,看看这落星城,看看南部大域,看看整个烛照洞天也是好的。”
大槐树周边的梅林无风自动,而边上的三位战将,却都怒视着李往矣。
很显然,这一番话,让他们的心绪难以平静。
文士打扮的大将军,看了阴雾中的梅树林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三位心腹爱将,最后看向了好整以暇的青衫书生。
他儒雅沉静的脸上,带着苦笑地道:“先生真不愧是儒门读书人,只这般简单的几句话,就让众兄弟难以安定。”
“不过,某并非是一味避世逃脱,就算我有心答应先生之请,我等现在的情况,也实在不宜出现在世人面前。”
“子夜时分借着阴雾现出残魂,与一些修士打闹已然是极限,若是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落星城中,必将引来天谴。”
“这烛照洞天虽然比不得人间大天地,但自有天地法则、阴阳界限。”
听到这番话,边上的三位战将眼中怒意,与怒意之下的热切,瞬间消泯了。
四周影影绰绰的梅林,也一下安静下来。
李往矣却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说,笑着道:“原来大将军是担心这个,勿用忧虑,晚辈既然敢来请大将军与诸位虎贲勇士出山,自然是有应对之法。”
“你有应对之法?如何应对?”
李往矣回道:“我可以为大将军立一座神道碑,只要将此碑立在城主府中,不说得到烛照洞天这座小天地的认可,至少在落星城及方圆三百里内,大将军与诸位将士,可行走无忌。”
大将军脸上露出一丝讶异。
旁边的三位战将,却有些不信。
其中一位按捺不住开口道:“兀那小子,你可莫要哄大将军,我虽看不穿你的境界,可却看了你与宗氏大战,你至多九境或者十境。”
“如何敢说大话,豪言立一座神道碑,便可让大将军不受阴阳束缚,久居于光天化日之下?”
李往矣看看这位将军,又看看其他两位,最后看向棋盘对面的大将军。
“如何?你敢说不是哄骗之言?若大将军果真信了伱的话,走出这武斗街,你可知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兀那小子,其心可诛!”
李往矣并没有回应这番话,而是顿了一下,神情从容道:“大将军,我乃北止戈洲,四大儒家书院之一寒山书院的上院门生。”
“在来南梦华洲之前,吾曾于一座荒岭之上,促成一场天地封正,让一位神魂破碎,命在旦夕的桃花妖,受封为天地正神。”
“所以我敢放言,只要大将军愿意让我为君立下神道碑,将军与诸位将士,定可回归人世。”
边上的三位战将同时呆愕。
大将军也一脸惊诧。
甚至整个武斗街,都为之一静。
“天地封正?你主导了一场天地封正?”
“不错,大将军明鉴,这种事情是做不了假的,我若未行此事,岂敢拿它来哄骗大将军?将军请看!”
话音落下,李往矣长袖一拂,棋盘之上立即出现了一副由山河气运和人间神火组成的《大洲神道图。
此一图,尽揽北止戈洲山河风物。
大将军与麾下将士,虽然来自数千年的南梦华洲,但是对于天下九洲的山河形势,都有了解。
看到《大洲神道图中熟悉的山川风物,大将军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
虽然远离人间已数千年,但属于家乡的那些记忆,却一丝不曾忘却。
“先生果然曾促成一场天地封正,真乃人间奇才也!”
有此一洲神道图,天地封正之事应当不会有假了,若非如此,身为儒家读书人,如何能得北洲神道认可?
三位战将也都震惊而带着敬畏地,看着面前端坐的青衫书生。
他们真小瞧他了,区区一儒生,连半步圣境都未踏入,竟能主导天地封正,这等盛举,他们闻所未闻。
数千年过去,人间已然变得如此繁盛强大了吗?
面对着他们这或惊异,或崇敬的目光,李往矣却表现得很淡然。
“大将军谬赞了,不过是侥幸而已,不过此举却是让我有了一些与天地勾连的明悟。”
“如此,大将军可还怀疑神道碑一事?”
大将军摇了摇头:“自是不敢再猜疑先生,只是先生如何确认,某之故事,可入得神道碑,并得洞天大道法则认可?”
李往矣从怀中拿出了一本书籍,道:“我白日刚入落星城时,曾于城南锦绣斋购得此书,看过大将军与诸位将士的生平之事后,感佩莫名。”
“不说是立一座神道碑了,就是著书立传大将军也当得起。”
大将军接过李往矣递过来的书籍,只见书封上写着五個字《梅花史公传。
看到这个名字,大将军神情怅然,似乎有些唏嘘。
而旁边的三位战将,却十分激动:“这落星城中,竟然有大将军的传记?”
“先生,可否让我等观阅一下这卷书?”
“当然。”
李往矣将大将军递回来的书籍,转给三位将军,清风一飘,便到了他们手里。
他们立即凑一块翻阅起来。
阴雾笼罩的梅树林中,也走出了一道又一道身影,都聚拢在三位战将的身边,一起传阅《梅花史公传。
良久之后,一位战将满脸泪痕地道:“世人到底是没有忘记大将军,此书也未有一丝偏颇与贬低。”
“大将军,世人仍在传颂您的功德与威名!”
末了三位将军,与所有从梅树林中走出来的将士身影,一起对着李往矣躬身拜道:“多谢先生!”
“不敢当,晚辈受不起这等大礼!”
李往矣赶紧让开,不敢受礼。
将士们却还是连拜了三拜,起身后看向李往矣的眼神,仍充满了感激。
李往矣作揖行大礼回道:“应当是晚辈拜见诸位将士,大将军和诸位前辈,皆乃是天地英豪。”
“人间有你们,九洲有你们,才有如今之安宁繁盛!”
互相拜过之后,大将军摆了摆手,诸将士立即静默下来。
“先生请坐!”
“大将军客气。”
“虽然他们已经拜过了,但某还是得多谢先生,诸位兄弟追随我誓死杀敌,战死沙场,魂丧他乡,有此一书记录他们的功勋,想来那些泉下有知的兄弟,应当足以慰藉了。”
显然,除了在这里的这些身影,还有许多曾经追随大将军的将士,已经彻底陨灭了,无有一丝魂念留下。
“应当的。”
“李先生,到了此刻,某也不再与你推诿了,我愿意走出武斗街,护城中百姓百年安宁。”
“如此,在下代全城百姓,多谢将军!”
李往矣拱手感谢,也终于放下心来。
宗氏一族被清算后,落星城空虚,他又不可能长留在这里,现在有了这位大将军坐镇,他终于可以安心离去。
与大将军商议片刻之后,李往矣便率先离去了。
不等他返回城主府,赵、钱、孙、李四大家族的老族长,便一起找了过来,皆表态愿意臣服于李大侠。
李往矣已经再次化身青衫刀客。
当他表明不会在这里久待后,他们又先后表示,愿意勉为其难,接过护卫落星城的重担。
李往矣没有跟他们直说,而是将他们打发了,让他们第二天再来城主府议事大殿。
结果第二天晌午,当四大家族的老族长,连同城中一些大商号和帮派的话事人,一起抵达城主府议事大殿的时候,却发现在大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上,多了一座陌生的石碑。
石碑正面只有“史公碑”三个大字。
其背面,也只有一副挽联:
殉社稷在江北孤城,剩水残山,尚留得风中劲草
葬衣冠有淮南杯土,冰心铁骨,好伴取岭上梅花。
四大家族的老族长看到这石碑,面面相觑。
“这是?”
问了一圈,结果发现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李往矣出现了,依旧是青衫刀客模样,微笑开口道:“落星城已然有主,诸位尽心辅佐便可。”
随后他便潇洒离去。
就在大家莫名其妙,不知道什么情况的时候,一位身材修长,面容儒雅的中年文士,迎着晌午的阳光,走进了广场之中。
身后跟着一群威武的将士。
……
李往矣将整座落星城,留给了大将军。
而后他来到城外一处山丘上,大袖一挥,便有一群人从袖口飞了出来。
这些正是被他救下,并收进袖里乾坤】的国色城之人。
“多谢大侠相救!”
不用李往矣说,这些人便知道是眼前这位青衫刀客救了他们,否则他们早已死去,或者被炼制为“人体大药”与“秘密药卫”。
“诸位不用客气,我乃是受人所托,从天香国而来营救你们,我有几个问题,还想请诸位解答。”
“大侠尽管吩咐,我等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
随后李往矣便开始请教起来。
……
就在李往矣放出众人的时候,在远离落星城二百里外的一座山谷里,宗家的四少爷宗子沙,瘫坐在地上。
此时他的面色变得更加虚浮,身形更是狼狈,身上原本的华丽锦袍,已然破败不堪。
“落星城……”
他望着远处的落星城,眼里充满了惊恐。
“四少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必过多担忧,不是还有大少爷吗?”
“是,小琴你说的对,还有大哥。不过父亲、娘亲、舅舅、二叔都死了,大哥能为他们报仇,杀掉那个青衫刀客吗?”
想起那位青衫刀客的模样,宗子沙就不由自主地胆寒,打了个激灵。
此时他的身边,只有一位名叫小琴的女护卫。
昨晚城主宗奉龙战死,城中一片慌乱的时候,正是这位小琴将他带了出来。
“那青衫刀客……大少爷当下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将来却有一定希望。”
“是么?必须杀了他,为爹爹娘亲他们报仇,我宗氏一族几百年的基业,都毁于他手。”
“放心吧四少爷,一定会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嗤!
一把利刃穿透了宗家四少爷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