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喜小脚女人?”唐贵妃小心翼翼问。
“像个怪物。”
唐云燕不解,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君王不都珍爱小脚吗?
她曾经以为陛下不喜爱她,是因为大脚的缘故。
没想到陛下对小脚如此偏见,为什么呢?
“爱妃,朕若废除小脚,你有何意见?”朱祁钰拉着她进入内堂。
“陛下,妇寺不得干政,臣妾不敢说!”
“闲聊而已,朕也没想好,该不该废除!”朱祁钰让她帮忙宽衣,洗漱后躺下。
唐贵妃小心翼翼打量皇帝的神色,斟酌着道:“臣妾以为,若陛下不喜欢,明诏天下,不招裹脚女子入宫,朝堂自然有样学样,风气扩散到民间,自然潜移默化地改变。”
“臣妾以为,庙堂下圣旨,若民间不遵从,您是罚,还是不罚呢?倘若惩罚,法不责众;不罚的话,圣旨又失去公信力。”
“臣妾妇人之见,请陛下斟酌。”
朱祁钰还真听进去了,微微颔首:“便从宫中开始,朕以身作则。”
他嘴里的以身作则。
就是翌日早朝上,大发雷霆。
“你们都是傻子吗?把小脚女送到宫中当奴婢,让朕伺候她们吗?啊?”
朱祁钰大发雷霆:“长没长脑子?”
“往年宫女选拔,向来不要小脚,你们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
“官,官做不好!侍奉朕,侍奉不明白!”
“朕留着伱们有什么用!”
李鉴被打聋了,小脚宫女都被赶出宫去。
宫外传开了,有的朝臣甚至提早了写好了遗书,等着被赐死呢。
以为皇帝借着整顿小脚的机会,清空朝堂。
但是,听皇帝的话语,好似只是嫌弃小脚女儿承担不了宫中工作?并非彻底废除束脚?
那自家女儿是不是,不需要入宫为奴为婢了呢?
好事啊!
“朕问尔等,为何要给女儿束脚?”朱祁钰忽然问。
“这……”
谁也答不上来,都千年的习俗了,从南唐后主李煜喜欢三寸金莲开始,就大肆兴起缠足之风。
到了大明盛世,裹脚蔓延全国,脚的大小成为衡量女子品德的标尺。
“装什么装!”
朱祁钰陡然大骂:“就是因为你们喜欢!”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你们喜欢,所以民间有样学样!”
“下次京察,多加一条,百官家中妻妾女儿有小脚者,降一等!”
“降到最差,直接革职!”
这句话却捅了马蜂窝。
不少官员反对:“陛下,妇人岂能轻易见人?您这不是逼着妇人自杀以证清白吗?”
反对的官员很多,甚至不惜和皇帝顶撞。
连李贤都忍不住道:“陛下,男女大防,决不可破!”
朱祁钰目光一闪,看向他看重的耿九畴、白圭,二人低头不吭声,显然也不支持。
想挑战传统,他朱祁钰还不够格。
“男女大防,自然不能破,由宫中派出姑姑去查。”
朱祁钰退让一步。
“陛下,移风易俗,尚需时间,官员家中多有妻妾是小脚,女儿大些都已然束脚,您若以此为标准,恐怕大半官员都会被革除。”俞山高声道。
他喜欢小脚,家中妻妾俱是小脚,若按照皇帝的标准京察,他肯定没好,所以坚决反对。
“俞侍郎说的对,倘若因为京察而抛妻弃子,这些女人又有何面目存活下去?”仪铭应和。
光禄寺寺卿蔚能道:“宫中姑姑得了大权,必然贪腐滋生,借机勒索官宦人家,好好的京察,被些妇人搅黄了,成何体统?”
很多官员跟着附和反对。
朱祁钰冷冷看着他们的表演。
胡濙低着头不吭声,反正他向来反对女人缠足,若陛下真心革除陋习,也是不错。
只是,皇帝的真正目的是小脚吗?
于谦已经在返京的路上,移驻三关的范广也传来拔营的消息,皇帝是想用小脚,干涉京察?
用来抗衡于谦?勋臣?
他总觉得不简单。
“还有什么借口,都说出来!”
朱祁钰冷冷道:“朕说一句话,你们有一百句话等着朕!”
“都忘记陈循的下场了吗?”
“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你们解决不了的,朕就换一批人解决!”
“反正天下读书人多的是,你们不想站在这,麻溜儿滚!”
“天下有多是人想站在朝堂上!为朕效力!”
一提陈循,俞山、仪铭、蔚能脸色一变,赶紧跪下请罪。
“俞山,你是不是想告老还乡啊?”朱祁钰目光阴沉,直接点名。
这段日子,朕太好说话了,所以你们又飘了?
忘了你们是谁的狗了?
给点阳光就灿烂!
“老臣知错!”俞山瑟瑟发抖。
“哼,不想干就直说,朕允你告老还乡,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惦记你的位子呢!”
朱祁钰不阴不阳道:“尔等也是!别以为朕离开你们朝堂就不转了?”
“当初王翱就是这么想的?陈循也是这般想的!甚至太上皇也是这么想的!”
“如今呢,怎么了?”
“谁死了,大明不照样往前走!朕永远是大明的皇帝!谁也改不了!”
“你们算个什么?自己掂量掂量!”
“内阁,出个章程,朕讨厌小脚!像个怪物一样,堂堂天朝女人,怎么能是个怪物呢?”
百官叩拜,阁部高官心中悲戚,都开始想念陈循了,奈何,回不去了。
见百官拜服,朱祁钰话锋一转:
“诸卿若实在喜欢小脚,就去西番、去漠北、去安南、去倭国找。”
“那些人贱,把她们脚剁下来,送给你们珍藏,剁十万人、百万人、千万人,朕也不心疼!”
“随你们开心!朕非但不干涉,还拍手叫好!”
“但天朝的女人不准!朕之大明的女人不准裹脚!”
“她们是天朝的女人,是朕的女儿!朕不许她们受罪!”
“更不许缠足的陋习延续下去!有损天朝威名!”
朱祁钰语气稍缓:“官宦人家,裹脚的能放开抓紧放开,裹成了的,趁早低嫁,别想着攀高枝儿了,以后去了婆家也是受气,不如低嫁出去,挑个民户嫁了,还能过过官小姐的瘾!”
“朕已经把京察标准告诉了尔等,尔等好自为之!”
还敢说什么?
皇帝要动刀子了,谁还敢试探皇帝底线?
只能磕头请罪。
其实心里不屑一顾,有资格裹脚的是上流社会,民间女人裹什么脚?
番外女子更不配了,看着倒胃口。
胡濙却眼睛一亮,看出来了,于谦回来之前,皇帝先发制人,敲打群臣,告诉他们:别以为于谦回来了,便有靠山了!
于谦回来,朕还是皇帝!
于谦也翻不起风浪,明白吗?
同时又松了口气,皇帝没杀两个祭刀,算收敛性子了。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朱祁钰道。
“启禀陛下,流民暂且安置完毕,臣将个中要事陈于奏章中,请圣目阅览!”叶盛出班。
石璞是聪明人,知道皇帝看重叶盛。
所以把出头的好机会,送给叶盛,算是和叶盛结个人情。
呈上来,朱祁钰没看,放在御案上:“朕已经让军器局赶制一批农具出来,赐给流民,不用收钱。”
叶盛翻个白眼,流民手里的银子,都被您刮干了,有的还欠东厂印子钱,哪有油水让您刮了?
不过,皇帝肯赐流民农具,算是皇恩浩荡了。
“臣替流民谢陛下隆恩!”叶盛叩拜。
朱祁钰点点头:“朝堂欠了诸卿数月俸禄,也一并发下去,都发现银!不发宝钞!”
哗!
此言一出,朝堂议论纷纷,真给发钱?皇帝不抠儿了?
“诸卿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朕?”朱祁钰讶异问道。
“陛下,臣等家中尚能度日,这、这银子还是赏赐有功之臣吧!”李贤小心翼翼道。
百官都偷瞄着皇帝,大明皇帝最抠儿了,俸禄定得非常低,还经常发不出来!
尤其是当今圣上,抠王之王。
从他手里抠银子,难上加难,这次究竟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为什么发钱?
“哈哈哈,有功之臣要赏,诸卿俸禄也要发!”
朱祁钰笑道:“以后也不发宝钞了,直接发现银。”
“朕本来想发铜钱的,内承运库里铜钱堆积如山,实在是占地方,而且最近内帑有些进项,银子放在仓库里发霉,实在没必要。”
陛下,您凡尔赛了呀!
百官心里苦呀,那都是我们的钱啊!
“诸卿,朕有一个想法。”
来了!
皇帝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发钱的,就在这等着呢!
“钞法恐怕是推行不下去了,朝野上下心知肚明,以前内帑没钱,朝堂只能强制推行钞法,害得民怨四起。”
“现在朕手头宽裕了,说句难听的,银子在宫里都发霉了!”
朱祁钰飘飘然:“所以,朕打算废除钞法,将银子作为主要货币,诸卿意下如何?”
宝钞早就名存实亡了,百姓不堪其苦,要不是官方强制推行宝钞,列入大明律中,否则早就变成废纸了。
近些年,朝堂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不要了,征税开始要折色银了。
借着于谦大胜之威,朱祁钰还想做一件大事!
改革货币!
用八百万两再赚一笔。
“敢问陛下,陛下是彻底废除钞法?还是暂时废除?”张凤皱眉问。
“彻底废除,以白银代替!”
张凤犹豫道:“陛下,您可知,国朝缺银,如今市面上银子多些,是市舶司的功劳。”
“倘若对外贸易断绝,再放弃钞法,大明会立刻陷入钱荒。”
“而且,民间乡绅地主都有贮藏银子的习惯,他们把银子藏在自家猪圈,都不愿意拿出来花。”
“微臣建议,可暂时弃用钞法,暂不明旨废除,一旦缺银子的时候,再行钞法。”
张凤建议可行。
户部右侍郎孟鉴出班,行礼后道:“陛下,臣以为,应该继续行钞银并行之策,宝钞虽然通胀,起码朝堂仍在通行。”
“一旦彻底放弃钞法,想再捡起来用,微臣担心,会引起民间反弹。”
“不如先用现银,暂且不废钞法,先这样用着。”
“臣赞同孟侍郎之建议。”户部右侍郎吕原也表示赞同。
有了户部抛砖引玉,很多官员都发表意见。
都大差不差。
朱祁钰微微颔首:“朕不打算用银锭子,一来不方便,交易时需要用秤称重,再用剪子剪断,这样损耗很大,一般百姓人家承担不起;”
“二来就是携带不方便,朕带着银锭子出门,放在身上扎得慌,放在锦囊中又坠得慌。”
“朕打算压制银币,每一枚银币固定面额。”
“比如一两的银币、二两、五两,十两。”
皇帝原来要铸钱啊!
铸钱肯定是往里面掺水,赚火耗糊弄百姓的。
“陛下,请听老臣把话说完!”
胡濙立刻站出来反对:“陛下,内帑虽然宽敞些,但请陛下切莫浪费银两!”
“一来,白银昂贵,我朝并不盛产白银,市面上的白银皆是从夷人贸易得来。”
“但老臣估算,夷人恐怕也没多少白银,老臣曾亲自见过那些夷人,他们说的国度,非常狭小,怎么可能有无数白银令其挥霍呢?”
“张尚书言之有理,一旦贸易断绝,我朝一定会出现银荒,届时朝堂如何应对?”
“二来,陛下要压银币,陛下算过火耗吗?银子火耗,每两银子会损失钱银子,压成银币后,银子缩水,朝堂亏惨了。”
“三来,若陛下压出精美的银币,只要面世,就会被市井商人抢购一空,然后埋进土地里,陛下的内帑,能顶的过商人抢购吗?”
“四来,陛下想压币有赚头,就要往里面掺东西,掺得多了,价值自然就下来了,到时候口碑崩塌,和宝钞无异。”
“陛下,倘若出现上述四种情况,朝堂上的钱,顷刻成空,会发生什么事情?”
胡濙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陛下,此事绝对是贻害万代的事情,请陛下绝不可再动此念头!”
胡濙说的有道理,但他并不知道,夷人的钱来自美洲,美洲白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而且,离大明最近的倭国,就富有银矿。
缅甸富有金矿。
但胡濙有两句话说得对,火耗太多,明人喜欢贮藏银子,内帑的银子根本不够做准备金的。
“老太傅快快请起,此言是朕灵光一现,所以拿出来与诸卿讨论,说对说错朕皆赦无罪,诸卿畅所欲言。”
朱祁钰笑道:“朕打算强征民间之银,强制压成银币,再流通回民间……”
“陛下呀!”
胡濙翻个白眼:“若老臣去抢内帑,您会怎么办?会杀了老臣啊,朝堂若派兵抢百姓家中钱财,那不是官逼民反吗?”
“不是抢,是号召百姓把银子拿出来,兑换成银币。”朱祁钰很天真。
“陛下,就算衍圣公重生,也不能让天下万民放弃戒备之心。”
胡濙无奈笑道:“敢问陛下,这是哪个祸国殃民之辈,告诉您的,老臣请陛下杀之!”
“此策,必使大明江山动荡,大明顷刻崩塌!”
朱祁钰表情尴尬,这是他前世看到的。
却忽略了人心。
自古以来,百姓对官府根本就没有信任,只有戒备之心,所以让他们拿出银子,就是在逼反他们!
“诸卿,此策不行吗?”朱祁钰有些不甘心。
李贤、张凤等皆摇头。
“若大明遍地是银子,此策尚可一用。”
“如今银钱短缺,市场上尚是钱荒,如何浪费火耗去压什么银币,舍本逐末……”
胡濙见陛下心诚,于心不忍道:“陛下,您可让工匠压一枚银币出来,看看会损耗多少银子?您再让计相计算出来。”
“至于让百姓拿出银子来,您最好打消此念头,大明不能乱啊!”
胡濙松了口气,幸好陛下没强制执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和压银币比起来,整饬束脚陋习还靠谱一点。
让阁部出个条陈来,缠足必须从官方角度否认,至于民间如何,移风易俗并不容易啊。
“罢了,朕再想想。”
朱祁钰意兴阑珊,本想用银币,攥住铸币权。
其实想想也挺可笑的,铸币权一直在朝堂手里,无论是银锭子,还是银币,本质都是一样的。
重臣反对主要原因,是大明银子少!
想让他折腾,就得银子多。
但他冒出这个想法,其实是想做大明银行,把货币牢牢抓在手心里。
偏偏这个时代的银子,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货币。
“传旨市舶司,加大和夷人贸易,多多赚银子!”
朱祁钰便宣布退朝,忽然停下脚步:“对了,那些被打发出去的宫女,家人再找女儿送进宫中,不要小脚的,也不要旁系的,自己想办法。”
那些官员呜呼哀哉,本以为躲过大劫,不想还是没躲过去。
回宫的路上一直在琢磨。
宝钞肯定不能用了,得多多储备银子,胡濙说得对,一旦铸银币,被商人兑走,再铸再兑,最后内帑的银子一定会被兑空的。
货币总要改革的……
等等,发行银票啊!
做钱庄、票号啊!
他确实舍本逐末了,做大明银行,也可从票号开始啊,用八百万两做准备金,银行肯定能开起来。
归根结底,他想钱生钱。
皇帝之所以是皇帝,就是要比天下人都有钱,才能支配天下。
到了勤政殿,朱祁钰神游天外。
匆匆用了膳食。
他便开始批阅奏章。
“皇爷,李佥事到达京城了,正在宫门外候着。”冯孝低声道。
“李震?”
朱祁钰一愣,才想起来李震是都督佥事:“宣进来,陈友、毛胜也一起叫进来,朕要跟他们说说话。”
毛胜是汉化蒙人,其人一直都不被朱祁钰信任。
很快,三人进入勤政殿,跪在地上行礼。
一别数月,他们入宫走进来,仿佛一别经年,往日辉煌宏伟的宫城变得残破,夺门留下的斑斑痕迹,仍能让人看完觉得触目惊心,那日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入京时他们听说了最近两个月发生的情况,心里十分唏嘘。
方瑛派人交代过他们了,一定要小心侍奉皇帝。
皇帝今时不同往日了。
因为不敢说的太多,只反复叮嘱他们,一定要小心侍奉皇帝,绝不可像以前那样马虎大意。
听着李震把平乱详细说完,朱祁钰才微微颔首:“李震,你做的不错。”
“不敢当陛下夸赞!”
李震是从底层一点点爬上来的,这种人最擅长察言观色,他在朝中有三个靠山,方瑛、梁珤和王来。
前两人都给他写信,让他对陛下恭谨。
王来则直言不讳告诉他,皇帝之变化,让他好好侍奉主君。
李震就明白,再像以前那样糊弄皇帝,肯定是行不通了,所以必须小心侍奉。
“陈友、毛胜,你二人也做的不错!”朱祁钰笑道。
陈友是回回人,历经五朝的老人。
“微臣不敢当陛下夸赞。”陈友虽然年龄大,却不敢托大。
作为回回人,在大明没有靠山,皇帝是他唯一的依靠,所以他绝不站队,不管谁当皇帝,他就忠恳办事。
前些年,皇帝对他不冷不热,就是因为他不肯旗帜鲜明的支持皇帝,所以一直得不到封爵。
“陈友,想不想回家了?”朱祁钰忽然问。
陈友一愣,以为“家”,是京师的家。
“于谦在宣镇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歼灭瓦剌精锐三万多人,总数十余万!”
朱祁钰神情激愤道:“朕打算重开西域,经营丝绸之路,所以朕问你,想不想回家?”
“这、这……”
陈友对老家并没有印象,他生于汉地,长于汉地,但是他的祖父、父亲无数次提及自己的家,他也幻想过那个地方。
可大明已经失去那里很久很久了,他以为永远也不能再看一看祖父的家了。
“那里虽然不是微臣的家,却是微臣的祖地,微臣多么希望有朝一日,祖地能重回汉家怀抱!”
陈友眼角落泪,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若陛下重开西域,老臣愿意充当先锋!”
“那老将军要注意保养,好好活下去,一定要看到那一天!”
朱祁钰无比认真地扶他起来。
陈友明知道这是陛下收拢人心的手段,仍不由自主的激动,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他想带着军队,收复自己的祖地。
像他这样汉化的回回人,从不认为自己长得和别人不一样,他坚定认为自己就是汉人。
“毛胜,朕记得前些年你逃亡漠北……”
朱祁钰话没说完,毛胜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哈哈哈,老将军何必介怀?”
“朕绝无怪罪之意!”
“谁不想回家看看呢?”
“朕也想去南京看看,虽然朕没生在南京,没长在南京,但南京是朕曾祖父的家,祖父也在南京多年。”
“朕想告诉你,朕有太宗之志,要收复漠北失地,重新经营草原!”
“老将军,朕想跟你说,好好活下去,等着朕,带着你回家!可好?”
朱祁钰抓住毛胜的手。
毛胜泣不成声。
他儿时是在草原上过的,祖上更是大元贵族,那边还有很多亲戚。
他也想带着大军回去,彰显他在大明的地位,人人都有一颗衣锦还乡的心,他老了,没几年活头了,此生最大的愿望,一是有封爵,二是衣锦还乡。
“陛下,老臣一定保养好身体,等着做远征漠北的先锋官!”毛胜跪拜。
“两位老将军!”
朱祁钰一手拉着一个:“这些年你们南征北战,太累了,暂时留在京师,帮着朕整军,朕新征召了四个团营,你们留下来帮朕。”
“一来将养身体,把身体调理好。”
“二来,等着团营练成,由你们亲率,收复西域、收复漠北,朕要让你们衣锦还乡!不复尔等忠恳一生!”
收买人心,还得看朱祁钰。
朱祁钰松开两个老将军,回到御座上:“此战,平定湖广苗乱,三位将军皆有大功!”
“李震,朕欲封你为兴宁伯;陈友,朕封你为武平伯;毛胜,朕封你为南宁伯!”
“此封,暂不赐世券,朕要让你们衣锦还乡的时候,再赐下世券!”
“朕希望,朕赐下的世券,是侯爵世券!是与国同休的侯爵世券!”
“朕把世券留着,等着赐给尔等!”
冯孝端上来托盘,上面摆着世券,都是侯爵世券。
朱祁钰指着:“尔等可有信心,为子孙挣下一份侯爵世券啊?”
“有!”
李震三人齐声呐喊。
他们真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大方,直接赐下爵位。
不过,如今勋臣式微,陛下想多多提拔勋臣,制衡文官,倒是也有可能。
唯一可惜之处,没有世券,不能世袭。
“几位老将军,朕只有一句话,活着!”
朱祁钰实在用心良苦,陈友和毛胜,都命不久矣了。
“这是圣旨!”
“朕不许你们早死,朕要让你们衣锦还乡,让祖地的族人看一看你们!”
“这是你们为大明鞠躬尽瘁的回报!”
“是朕给你们最好的封赏!”
朱祁钰言辞恳切。
陈友和毛胜泪流不止,人活着的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认同感。
尤其对外族来说,陈友和毛胜,很被排斥,陈友从不站队、毛胜和漠北勾勾搭搭,都不被皇帝喜欢。
但是,朱祁钰却承认了其功劳,认同他们的功劳、能力,盖棺论定。
又给他们希望,让他们坚持活下去。
不管真情也好,假意也罢,皇帝口含天宪,算是承认了他们的功劳!
“着令太医院,定期给年老的朝臣诊断,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朕多少次冲动,都是被朝中老臣劝住了,朕不许他们早死!”
“朕要让他们活着,看着大明强盛!”
朱祁钰交代冯孝:“让太医多多用心,不用心者,诛族!”
“奴婢遵旨!”
冯孝佩服,皇爷这收买人心的手段高明啊。
您没事就在勤政殿骂那些老臣是死脑瓜骨!挡道老狗!
如今当着老臣的面,却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看看,多暖人心啊。
看陈友三人感激涕零的样子。
等你们在朝堂待俩月就知道了,相信谁,都别相信皇帝这张破嘴。
打发走了陈友三人。
朱祁钰心情不错:“俘虏怎么安置呢?诏翰林过来,说说怎么安置俘虏。”
很快,丘濬等人进来。
“陛下,微臣以为可做劳力,修葺宫殿、修葺京师,都需要人手,尤其是宣镇重建,需要很多劳力。”
丘濬直来直去的。
“李震的战报上写着,俘获八千余人,押解到了京城,只剩下五千人了,若再押去宣镇,能剩下两千人就不错了。”
朱祁钰摇摇头:“就留在京师,但做些什么呢?”
“陛下,微臣以为可打入匠户。”刘珝道。
“不可,这些都是生苗,汉话都不会说,如何当得了匠户?”丘濬对这些俘虏不屑一顾,想直接说,杀了了事,但又怕触怒陛下。
翰林们七嘴八舌。
朱祁钰微微颔首:“当匠户可行,生苗也好,不会说汉话更好了……”
听见皇帝嘀咕,大家发愣,不会说汉话还好?
“统统打入兵仗局,做匠户!”
“啊?”
丘濬一愣:“陛下,他们是俘虏呀,还是官老爷啊?兵仗局吃的用的,都从光禄寺所出,比官员吃的都好!您让这些俘虏,享受兵仗局的待遇?”
“并不是,去做杂活,按照俘虏的吃食给他们,不必吃饱,等他们变成成熟的工匠,才给吃饱,进了两局,也是奴隶身份,朕的奴隶。”
皇帝这么一说,大家才心理平衡些。
“怎么?嫌弃宫里吃的差了?”朱祁钰歪头笑问。
“微臣不敢!”丘濬吓得跪在地上,所有翰林跪地请罪。
“无妨,确实吃的不好,但前一段京中缺粮,宫里也不太平,如今湖广押解粮食入京,京中并不缺粮食了。”
朱祁钰笑道:“干脆让尚食局做些好的,从东暖阁挑出个空屋子,改做膳食堂,膳食时间你们便去那屋用膳,银钱从内帑出,朕出的,如何?”
一听皇帝真的改善他们的膳食,这是好事啊。
“微臣等谢主隆恩!”
翰林们谢恩。
他们刚走,冯孝就不开心了:“皇爷,钱不是您这般浪费的呀!让他们在宫中办公,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如何还在宫中吃食?您都舍不得吃鸡蛋,凭什么供他们饭食?”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
朕抠,你比朕还抠!
“让人家干活,给点吃食罢了,光禄寺不也供着兵仗局、军器局吃喝呢嘛。”
“奴婢认为,应该一并裁撤了,给那些贱户吃那么好干什么?提高他们的地位,已是皇爷仁慈了,他们敢不效命?”
见皇帝脸色不善,冯孝嘟囔道:“皇爷,您是不当家,光禄寺每天都要花上千两银子……”
“这么多?”朱祁钰皱眉:“是不是有人贪污了?”
“皇爷,您算算兵仗局、军器局有多少人吃饭?”
“两局外面都有禁卫轮值,工匠都吃了,禁卫不得一样给吃的?”
“一个个都是大肚汉,可下吃到便宜了,胡吃海塞啊,把明天的饭都带出来了!”
“您没看到呀,他们吃的都是银子啊!”
冯孝委屈道:“干脆裁撤了吧,您算算呀……”
“好了,给他们三个月时间,若做不出来朕想要的,就裁撤伙食。”朱祁钰也心疼了。
一天一千两,一个月就是三万两啊,再加上两局烧钱的速度,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了,有钱也不能这么造呀。
“奴婢记着!”
冯孝满意了:“那军机处的伙食……”
“先供着吧,不必吃得太好,采购这块你给朕盯牢了,敢伸手的直接杀了,不必问朕。”
朱祁钰日理万机,实在没时间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奴婢遵旨。”
“冯孝,你是朕的身边人,只要你不伸手,下面的人就不敢伸手,知道了吗?”
朱祁钰敲打他:“想要什么,直接跟朕说,朕给你便是,不必伸手拿不该拿的,朕赐的,你花着踏实舒服。”
“有了干儿子、外面养的姘头什么的,都说,没必要瞒着,找些人伺候你,朕也放心。”
“奴婢没这个心思!”冷汗从冯孝额头上流下来。
“起来,害怕什么啊?朕只是告诉你,对朕坦诚,你就永远是朕最信任的人。”
朱祁钰亲自扶起他:“哪怕犯错了也无妨,谁都会犯错,只要你跟朕坦诚便可。”
“你为朕管家,朕很满意,再接再厉。”
“有什么话都要跟朕说啊,冯孝。”
冯孝小心翼翼出门伺候,朱祁钰抬头,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
又低下头,批阅奏章。
他在等冯孝主动坦白,可冯孝没说。
今天早晨,他收到锦衣卫密报,奏报说冯孝在宫外养个姘头,是驸马焦敬送的。
焦敬是庆都公主的丈夫,庆都公主是仁宗皇帝次女,算是朱祁钰的姑姑。
正统五年,庆都公主就死了,但这个焦敬却活得有滋有味的,姬妾上百人,坊间传言说,公主是被焦敬的妾室气死的。
朱祁钰和庆都公主关系一般,也就当做没发生过。
但这个焦敬,平白无故的,勾连内官,要做什么?
以为勋臣回京了,又要兴风作浪了吗?
哼,你想太多了,朕也在等于谦回京呢!
……
过了几日。
于谦率军凯旋而归,胡濙亲自出城迎接,给足了北征军面子。
皇帝在宫中设宴,宴请诸位功臣。
又让北征军归营,大宴三天,酒肉管足。
胡濙看着于谦,于谦仿佛苍老了不少,没有了以前出尘的气质,仿佛是跌落尘世间的谪仙人,沧桑了许多。
可能是过于奔波,累的吧。
一套礼仪走完,天都快擦黑了,所有人都累得筋疲力尽。
才入宫饮宴。
站在乾清宫台阶上,朱祁钰看着这些熟面孔,心中唏嘘:“朕为诸卿贺,入殿!”
他把饮宴设在乾清宫,他的寝殿,足见重视。
轻歌曼舞,觥筹交错。
“于少傅,朕敬你一杯!”朱祁钰杯中水,全在水里了。
“不敢受陛下敬,微臣敬陛下。”于谦仿佛丧失了光芒,人变得十分颓废。
朱祁钰并不在意,于谦回来了,压力最大的人是他。
酒过三巡,气氛却并不热烈,多少有些沉闷。
仿佛不是庆功宴,而是一场鸿门宴。
“陛下!”
于谦放下酒杯,恭恭敬敬的磕头:“微臣请辞,请陛下允准!”
“嗯?少傅累了?那便先回去歇息吧,朕让璚英、于冕、于康回家侍奉你。”
朱祁钰心情不错,又夸赞了于冕和于康的能力,如今都是朕的左膀右臂云云。
“陛下,臣有退隐归乡之意,是以请陛下允准!”于谦声音萎靡,并不领情。
退隐归乡?
歌舞声猛地一停,整个宴会厅为之一窒。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于谦会直接请辞。
这是回京就打陛下的脸啊?
“少傅说什么呢?要是累了,便回去歇息,明日早朝上,尔等封赏便会下来,少傅回去吧。”
朱祁钰故意装作听不懂。
“陛下,微臣乞骸骨!”于谦恭恭敬敬的跪着,一动不动,声音依旧高亢,但此刻却充斥着一丝疲惫。
此言一出,整个乾清宫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
文武百官全都面面相觑,太劲爆了,回京就打陛下的脸,太精彩了吧!
嘭!
皇帝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案上。
朱祁钰慢慢站起来,语气温柔:“少傅是担心功高震主吗?是怕朕没有容人之量吗?”
“朕不是赵构!”
“朕容得下岳飞!容得下韩世忠!”
“朕不怕功高盖主,就怕你们没本事!”
“只要有本事,你想要什么,朕都能赏你!”
“少傅喝醉了,来人,把少傅扶下去……”
朱祁钰眸中含着怒气。
这个于谦要干什么?
“请陛下允准!”于谦声音坚定不移。
“于冕!于康!都滚进来!你爹喝醉了,把你爹扶下去!”朱祁钰强压着怒气,帮于谦圆场。
为了这场宴会,他把于谦等北征功臣之子,全都诏至宫中伺候,做足了准备,也给足了他们的面子。
但于谦在干什么?
从拿回皇权之后,再也没人能把他逼成这样了!
于谦刚刚回京,就给他一个下马威!
狠狠的一个巴掌!
“微臣没有喝醉,老臣想归隐山林,请陛下允准……”
啪嚓!
“够了!”
朱祁钰猛地把杯子摔在地上:“于谦,你要干什么?陷朕于不义吗?”
整个乾清宫为之一颤。
所有人跪在地上请罪。
但是,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的。
都想看看,于谦回来了,皇帝会怎么样?
你还是真皇帝吗?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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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