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整编京营的圣旨刚刚传下去,如今又让京营出战,微臣担心人心惶惶。”
于谦这个借口很拙劣。
“不必整编了,朕食言而肥,多给京营些赏赐,就启程去河套吧。”
“命令延绥镇东部镇守王祯、西部镇守王斌,配合京营。”
朱祁钰语气一缓,延绥镇建设得并不完善,仅有两路镇守,互不统制,没有总兵,导致两个镇守矛盾不断,每月都上书互相攻讦,他看着也头疼。
“朕打算将河套,纳入延绥镇,配一总兵,掌将军印!”
他扫了眼于谦,等着于谦开口。
于谦并未出言举荐。
“朕打算派范广去,太傅、太保,以为如何?”朱祁钰问。
果然是范广!
范广凭此功,就要封侯了。
范广也是命好。
“微臣并无异议。”于谦躬身道。
“传旨,命宁远伯范广,敕为总兵官,佩征虏将军印,镇守延绥地方,延绥原东西两路,暂且不变,再设北路,延绥镇以后便有三路。”
朱祁钰郑重道:“河套好收,但不好经营,二位可有良策教朕?”
“陛下,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河套产粮,便是宝地,若不产粮,都是空谈,早晚都要放弃。”
胡濙斟酌道:“老臣以为,河套应该农牧并举,并以畜牧为主业……”
“绝对不行!”
于谦皱眉道:“老太傅,您没去过河套。”
“如今的河套,和数年前截然不同。”
“前些年河套沦为放牧场,尚有牧民在那讨生活,近两年牧民都嫌弃河套这不毛之地。”
“若再强行放牧,水土流失更加严重,河套更加残破。”
“微臣以为,收复河套,当以养为主,保护水土,大肆种植树木,挖通河运,以内地之粮,养河套之民。”
胡濙立刻反驳:“那怎么能行?”
“之前石尚书便算过这笔账,若由内地供养河套,一年就需要三十万两银子,这钱从哪出?”
“这还不算养兵的钱。”
“只种树不种粮,完全亏损。亏个几年,朝堂入不敷出,只能被迫放弃,绝对不成。”
“你再算算,一棵树,起码十年成材,而且到了冬天,本地百姓肆意砍伐,能剩下多少?”
“每年反复栽树,又是一大笔开支。”
“挖通河运,就得长期维护,还得花钱,丰裕年头还好说,若是坏年头,内地百姓都顾不上呢,何况河套了?”
胡濙是坚决反对。
于谦苦笑:“老太傅,这是唯一的办法,河套贫瘠,供养不起多少人了,连牧民都嫌弃的地方,您想想。”
“若是有能在贫瘠土地上种出来的作物就好了。”朱祁钰喃喃自语。
“陛下,这天下哪有这样的作物啊?”
胡濙苦笑:“若是真有,甭说河套,就是整个漠北,那都成了宝地了。陛下,您就别天马行空了!”
“只有肥沃土地,才能种出粮食来,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于谦附和道:“所以粮食金贵,陛下,微臣也认为,着眼于眼前,不该想那些有的没的。”
朱祁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像真有。”
他不知道玉米、土豆、地瓜是什么时候传入大明的,但肯定能在不毛之地上开花结果,好吃,还能填饱肚子。
虽然这个年代的作物,不可能高产,但能成为经济作物,就够了。
“让各地方官去找!”
朱祁钰忽然想起来:“对了,京中可有佛郎机人?”
胡濙一愣,和于谦对视一眼:“宣德年间有,太上皇在位时,认为佛郎机人屡屡犯边,便驱逐出京了!”
“陛下,佛郎机人弹丸之地,能有什么宝物啊?”
胡濙和佛郎机人打过交道,还学过外语。
前些年,国子监还把佛郎机语言列为必修课,后来和佛郎机人交恶,便不再学了。
“未必,他们的火炮,便比大明的强。”朱祁钰道。
胡濙不服气:“不过一群海盗,若敢上岸,大明军队一个冲锋,便能要他们的性命!”
朱祁钰懒得跟他辩解,看向于谦:“内阁拟旨,传旨广州市舶司,令其将佛郎机人带到京城,朕有话问他们!”
“臣遵旨。”于谦将信将疑,真有陛下说的那种作物?
若是真有,河套反而会成为大明助力。
“朕认为于太保的话有道理,河套残破,却不能继续残破下去了,养护水土是重中之重。”
“而且,黄河泛滥,和河套地区的破坏有着必然联系。”
“要治黄河,就要先治河套,从源头开始治水,事半功倍。”
朱祁钰沉吟道:“但养护非一时一日之功,朝堂强行种树,下面也会阳奉阴违,春天种,冬天砍,骗取中枢,河套永远得不到治理。”
“朕打算派皇家商行,在延绥建一个大型纺织厂,在延绥推广桑树种植。”
“勒令延绥地区百姓,每家种植五颗以上的桑树,树苗钱朕来出,若想多种的,就从朕这里买树苗,朕平价卖给他们。”
“等桑树养成了,便养蚕缫丝,皇家商行收丝,全部都收。”
朱祁钰沉吟道:“再在河套地区,多多种树,桑树、槐树、杨树、枣树都可以种,朝堂下旨,任何人不许砍树,内阁拟定砍树的惩罚,一并颁布下去。”
“老太傅,您说若在河套种果树如何?果子成熟了可吃可卖,两全其美。”
“陛下,延绥百姓苦得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买果子吃呀?至于陕西权贵,恐怕看不上那些果子,老臣以为,还是别费力不讨好了。”
胡濙没直说,但说的是秦藩。
“藩王倒是富得流油,百姓苦得饭都吃不上啊。”
“都是朕的亲戚,又不在京中,你说朕该怎么杀?”
“一道圣旨下去,没到地方呢,本人就死了,他的儿子们疯狂上书,求朕赐他们继承王位呢。”
朱祁钰叹了口气:“先这样吧,果树种不成,就种些枣树,大不了朕来收,收了给延绥镇的兵丁吃。”
他还有一层没说,他以太祖之祖制治国,不能直接和亲戚们撕破脸的。
拐着弯杀吧。
“老臣明白陛下苦衷!”胡濙躬身行礼。
“等宁藩跳出来,朕先平了江西,挑富庶地方先平定吧,穷困的排后。”
朱祁钰说了句真话。
又跟二人聊了很久,才放他们离开。
“没被穿越!”朱祁钰得出结论,微微松了口气。
“皇爷。”
冯孝小心翼翼进来禀报:“舒公公传来密奏,关于山西的。”
朱祁钰打开,眉头皱紧:“这么点?舒良呢?”
“在东厂,没进宫。”
“宣进来,朕亲自问他。”
厂卫联合,从宣镇转道山西,端了晋商的老巢,结果才抄出来一百多万两银子,糊弄鬼呢。
这点钱,都不够晋商塞牙缝的,绝对有问题。
很快,舒良进来,行礼叩拜之后。
“皇爷,厂卫绝对不敢贪腐,绝对不敢虚报、假报。”舒良信誓旦旦。
“晋商传家千年,岂能这点钱?”
朱祁钰不信:“蛀虫都除干净了吗?”
“启禀皇爷,范青传来的详细奏报,说是都铲除了。”
舒良小心道:“皇爷,奴婢怀疑,这些商人,是不是提前收到了风声,把钱财转移了?”
“嗯?你怎么会这样想?”朱祁钰看向他。
舒良吓得跪在地上:“宣镇之战时,驿递便出了问题。”
“本来派厂卫是去查宣镇之败的,结果厂卫还没到呢,便有捷报传来,您临时起意,令其抄家晋商。”
“所以朝堂上不能走漏风声,厂卫也不能,那么,就只有是驿递出了问题!”
舒良的意思是,驿递中有人,给晋商偷偷递了信。
这些晋商,闻讯而逃,把家里方便携带的金银财宝,全都带走了。
倒也合理。
只是舒良拐着弯说这些,有何目的呢?
“伱有什么看法?”朱祁钰看向他。
“皇爷,奴婢以为,清洗驿递,再严加拷问,拷问出那些晋商把金银财宝都藏在了哪里!”
舒良发狠道:“奴婢以为,范青等人查抄的晋商商贾头目,应该都是假的,真的应该带着金银财宝藏起来了。”
朱祁钰眉头皱得更紧了。
舒良分析的对,抓的那些晋商,都是小鱼小虾,大鱼都藏起来了,用不了几年,就会改头换面,重见天日。
可动整条驿递的话,又牵连太大了。
如今中枢政斗不断,朕想抽出身来都难,如何整顿驿递呢?
“这些商贾,如老鼠一般,又有主场优势,他们在山西经营几百年了,根深蒂固,朕一道圣旨下去,也不过被地方官员蒙骗罢了,治标不治本。”
“舒良,朕也想清查。”
“但于谦站起来了,朕不得不小心应对。”
朱祁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等京营出京吧,你随着一起出京,亲自办这件事,如何?”
朱祁钰其实不想放舒良出京。
缇骑不成气候,锦衣卫动作太慢,东厂是他最依仗的。
可舒良有自己的想法啊。
“皇爷,奴婢若离京的话,您的安危……”舒良有些紧张。
对舒良而言,京中权力已经这样了。
宫中传出来收复河套的风声,舒良就知道,皇爷想将手伸向西北了,宣镇、宣化、再加上河套的延绥,已经形成一个拳头,把西北攥在手心里。
所以,他想着,让东厂去西北扎根,日后重开西域,重开丝绸之路,好处难以想象。
舒良才冒死,向皇帝提出来,山西查抄的钱财对不上数。
真正目的,是想去经营西北。
“好了,你的心朕知道,你亲自坐镇山西也好,帮着朕查一查山西,晋商这些年,在朝堂牵扯太深了,好好查一查。”
“朕立足于西北,是要重开西域。”
朱祁钰看穿他的小心思:“既然你想去山西,便好好为朕经营西北吧,让朕看到西北的真正情况。”
“舒良,朕信你,希望你别让朕失望。”
说完,看着他。
“奴婢绝对不敢让皇爷失望!”舒良神情激动。
“去吧。”
舒良磕个头后,恭恭敬敬出去。
朱祁钰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人都是有野心的啊,也好,没有野心,怎么能为朕所用呢?”
东厂迫不及待要占据西北,恐怕金忠也要来吃这块肥肉了。
果然,金忠也递进来密奏。
金忠就在宫门口候着。
果然,他也想去清查山西。
“你来晚了一步,朕已经让舒良去了,随京营一起出发。”朱祁钰淡淡道。
金忠脸上并不失望,退一步道:“皇爷,奴婢收到宁藩的密奏,天师道天师张元吉迟迟不肯出京,和宁藩有着密切关系。”
说着,他递上来一本奏章。
朱祁钰皱眉看完,记录的都是龙虎山上的事,想来锦衣卫收买了龙虎山上的小道士。
宁王朱奠培和天师张元吉经常密谈。
密谈的内容,倒是有只言片语传出来。
也不知道是瞎编的,还是朱奠培真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无所谓了,宁藩必除。
“金忠,你想去江西啊?”朱祁钰立刻戳破金忠的小心思。
破了宁藩,必然使江西空虚,锦衣卫就可趁机在江西安插耳目,将江西纳入几方势力。
看来舒良和金忠是商量好的啊。
以前的明争暗斗,是做给朕看的?
朱祁钰目光闪烁。
“皇爷,这点小事,无须奴婢亲自坐镇江西,奴婢清楚,您收拾了宁藩后,就是湖广藩王。”
“但湖广诸藩,和您关系极近,想动手,必以雷霆之势动手。”
“奴婢担心出现意外,所以奴婢想亲自坐镇襄阳。”
金忠实话实说。
他的心更大,想占据湖广、江西,未来的手会伸去西南,或者东南。
厂卫有点泾渭分明的意思。
朱祁钰微微颔首:“马上要到端午了,朕打算诏天下藩王入京,和朕一起过节,乐呵乐呵。”
金忠瞳孔一缩!
他以为皇爷会一个个对付呢!
谁敢想啊,皇爷竟要一勺烩了!
论雄心,还得看皇爷。
“金忠,湖广诸藩,都是朕的亲叔叔,你去坐镇,还不够格,动不了他们。”
“诏来京中吧,朕亲自对付他们。”
“等他们入京,你就去湖广,等着朕的命令。”
朱祁钰淡淡道。
看看谁敢不来吧。
“怀恩,让内阁拟旨。”
“奴婢遵旨。”怀恩亲自去。
朱祁钰看着金忠,金忠低着头不敢说话。
过了半晌,朱祁钰才嗤笑:“派个人去江西吧,宁藩蹦跶不了多久了。”
“奴婢遵旨!”
金忠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皇爷看穿了。
人不再坦荡之后,自然而然的心虚。
他不敢再和皇爷对视了。
有了权力,人就不干净了。
这权力场,不如一个屎坑干净。
“去吧。”
目送金忠离开,朱祁钰幽幽一叹:“人心啊,什么时候能知足呢?”
“冯孝,厂卫在山西抄了些门户,你去挑两个漂亮、可人的,留在家里伺候你吧。”
噗通!
冯孝扑倒在地上:“奴婢是没根的人,要女人有什么用啊?奴婢不喜欢女人,求皇爷饶了奴婢!”
“不喜欢吗?那算了吧,喜欢就跟朕说,朕赐你。”
朱祁钰瞟了他一眼:“石璟、王谊可还消停?”
“回皇爷的话,皇爷让他们闭门思过,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自然安静无比。”
冯孝这是掉进驸马坑里了,心里恨透了驸马。
石璟派人多次往宫中递话,他偏偏不传,就是想饿死这两个驸马。
“顺德姐姐去的早啊,朕想为姐姐做些什么,也做不到了。”
朱祁钰叹了口气:“如今朕只剩下一个姐姐了,吩咐宫中,对常德好些,毕竟是朕的亲姐姐啊。”
“奴婢遵旨。”
在一旁伺候的谷有之,却明白了皇帝的深意:“皇爷,奴婢知道,胡皇后尚有兄弟在世,那是顺德公主的亲舅舅。”
“嗯?还有吗?”朱祁钰问。
“尚在人世,胡皇后亲兄胡安、胡瑄都在前卫,胡安是指挥佥事,胡瑄则是百户。”谷有之小声道。
冯孝看了眼谷有之,深感威胁之大,他根本没明白皇帝的深意,但谷有之却懂了。
“堂堂后族,却只是百户啊!”
朱祁钰淡笑道:“和孙氏比起来,真是大相径庭。”
这话谁敢接啊!
胡皇后是废后,先帝废的,做儿子的都不敢说父亲的不是,何况这些奴婢呢?
若说了,皇帝直接赐一丈红。
“把胡安、胡瑄宣来,让朕看看,和顺德姐姐像不像?”
“奴婢遵旨!”谷有之磕头。
朱祁钰看了他一眼,站起来抻个懒腰:“今日便歇了吧,不处理政务了,朕去后宫里转转。”
谈允贤已经正式被纳了,奈何朱祁钰还在将养身体。
便让她陪着走走。
“最近习惯吗?”朱祁钰看着她。
她低着头,轻轻点头。
“那些宫女没欺负你吧?”朱祁钰深谙人心,谈允贤出身很低,而宫中的宫女,都是官家贵女,难保不会狗眼看人低。
“回禀陛下,臣妾有贴身婢女伺候,还算安心。”谈允贤说得轻巧。
“入了宫的就是奴婢,该如何处罚便如何处罚,打死了她家里也不敢造次,安心用吧。”
朱祁钰是说给宫女听的。
这些官家贵女,可不好管。
他在给谈允贤撑腰。
“臣妾遵旨。”
见皇帝给她撑腰,谈允贤胆子大了些:“陛下,臣妾想求陛下一件事。”
“说。”
“臣妾想请陛下,莫要封臣妾家人做勋臣!”谈允贤小心翼翼道。
“你听说什么了吗?”朱祁钰不动声色地问她。
“没有,臣妾只是觉得,德不配位,让他们安安稳稳过日子便好,给他们大富大贵,臣妾担心他们承受不住。”
谈允贤这话,说进朱祁钰心坎儿里了。
像之前的李惜儿,连这种妾室的兄弟都封了锦衣卫千户,大明的爵位不值钱,就是从乱封外戚开始的。
“那便从你开始,外戚不封爵、不封官,量才启用,有才能的朕不拘一格,用其才!”
朱祁钰歪头跟冯孝说:“让内阁下中旨,告示天下。”
皇帝要对孙氏外戚动手了!
冯孝小跑着去传旨。
“允贤,你很不错,在宫中安心侍奉着,你家人若有能力,朕自然会用,若无能力,便让他们做个富贵闲人吧,莫要进这名利场,臭不可闻。”
朱祁钰这话颇有深意。
贴身伺候的几个宫女,会将这番话传出去的。
回勤政殿的路上,朱祁钰忽然目光一闪:“林氏呢?”
他发现,一直在身边伺候的林聪的女儿林钰,不见了。
“回皇爷,林氏父亲被贬谪,所以奴婢擅自做主,打发她去其他宫中伺候了。”谷有之小心翼翼道。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
谷有之如遭雷击,跪在地上,不断请罪。
“以后别做这狗眼看人低的事,林聪虽是贬谪出京,却也是阁部重臣,他女儿林氏又未犯错,如何将她打发走了?”
朱祁钰盯着他:“去宫门口跪着,把林氏叫回来。”
“谢皇爷开恩!”
谷有之知道,最近自己飘了,竟敢在乾清宫擅自做主,简直是活腻味了。
进了勤政殿,朱祁钰让胡贵菊伺候按按肩膀。
没过多久,林钰走进勤政殿,小脸带着委屈。
“莫委屈了,朕处罚了谷有之。”
朱祁钰让她起来:“你父亲虽然不在中枢,却也是一省督抚,仍是朕的肱骨重臣,早晚会回来的,今晚你在勤政殿里伺候朕。”
“再把李玠、王伦宣来,让他们在勤政殿门口带刀护卫朕。”
“他们父亲走了,那是为朕办事去了,并非惩罚!”
“这宫里,更不是狗眼看人低的地方。”
“谢皇爷天恩!”林钰磕头。
就这一天光景,她就彻底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人心之恶毒。
她仿佛快速长大了。
“起来吧,给朕按按腿。”朱祁钰闭上眼睛。
林钰膝行过来,跪在地上,给皇帝按腿,比之前恭敬了许多,又夹杂着一丝感激。
“别哭丧着脸了,你在朕身边伺候,指不定多少人恼恨你呢,一点小挫折罢了。”
朱祁钰安慰她。
“谢皇爷宽慰。”林钰眼角落泪,赶紧擦了一下,不敢再落泪了,省得惹得皇爷不快。
朱祁钰看出来了,这个体毛重的女孩,竟真的成熟懂事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冯孝声音传来:“皇爷,胡安、胡瑄到了。”
“宣进来吧。”
朱祁钰睁开眼睛,挥退胡贵菊和林钰。
很快,两个老者进殿。
“抬起头来,朕看看。”
朱祁钰端详一番:“你和顺德姐姐长得有些像。”
他指着胡瑄说。
“微臣不敢和公主比论容貌。”胡瑄还算恭顺。
“你自是没资格的,皇姐风采,岂是你这样的凡夫俗子配比的?”
朱祁钰道:“但朕想念皇姐时,也算是个念想。”
“微臣愿意留在宫中,侍奉陛下!”胡瑄这么大岁数没白活,听懂了朱祁钰的暗示。
“皇姐在时,和朕关系最好,奈何天不假年,皇姐薨逝……”朱祁钰得算算死了多少年了。
这叫感情好?死几年都忘了!
“十三年了。”胡瑄接口。
“十三年了,朕偶尔就会想起,虽然朕还要一个姐姐,却不如朕和顺德关系亲笃,虽然都是亲姐姐,也有个里外。”
朱祁钰一点也不尴尬。
“陛下和公主的天家亲情,天下臣民尽知。”胡瑄拍马屁。
“你是有孝心的,还记得公主的祭日,比石璟都强,他连皇姐死了多少年都不记得了。”
朱祁钰看着他说:“若非看着朕的两个亲外甥的份上,朕就赐死了他,去地下侍奉姐姐去。”
“胡瑄,你怎么看?”
胡瑄没想到,皇帝上来就是虎狼之词。
用他的嘴,去杀石璟?
“微臣是外人,不敢揣测天家之事。”胡瑄小心翼翼道。
“你也是顺德的舅舅,和朕也算亲戚,但说无妨。”
胡瑄咬牙道:“驸马毕竟是宣宗皇帝亲选之人,若杀之恐怕影响陛下的孝名。微臣以为,可罚驸马。”
朱祁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倒是谁也不想得罪。
朕给你功劳,你却嫌功劳烫手,难怪坐冷板凳这么多年,着实没什么气魄。
“嗯,下去吧。”朱祁钰懒得浪费时间了。
连个待宰的羔羊都不敢杀,敢去咬孙氏外戚吗?
你们不咬他们,朕怎么把封爵收回来?
看着他们,朕就恶心。
胡瑄心里发苦,一步登天的机会,飞了!
“陛下,请听微臣把话说完!”
胡瑄叩头在地,不肯起来:“陛下,微臣说的罚,是让驸马做事,在京中驸马算不得什么大官,可到了地方上,驸马就是了不得的存在了。”
让驸马做事?
“说明白点!”朱祁钰没让他起来。
他撅着,继续说:“微臣的意思,得罪的事让驸马去做,若做错了也有借口去杀,若做的不错,陛下便继续让他做!”
这个办法好啊!
“起身吧。”
朱祁钰看着他,胡瑄满脸通红,血压都快炸了。
“正值端午,朕打算诏天下诸王,进京和朕一起过个端午,团圆团圆。”
“既然是你提议的,那便让王谊、石璟做使者,你们兄弟做副使,分成两路,邀请天下诸王入京。”
“啊?”胡瑄都傻了,这就来啊?
您在京中做了什么,天下人都心知肚明,您祸害完商贾,祸害驸马,驸马祸害完了,轮到诸王了?
您说说哪个王能来?
偏偏这得罪人的事情,让我们兄弟去?
“朕格外开恩,让你们儿子,进宫做侍卫吧。”
“本来你们儿子是没这个机会的,像你胡瑄,只是个百户,儿子只能做个普通军户了。”
“再过一代,怕是连京中一个普通民户都不如了。”
“朕在给你们升官的机会。”
“记住了,天下诸王,老的小的,都要进京,一个都不能缺!”
“缺了,朕拿你们试问!”
胡瑄整个人傻眼了,总感觉这不是天降富贵,而是天降无妄之灾。
“陛下,若王爷不肯入京呢?”胡安小心翼翼问。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骗啊、唬啊、用强啊,哪怕是掳来,朕也要在京中见到他们!”
朱祁钰淡淡道:“朕想念亲戚们了。”
胡安咬牙道:“陛下能否派厂卫随从?”
“允了。”
朱祁钰懒得跟他们废话:“你们去把王谊、石璟放出来,朕的圣旨稍后便到,你们好好商量商量,抓紧出发,距离端午,一个半月,你们的时间很紧的。”
看看胡家兄弟,有什么本事吧。
这次之事,只是试金石。
朱祁钰让人伺候安枕。
一连几日,朝堂上毫无波澜。
范广率领京营出京。
这天,早朝之上,处理完政务后,朱祁钰宣布下朝,回乾清宫的路上,有太监火速跑来,献上密奏。
密奏上有血!
“叫住百官,都不要走!”
朱祁钰返回奉天殿,没打开密揭,但落款是张鹏!
进入奉天殿,百官看见皇帝手里捏着密奏,就知道出事了。
“朕还没看,打开,念!”
朱祁钰让怀恩念。
张鹏洋洋洒洒近万言,将山东大涝,抽丝剥茧,说得清清楚楚。
掘开黄河口的,是佛子山上的贼人做的。
这个佛子山的头领叫林松,自称是唐赛儿的儿子,号称佛子,所以改山名为佛子山,在民间传教迷惑百姓,聚众造反。
他们以白莲为号,打着佛母的旗号,妖言惑众。
少的时候聚众上万,多的时候聚众数十万人。
根据张鹏的调查,联络佛子山的,是京中人,佛子山收钱办事。
“佛子,白莲!”
“唐赛儿啊,朕怎么又听说了!”
“这山东流匪,都打着唐赛儿的旗号,怎么着?”
“唐赛儿是母猪不成?生了几百个儿子?”
“从永乐朝开始,每年都有唐赛儿的声音,但官方记载,唐赛儿在永乐十八年就已经死了!”
“老太傅,朕说的对不对?”
朱祁钰看向胡濙。
胡濙是活化石啊。
“回陛下的话,唐赛儿确实是死了,但唐赛儿刚死不久,便有人冒着唐赛儿的名头闹事。”胡濙言辞闪烁。
“接着念。”
根据张鹏调查,京中人士联络的是孔家人,是孔家派人去和林松联系的。
念到这里,一片哗然。
胡濙偷偷看了眼皇帝,他是真要把孔家之事,摆到明面上说吗?
奏章末尾,张鹏预料到自己会死,担心密奏送不到京中,他一共写了十几份,分别送出来。
奏疏念完,张鹏已经死了。
龙椅上的朱祁钰面无表情,倏地冷笑两声:“朕说呢,山东迟迟没有密奏!”
“看看时间,这是十七日前送出来的。”
“张鹏已经死了。”
“一共十几份,恐怕他说的只是一个虚数,恐怕他送出来十份,才能如愿送到朕的手里!”
“好一个山东啊!”
“朕看这山东,不是朕的了。”
“是孔家的,是山匪的,是坏人的,唯独不是朕的,不是大明的!”
“堂堂右都副御史,从三品大员,持圣旨、天子剑巡抚山东,竟然会被害!”
“写了几十封密奏给朕,朕只收到了一封!”
“派出去的上百人,全都杳无音信!”
“好个山东啊!”
“山东的布政使、巡按使、镇守太监、各级知府、知县,竟然没一个人,写奏章给朝堂!”
“你们说,这山东官场有存在的必要了吗?”
朱祁钰目光如刀:“他们逼朕,视朕于无物,那朕就让他们知道,朕是什么样的皇帝!”
“于太保,朕命你率京营出京!”
“坐镇山东!”
“山东官场上下,下到官府差役,上到布政使,一律缉拿,个人自证清白,不能自证清白者,杀!”
轰!
整个奉天殿瞬间炸了。
皇帝要杀光整个山东官场啊!
“陛下……”胡濙急声道。
“老太傅不必再劝,这山东不治,何以治天下啊?”
朱祁钰目光闪烁:“堂堂右副都御使,说没了就没了,朕派去了多少官员,杳无音信!连厂卫到了山东,都可能消失。”
“这是在挑衅中枢!挑衅于朕!”
“朕就全了他们的意思!”
“于谦,清理山东官场之后,再在全山东理清匪患,一个山匪都不许再有!”
“抓到的山匪,头目斩首,余者变成劳役,开山建路,全部累死!一个不许活!”
“再传旨李贤,跟女真借一块地,建造一座大城,取名四平!”
“召集天下能工巧匠,建造一座美轮美奂的城池!”
“请北孔移入四平城!”
嘶!
奉天殿内倒吸一片冷气。
皇帝疯了!
皇帝杀空山东官场也就罢了,清理匪患也可以,怎么敢动孔家啊!
那是圣人之后啊!
您难道不要法统了吗?
可是,谁敢劝啊!
百官看向胡濙,胡濙喟然长叹,不发一言。
“请陛下顾念天下读书人之心!”这时,耿九畴跃然出列,跪在殿中间。
朱祁钰眼皮子抬起:“何意?”
“微臣清楚陛下深恨山东之乱,想恢复承平岁月,但陛下可杀官吏,可平匪患,却不可请圣人之后移居。”
耿九畴豁出去了。
“曲阜和四平一样,都是大明领土,如何不行?”
朱祁钰笑道:“朕会直接下中旨,请衍圣公全家思量的,朕想衍圣公之家,必会体谅朕的苦心。”
“若衍圣公家不愿意呢?”耿九畴胆子够大的。
“不愿意就算了,朕也不强求。”
朱祁钰笑道:“但朕相信,衍圣公会体谅朕的,对了,孔弘绪到哪了?刚到京城?让他加快脚步,朕在奉天殿上等着他!”
他又看向耿九畴:“衍圣公马上便要到了,不信你可当面问他,朕相信他会同意的。”
“这……”
耿九畴犹豫,他担心皇帝用强,可皇帝却说不用强制的。
若不强制,衍圣公全家怎么会迁居那荒凉之地呢?
狗屁的四平城,没听说嘛,让女真拿出一块地皮出来建城,连现有的土地都不愿意给衍圣公建城,可见陛下之抠。
再说了,女真和大明,龃龉不断。
若把四平城建在战场之上,乐子可就大了。
万一女真打进城了,他们是该投降呢?还是该投降呢?
不过,此事必然不成。
天下读书人,可将衍圣公视为圣人之家,岂能由着皇帝的性子胡来?
等着陛下中旨传到天下各地,必使群情激奋。
“陛下可保证,绝不强制吗?”白圭问道。
“自然,朕说到做到,若衍圣公不愿意,那便算了。”
朱祁钰看向于谦:“把中旨发下去,朕相信,这天下人都是心向着朕的!”
于谦皱眉,陛下您哪来的底气呢?
不过,皇帝这招够绝的。
把剩下的京营兵丁交给他,把他一起踢去了山东。
之前,皇帝说过多少次不担心他功高盖主,所以这次又给他兵权,可见知行合一,圆了皇帝的美名。
又担心在他京中兴风作浪,干脆把他踢出京城,顺带着把京营拿到战场上消耗。
皇帝的心是真毒啊!
“回皇爷,衍圣公到了!”冯孝低声禀报。
“宣进殿里来!”
十岁的孔弘绪,当代衍圣公,踩着鼓点进殿,拜见皇帝。
可礼行完了,皇帝却不让他起身。
他小心翼翼打量一番,岳父大人并没在朝堂上,他已经收到了消息岳父李贤去辽东上任了。
看着威严的皇帝,他心里发怵。
尤其山东大涝,这种错事让他十分担忧。
“衍圣公,朕问你,朕欲请衍圣公全族,改居四平城,意下如何?”朱祁钰直截了当。
孔弘绪一懵,咋回事啊?
我们孔家招你惹你了呀,怎么一脚把我们踢去四平城了呢?四平城在哪啊?我都没听过!
“回禀陛下,微臣家居乃先祖圣地,孔氏繁衍千年,俱在圣地,若离开祖地,恐怕族中诸老不愿,请陛下见谅。”
孔弘绪婉拒。
可等了半天,皇帝都不应声。
他就一直撅着,膝盖都快跪麻了,脑袋点在地上,血液倒流,十分难受。
“请陛下见谅!”等了好半天,皇帝都没声音,孔弘绪只能自己说话。
奈何,朱祁钰跟没听到一样。
他想求救百官,问题是岳父李贤没在朝堂上,其他人他也不熟啊。
怎么就没人帮我说话呢?
可等了半天,还是没有。
耿九畴蠕了蠕唇,觉得陛下做事太小人,口口声声说绝不强迫,结果却用这种方式压制一个十岁孩子,一点都不光明磊落。
他刚要说话,身后的轩輗拉住他。
叶盛、白圭等人也想说话,却又不敢。
气氛凝固了一刻钟。
御案后的皇帝,闭着眼睛,脑袋靠在龙椅上,昏昏欲睡。
跪着的孔弘绪,血液逆流,浑身的血涌在头上,幸好岁数小,若换做老臣,这回准死在这。
实在忍不住了。
他活动一下脖子,却看见皇帝的眼睛陡然睁开。
站在皇帝身侧的太监猫着腰下来,从其他太监手里接过来一把戒尺,狠狠抽在他的屁股上。
“啊!”孔弘绪惨叫一声。
“低下头!不许僭越!”冯孝阴冷道。
孔弘绪立刻乖乖低下头,冯孝才上去。
他算明白了,若不答应,皇帝就不让他起来。
皇帝这也太损了吧!
我们孔家哪得罪您了呀?我们都是良民好不好啊!
“陛下,非是微臣不愿意,只是家中老人,想要落叶归根,不愿意离开祖地,请陛下谅解!”
孔弘绪还在坚持。
这货十分聪明,知道再熬一会,一定会有人帮他说话的。
这天下,毕竟都在读圣贤书,圣贤的后人在这呢,谁能当做没看到啊!
再熬一熬!
可等了好半天,还是没人说话。
他想要服软了,身上哪里都疼。
“陛下!”
却在这时,耿九畴跃然而出:“衍圣公已经行礼完毕,请陛下按照礼制,令其起身。”
此言一出,朝臣立刻知道,耿九畴捅马蜂窝了。
朱祁钰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倏地笑道:“唉,朕刚才眯着了,这几天实在太累了,衍圣公还没起来呀?快快请起!耿寺卿也请起!”
孔弘绪站了起来,舒服了。
看吧,天下读书人,都站在我家这边呢,终究有人会为我说话的!
“你刚才说了什么呀?”朱祁钰忽然问。
孔弘绪的小脸登时就垮了。
还得跪啊!
他只能跪下,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结果,上面又没声了!
孔弘绪都快哭了,这皇帝有点玩赖啊!
“陛下,衍圣公已经回禀了!”耿九畴咬着牙,又站了出来。
朝臣都用勇士的眼神看着他。
“嗯?”
朱祁钰仿佛才睡醒一样:“说完了?朕没听到,再说一遍!”
“臣等不想离开祖地……”
“再说一遍!”朱祁钰换招了,你不想离开,就当复读机呗。
孔弘绪快要哭出来了:“陛下,臣等……”
长篇大论,说得有理有据,不愧是孔圣人的后人,学习这块确实没落下。
“再说一遍。”
孔弘绪只能哭着又重复一遍。
皇帝刚要开口,耿九畴看嘴型就知道,皇帝让他再说一遍,立刻道:“陛下,衍圣公口干舌燥,请陛下赏他一盏茶喝。”
“耿九畴,你这么愿意发号施令,要不你坐这吧,朕下去,给你跪着!”
朱祁钰阴冷开口。
噗通!
耿九畴一下跪在地上:“微臣不敢逾举,微臣知罪!”
“怎么就知罪了呢?应该是朕知罪啊!”
朱祁钰慢慢站起来:“朕说了这么多话,喝过一盏茶吗?老太傅天天早晨站在这里,喝过一盏茶吗?于太保,功比天高,在奉天殿上喝过一盏茶吗?”
“太祖立下的规矩,你想改了?是吗?”
“来人,给耿九畴上茶,让他喝个够!”
“喝!”
“喝到死!”
朱祁钰直接炸了:“他才几岁啊,说了几句话,就要喝茶!在奉天殿上也敢喝茶吗?”
“你定的规矩?”
“真当他是孔圣人转世啊,是不是朕也得跪着、迎着啊!”
耿九畴吓惨了,嘭嘭嘭磕头不断:“请陛下饶命啊!”
“朕把你当个人才,你倒是真把自己当盘菜啊,在奉天殿上对朕指手画脚?”
“要改大明的祖制!”
“灌!往他嘴里面灌!”
朱祁钰大怒。
“求陛下息怒!”群臣跪在地上。
而太监端着一壶热茶进来,捏开耿九畴的嘴巴,往死里面灌!
咳咳咳!
耿九畴咳嗽个不停,眼泪都呛出来了。
陛下啊,真灌啊,不是说好是演戏的嘛!
咕噜咕噜!
耿九畴嘴巴里都被烫坏了,那是一壶滚烫的热茶,关键灌得特别急,把喉管、胃粘膜都烫坏了。
朱祁钰看见耿九畴挣扎,蓦地想起来,忘记交代太监是演戏了。
又不能立刻停止。
只能给冯孝使个眼色。
冯孝秒懂,立刻让人去交代那行刑的太监,耿九畴是陛下的人,演戏呢,你别真给他灌啊!
耿九畴想死的心都有了!
早知道我就不配合演戏了,您也不靠谱啊,咋不交代这太监呢,这是演戏啊陛下!我是忠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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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