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最狠的,是移民监利裴氏去山东。
用裴家这口刀,对准山东士绅,逼士绅配合,把钱粮交出来。
也用山东士绅,对付裴家。
“带下去吧。”
朱祁钰低头看着空奏章,眉头拧起:“好个山东啊,官匪勾结,士绅抱团,唯独百姓受苦!”
“找个匣子来,封好了,原方不动送到林聪手!”
“按照奏章的名单抓!”
“该杀的杀,该罚的罚!”
没错,建设山东,不需要钱吗?
兴修水利,改造黄河不需要钱吗?
若都从内帑出,他朱祁钰又不是财神爷!
山东缺钱,就从山东出,太祖、太宗时,就拿天下士绅当韭菜,随便割,如今朕也拿他们当韭菜,开割。
不同意被割的,就做一颗死韭菜吧。
“把衍圣公请来。”
朱祁钰目光一转:“诸卿,犁清了山东,接下来就是治理山东了,朕给林聪派去了朱英等干将,重点就是治理啊。”
“朕想着,治理山东,就要治理黄河。”
“宋朝干的破事,朕都不想提了!”
“提起来,朕都想把宋朝皇帝的庙给平了!把他们的庙建在黄河口,让他们在天之灵看着黄河!”
“朕知道不能移庙,但是诸卿,朕不说出来,心里这口气出不来!”
“年年黄河泛滥,把富裕的山东、河南、江淮,冲成了废地烂地,年年死人,土地种不出粮食来!”
“朝堂是年年小修小补,年年往里面投入海量的银子!”
“结果,年年灾害啊!年年死人!”
“朝堂年年镇抚,究竟死了多少人,朕都不敢看数字!不忍心啊。”
“所以呀,朕打算根治黄河!”
朱祁钰话没说完,耿九畴立刻道:“陛下爱民之心,微臣等感同身受,只是陛下,根治黄河的话,恐怕耗费甚巨啊。”
“需要多少钱啊?”
耿九畴和其他几名重臣对视一眼:“微臣估计,怕是需要数千万两银子。”
嘶!
朝堂倒吸一口冷气,内帑有了八百万两,皇帝已经为所欲为了。
而数千万两,顶大明多少年财政收入啊。
大家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数千万两,丢进水里,朝堂不受益,受益的不过是贫民百姓,试问那个皇帝愿意做这种蠢事?
朱祁钰也吃了一惊,这么多钱?
“陛下,不止花费甚巨,恐怕夫役更甚。”
“微臣虽然不懂治水,但也知道。”
“修行河堤需要多少人力,恐怕要征召百万劳役,方能兴修黄河。”
“而这些人,征召的不是一年半载,而是十几年,甚至二十年!”
耿九畴说的征召,是义务、无偿的。
“陛下,秦始皇强征天下役夫,导致大秦崩塌。”
白圭前一步:“如今朝堂,尚在减免夫役,平复百姓心中的愤懑不满,绝不能大肆征召夫役,增加百姓负担。”
“可不征召夫役,如何根治黄河?”
耿九畴和他针锋相对:“白尚书,根治黄河,受益的是黄河两岸的百姓,朝堂完全是亏本的。”
“哼,征召百万夫役,你就知道其中没有陈胜吴广?”
白圭冷笑:“江山社稷重要,还是百姓疾苦重要?”
士大夫也不装了。
毕竟皇帝喜欢做实事的大臣。
主要在一般问题面前,天下苍生自然是放在第一位的,若是有江山传承问题,朝臣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江山。
毕竟无论皇帝,还是朝臣,都是这江山的受益者,谁都不想砸了锅,吃不到饭。
“同样重要!”
耿九畴躬身道:“陛下,若是雇佣民夫的话,耗费的钱财恐怕要万万两。”
就是亿两。
朱祁钰看向被强诏入京的魏骥。
魏骥在景泰元年就致仕归乡了,如今被皇帝夺情启用,今年八十多岁了。本人更是尴尬,他有个学生,叫陈循……
没错,就是被干死的陈循。
所以,他被启用的时候,他自己都震呆了。
“启禀陛下,耿尚书计算的差不多,若根治黄河,就要根治游、改出海口等等,靡费众多。”
魏骥颤颤巍巍道:“若是雇佣民夫的话,恐怕需要亿两银子。”
“陛下,这些钱不是一口气拿出来的。”
“依照老臣治水的经验,想根治黄河,起码需要二十余年。”
“分摊到每年的银子,五百万两银子就够了。”
二十年,每年拿出五百万两银子治水?
大明就一个黄河吗?
长江不泛滥吗?嘉陵江就消停吗?
其他地方就没有灾情了?
那些满口天下苍生的士大夫,此刻全都哑火,不敢说不治黄河,因为和价值观相悖,但是,绝对不同意治理。
朱祁钰也被吓到了,需要二十年啊!
亿两!
每年拿出来五百万两,不能中断,足足二十年。
万一朝堂有一个意外呢?
“让朕考虑考虑。”朱祁钰打退堂鼓了,凭国内的钱,是不够治理黄河的,得把目光放到国外才行。
朝臣全都愣住了。
头一次见到,皇帝主动打退堂鼓。
魏骥叹了口气,他再次站在朝堂,唯一的心愿,就是治水,看皇帝的意思,是不想投入了。
“给朕几年时间,给大明几年时间。”
“朕一定会根治黄河!”
“魏骥,你把你的治水经验,全都写下来,编纂成书,传于后人。”
明显,皇帝自己说的都没有气势。
魏骥知道,皇帝无非敷衍他罢了。
朱祁钰心情不顺,难道要先征倭国?
那得先解决沿岸的倭寇,再造大船,训练水师,摸清倭国的情况等等等,都得用钱啊!
朱祁钰愈发沉默。
这时,衍圣公孔弘绪进入大殿。
“衍圣公,来了?”朱祁钰看着他,眼睛直接就红了。
不能根治黄河,都是钱惹的祸!
山东的钱,都去哪了?
他盯着孔弘绪,眸光凌厉。
“朕问伱,孔承贞是你什么人?”朱祁钰问。
孔弘绪发现,奉天殿十分沉默,气氛很怪异。
提及孔承贞,他就知道了,是山东的事!
“回陛下,孔承贞乃是微臣族叔……”
“是亲戚就好办了。”
朱祁钰眸现厉光:“这个孔承贞,勾连裴纶,沆瀣一气,搞乱山东,导致山东年年灾祸不断。”
“孔弘绪,你说该怎么办?”
孔弘绪脸色一变:“请陛下重惩孔承贞!”
“朕是问你怎么办!”朱祁钰盯着他。
“请陛下杀之!”孔弘绪发狠。
“哼!”
朱祁钰冷哼:“山东连年灾祸,朝堂耗费了多少钱粮赈灾?”
“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百姓因为孔承贞而死!”
“杀一个人,就能补偿这些损失了?”
“你想的倒是便宜!”
您几个意思?是要钱?
孔弘绪真是开了眼界了!
您是皇帝呀,读圣贤书的皇帝啊,怎么能张嘴钱、闭嘴钱呢?您是皇帝,不是臭商贾!
“再说了,你们孔家是圣人的子孙,朕敢杀吗?”
“杀了孔承贞,朕就得被天下读书人骂死!”
“朕害怕,也不敢杀!”
“但朕是皇帝,山东百姓的君父!朕不能不管他们!”
朱祁钰语气愈发冰冷:“孔弘绪,你是当代衍圣公,背负着先祖的贤明,是儒教的灵魂,是读书人心中的偶像,你说说,朕该怎么处置孔承贞?”
孔弘绪彻底明白了。
皇帝哪是处置孔承贞啊,就是从孔家抠钱呢!
甚至,对拆分西孔,孔氏没有回应,表示不满意。
皇帝……唉!
“陛下,微臣乃孔家族长,自当秉公执法,以礼持家,所以想将孔承贞逐出孔氏,不配姓孔!”
“但是,孔家对孔承贞所做所为,一概不知。”
“孔家愿意出一笔钱,补偿受灾百姓。”
孔弘绪道了。
“准备出多少钱?”朱祁钰直截了当地问。
哪有你直接问的?
“孔家乃清白人家,靠微臣的俸禄过日子……”
孔弘绪不敢哭穷了,因为皇帝的眼神,恨不得杀了他:“一万两银子尚且能拿得出来。”
“你怎么不直说,让几百万受灾百姓,直接去死呢?”朱祁钰陡喝。
这百万的数字,是多次受灾的百姓总和。
“陛下,孔家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孔弘绪知道皇帝不能直接抄家,他贪图孔家千年家资,那也得偷着来,不能明抢,你当天下读书人是吃素的呢?
“行,孔家拿不出来,内帑出!”
朱祁钰目光闪烁:“内帑出五百万两,补贴山东百姓!”
“你孔家人不要脸,朕不能给孔圣人丢脸!不能给儒教丢脸!”
“朕也读的是圣贤书,朝堂百官读的都是圣贤书!”
“你不要脸!”
“我们还要呢!”
朱祁钰拍拍自己的脸皮:“朕出,行不行?衍圣公,你下去吧,朕给你出了。”
“起居郎,记下来!”
“圣人的子孙,竟连脸皮都不要了!”
您这是要帮他出钱吗?
您是让他背负千古骂名啊!
他还能当衍圣公了吗?
估计这番话传到曲阜,曲阜孔家就会表,请求皇帝罢免孔弘绪衍圣公之爵位,再请封其他人。
“陛下……”孔弘绪也反应过来了!
五百万两,对千年孔家的家资来说,算不得几个钱!
因为这点小钱,他被骂入史册,后世子孙如何看衍圣公?圣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而且,衍圣公的爵位,可就转移到其他支脉了,得不偿失。
“你别说话!”
“朕不想听你说话!”
“连祖宗的脸面都不要了的人,朕不想看到你!”
“叉出去,叉出去!”
朱祁钰暴跳如雷:“圣贤书读进狗肚子里了吗?孔圣人那是汉人的颜面!”
“汉人为何无数次亡国、亡天下,尚且能再次统一?”
“为何胡人坐江山几十年,最终会被汉化?成为和我们说一样话、写一样文字的汉人?”
“就是因为孔圣人的思想!儒教!”
“为何你们孔家,绵延千年,王朝更迭,你们依旧屹立不倒?吃的就是老祖宗的遗泽!”
“是圣人赐给你们的!”
“可你们,竟然不要圣人的颜面!”
“你们干脆一个耳光打在朕的脸,不要打孔圣人的脸!”
“朕出!内帑出!”
“你们不要圣人的脸面,朕要!”
“圣人的脸面,无论何时,朕都不许丢!不能丢!”
朱祁钰喘着粗气,双手伏案:“朕不敢处置圣人的后人,让天下读书人去评理!”
“都记下来,发邸报,发往全国,让天下文人写个奏章呈来,朕要看看他们的心!”
轰隆!
孔弘绪脑袋仿佛要爆炸了,您又来这招?
用读书人的笔杆子,骂死我?骂死孔家?
为了五百万两,您至于吗!
“陛下之言,醍醐灌顶啊!”
孔弘绪嚎啕大哭:“微臣虽然年纪小,却也从小读的圣贤书!”
“方才微臣一时糊涂,说了错话,给祖先蒙羞啊!”
“微臣愿意一力承担钱粮,维护祖先颜面!对族内的害群之马,绝不姑息!”
“微臣愿意亲手凌迟孔承旭!还山东父老一个公道!”
孔弘绪悟了。
这钱他家不出,他孔家就会被天下读书人骂。
本来他家就没多少好名声了,再传出去,再被骂一顿,该笑的就是南孔了。
南孔等着衍圣公爵位,不知道多少年了。
“想通了?”朱祁钰缓缓道。
“微臣一时糊涂,陛下之言振聋发聩,醍醐灌顶,微臣不想让祖先蒙羞。”孔弘绪哭哭啼啼道。
“你孔家能拿出这么多银子?”朱祁钰有点惊到了。
孔弘绪赶紧摇头:“微臣家里自然拿不出来,但微臣能让各房凑一凑,实在不够的,便变卖家资,还会再借一些印子钱。”
开始卖惨了。
朱祁钰却不搭茬:“孔承贞虽然有罪,却是圣人子孙,不该死,就去银川,再建西孔出一份力,兴河西文脉吧。”
果然!
皇帝是不满孔家不愿意拆分西孔,所以借题发挥。
孔弘绪还敢说什么,只能乖乖答应。
“安心,你仍是衍圣公,衍圣公还是你这一脉传着。”
“你应该知道,河西文教荒凉到什么地步了!”
“朕都担心啊,等过几年,河西人再无进士了,再过些年,怕是连汉话都不会说了。”
“所以朕希望你们孔家,为朝堂出力,为苍生出力。”
“建立西孔,朕再赐下一文爵给你家。”
朝堂一片哗然。
谁也没想到,皇帝为了建立西孔,竟花这么大的代价。
再赐文爵下来?
可见,河西文脉衰微到了什么地步啊。
陛下揪心啊。
“微臣谢陛下天恩!”孔弘绪激动了,方才的不满、恐惧,全都消失了。
皇帝不是要宰割孔家,而是真心想让孔家为大明立功。
这就没问题了。
孔家别的没有,就是人多。
“别急着谢恩,赐下爵位,得做事!”
朱祁钰冷冷道:“河西文脉衰微,已经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朕告诉你,从孔家挑一些能吃苦的旁支别脉,去了河西,是要吃苦的!”
“贵阳也会建西南孔,但好处不能总给你一家。”
“南孔也该分些好处。”
“去河西的一脉,挑出个出类拔萃的,赐爵文昌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真的赐爵了?
孔弘绪以为来奉天殿,就是一顿臭骂,逼着孔家拿出好处呢?
却不想,皇帝直接赐爵!
皇帝不会脑抽了吧?
不止他这样想,朝臣都看懵了,铁公寄拔毛了?
“微臣谢陛下天恩!”孔弘绪激动了。
“嗯,于谦在山东犁清得差不多了,四平城也开建了。”
“你们孔家快些搬迁吧,轻装简行,跟随大军走,带太多东西没用,一路跟着军队同吃同用,也算历练一番。”
“等到了辽东,再还欠账吧。”
“朕先帮你们遮掩着。”
“诸卿,今天朝堂的话,都不许传出去,孔承贞的事,就当做没发生过,直接打发去河套。”
“山东官场的官员,也都不杀了。”
“三族内,举家迁去河套,无诏不得离开西北!”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许外传,不许记载。”
朱祁钰不打算杀光山东官场了,河套正需要用人,未来还会往西打,都需要用读书人啊。
再说了,一刀杀死了,他们多痛快啊。
让他们去河套吃苦,种地、掏粪、挖渠,让他们变成以前自己最瞧不起的人!
慢慢折磨他们,那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孔弘绪却有点懵。
皇帝让搬迁之后还钱,那孔家的钱,还是我们的了吗?
“陛下,搬迁之前,孔家就能还钱……”孔弘绪从封爵的喜悦中清醒出来。
“衍圣公,能还吗?”朱祁钰皱眉。
朕已经预定了你家的千年家资,拿朕的钱,还给朕?你怎么想的?当朕傻?
“这……”
孔弘绪眼泪又流出来了,您说能,还是不能呢?
“不能!”孔弘绪低着头,泪如雨下。
千年家资没了,还欠皇帝五百万两!
他明白了!
皇帝不是要他出这个钱,而是用这笔欠账,控制北孔!
北孔迁居四平城,不过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被皇帝死死控制住。
照皇帝这般折腾,以后孔家不知道会拆分出多少支呢。
不过,也好,皇帝还会赐下爵位,孔家反而遍地开花,能在全国各地繁齿。
可是,一个孔家值钱,一百个孔家,还值钱吗?
爵位,皇帝能赐,就能收回来,动动脑子。
“传旨南孔,让其拆分出一家,去贵阳建立孔氏。”
朱祁钰没说赐下爵位。
北孔的爵位,是用迁居、千年家资换的。
南孔有什么资格要爵位?
拆分出一支来,那是给他们机会,光耀孔氏,是朕的恩赏。
孔弘绪还在候着,听皇帝没有再赐下爵位的意思,才松了口气,这家资换得有些值。
当然了,这个值,说得很苦涩。
“退朝吧。”朱祁钰心情不佳。
下了朝,朱祁钰沉默不语。
宫人都知道皇爷心情不好,没人敢触霉头。
进了勤政殿,处置政务。
“打回去,重批!”
“这本,批的都是什么屁话!河南备操军是他能置喙的?打回去,重批!”
“什么无当军沿路烧杀抢掠,如瓦剌兵袭扰内地,让朕把无当军诏回京?朕是让他们去江西的,在河南烧杀谁了?难道朕还能把他们都诏回来,统统砍头吗?”
“司礼监都是怎么批的?允允允,就知道允!让张永滚过来!”
朱祁钰把奏章摔在地。
勤政殿所有宫人趴伏在地,大气儿不敢喘。
张永收到口谕,小跑着过来,小太监叮嘱他,皇爷正在气头。
进了勤政殿,他趴在地。
“司礼监就是这么批阅奏章吗?”
朱祁钰让他捡起来,自己看:“什么都允允允,你要把无当军调回来干什么?砍头吗?”
“不就杀了几个人嘛!”
“哪次行军,沿路不被劫掠?地方官员,提前通知百姓躲开就好了!这还用朕教吗?”
“难道因为几个百姓的死活,就让军队停止行军吗?江西不要了?”
“再说了,军队会抢那些穷苦百姓吗?百姓们连衣服都没有,吃都吃不饱,抢他们干什么?”
“抢的还不都是士绅富户?”
“哼,这些地方官的君父不是朕,是那些士绅富户!”
“朕一清二楚,所以他们急了,生气了,向中枢叫苦呢!跟朕叫屈呢!”
“张永,这点常识都不知道,你怎么当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当不了就滚蛋!”
“不会批就别批!”
朱祁钰暴怒。
张永吓得不停磕头。
“磕头磕头,就知道磕头认错?是磕头虫吗?”
朱祁钰寒着脸问:“为什么批允?谁教你的?”
张永浑身一抖:“回、回皇爷的话,无人教奴婢,奴婢以为无当军出京是震慑作用,不应扰民……”
啪!
朱祁钰直接将茶杯砸在他脸:“不应扰民?那干脆派大军,扑杀了他们好不好?把他们家人都杀光了,好不好?”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张永额头被打破了,鲜血淋漓。
“朕派无当军干什么去了?”
朱祁钰冷冷道:“江西重要,还是几个屁民重要?”
“死了就死了,难道真让无当军的士卒偿命不成?”
“你是让他们去剿匪,还是去造朕的反啊?长没长脑子!”
“剿匪剿匪,谁是民?谁是匪?土匪为何能在山里住着?”
“若是没有士绅富户保着,他们能活到今天?”
“士卒不杀人,如何有凶性?如何做朕的刀?”
“长没长脑子!”
“奴婢知错了!”张永瑟瑟发抖。
伺候皇爷很多年了,他第一次对皇爷产生了入骨的恐惧,仿佛,一头猛虎盯着他一般。
“该怎么批?”朱祁钰问他。
“应、应该批,中枢会派御史去调查。”张永脑子还算正常。
朱祁钰语气稍缓:“调查之后呢?”
“把被杀的百姓渊源调查出来,和奏的南阳知府联系起来,查出贪腐大案,以案掩案。”张永小心翼翼道。
“你这不会吗?”
朱祁钰看着他,语气幽然:“你是晕了头了,还是飘了?”
“难道不知道,有些人不能动吗?”朱祁钰一字一顿。
“奴婢知错。”张永不停磕头。
他却是飘了,以为掌控了皇权的皇帝,就是万能的,想处置谁就处置谁,所以直接就朱批了。
他借的是皇帝的势。
“他们在京中,想杀便杀,有错必罚,可出了京,因为这点小事就又打又杀的,你真就不怕黄袍加身?”朱祁钰目光阴冷。
“奴婢知道错了!”张永真心知道错了。
“做事动动脑子。”
朱祁钰缓了口气:“让南阳知府,拨一笔钱,给那些受难百姓买副棺材,葬了吧。”
他没说给其赏赐。
若是贫民百姓的话,棺材也不会落在他们头,发出去也被贪没了,赏与不赏,没有区别。
若是士绅富户,他们压根就不缺钱,人都死了,赐口棺材也就够了。
“皇爷仁爱。”张永吹捧。
“哼,仁爱?朕若是真仁爱,就该给他们报仇。”
朱祁钰挥挥手:“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议。”
“以后怎么朱批,懂了吗?”
“回皇爷的话,奴婢懂了。”张永拼命磕头。
“这次朕不处置,再有下次,你便不要当这个大珰了。”朱祁钰目光阴冷。
若是他没看,直接批复下去。
无当军军心何在?
李震会不会被心中恐惧的兵卒披黄袍,李震能敢反抗吗?不得捏着鼻子认下?
然后,李震带着人流窜进入湖广,如何剿?要花多少钱?花多少精力?
别忘了,李震就是在湖广起家的,对湖广了如指掌,兜个几年圈子肯定没事。
名将种子的李震没了,朝中勋臣会不会都有反心?
又要花多少钱镇抚?湖广还会残破成什么样子?
张永真是一点脑子都没有!
这种事岂能摆在台面说?
这个南阳知府也该死!一点都不知道体谅中枢!
这等没有政治素养的人,也能当知府?
“奴婢谢皇爷体恤!”张永哭个没完。
“别哭了,找个太医治治,去吧。”
哭哭啼啼的,朱祁钰看着心烦。
打发走张永,朱祁钰眸光如刀:“宣方瑛来!”
“皇爷,河套急报。”谷有之从门外进来。
朱祁钰打开,眉头皱起。
范广禀报,瓦剌虽退,却有从漠北游牧过来的蒙人,进入河套放牧,被范广率军击退数次,仍屡禁不止。
范广的意思是沿着黄河,修建长城。
“靡费甚大啊。”
朱祁钰目光闪烁:“总不能占一块地,就修建一段长城吧。”
“在河套驻军,河套供养不起的,得从南方运粮,耗费太大了。”
“若不清理,把汉人移民过去,岂不前脚落户,他们后脚就逃跑了?”
“安全都保证不了,谁能不跑?不能怪他们。”
“怎么办呢?”
朱祁钰思量着。
这个时候,方瑛走了进来,叩拜行礼。
朱祁钰没抬头,也没让他起来。
方瑛不敢动弹,近来皇帝威势太重,他可不敢触霉头。
过了很久,双腿都跪麻了。
朱祁钰才放下密奏:“南和伯来了?”
一听称呼。
方瑛心里咯噔一下,皇帝表示亲切的时候,会直接叫名字,叫起官称或者爵位,绝对是心里有火。
“陛下,微臣在这候着呢。”方瑛把姿态放得极低。
别看他手里有兵权,皇帝一句话,就让他丢掉。
军队中,勋臣、文臣和太监三权分立,钱粮又死死攥在宫中,军饷由太监掌控着。
文臣又都是皇帝挑选进来的,太监又有宫中的计相盯着。
而且,皇帝又有严令,统兵、调兵、出兵的权力收回军机处。
作为总兵的方瑛,只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调兵权在皇帝手里呢。
别看军队是他方瑛一手建起来的,哪怕在军营里,皇帝派两个太监,就能拿下他,没人敢说个不字。
“朕听说你侄女儿,要做耿裕的续弦啊。”
方瑛脸色急变。
他多次叮嘱弟弟方瑞了,不能和文臣交集!绝对不能!
他本身领兵,是勋臣出身,二儿子方涵又要尚公主,他家会成为外戚。
怎么还能和文臣纠葛呢?
活腻味了!
朝堂三方平衡,你占了两方还不满足,想把好处全占了?
那是取死之道!
“微臣不知道这件事!求陛下明鉴!”方瑛小心翼翼。
“耿裕是个人才啊,其人是景泰五年的进士,他爹耿九畴,更是朕的肱骨,一门两进士,都是有能力的人。”
朱祁钰笑道:“方瑞家的丫头,朕没见过,想来也是虎父虎女,难得,是一段好姻缘。”
咕噜!
方瑛惊恐地吞了口吐沫。
皇帝的话,得反着听!
就是说,你敢结,朕就敢杀!
勋臣和文人勾连,要干什么?做权臣吗?
“陛下您谬赞了,您没见过微臣的侄女儿,之所以没送进宫中伺候,是因为长相太丑,如今十六岁了,尚且找不到婆家。”
“微臣那个弟弟,您也清楚,提笼架鸟、斗寄走狗,那是高手。”
“让他办点正事,想都别想。”
“耿裕,微臣见过,那是一表人才,又是进士出身,又有父亲耿九畴坐镇朝中,前途无量。”
“那是方瑞能高攀的吗?”
“微臣虽然不知道,但您这一说,微臣都能猜到,方瑞这门亲事是怎么来的,肯定是方瑞仗着您的势,逼耿裕续弦的!”
“您也知道,方涵那小子要尚公主,家里最开心的莫过于方瑞了,他没少打着您的名头,在外面充大爷。”
“那耿裕和亡妻,伉俪情深,他们亲手种下一棵枇杷树。”
“奈何其亡妻命不好,留下两个孩子,撒手人寰了。”
“方瑞肯定是逼婚!”
“微臣回家,就打断他的狗腿,让他在家里呆着,婚事也绝对不能再提!”
“微臣想着,微臣侄女的长相,能嫁个农户就不错了。”
方瑛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却对皇帝的心思了如指掌。
皇帝不能允许勋臣和文臣越界,他干脆把弟弟方瑞踢出去,做挡箭牌,还毁了侄女的好婚事。
朱祁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能爬到这个位置的,没有傻子。
方瑛说的都是对的。
和锦衣卫传来的情报,一模一样。
表情惟妙惟肖的,应该是没骗人。
若是骗人,说明方瑛演技精湛,以后要防着点。
“方瑞确实不争气,景泰六年,在宫中当了两个月的带刀侍卫,朕就找不到他人影了。”
“朕派太监去抓,结果在勾栏瓦舍把他找出来了。”
“朕还让人打了个十板子,结果什么用都没有。”
“他那个人不坏的。”
“让他女儿嫁给农户,反而显得朕对他刻薄了。”
“李震的儿子李昂成婚了吗?”
朱祁钰问。
方瑛心里一跳,难道李震出了什么事?
“回陛下,李昂已经成婚了。”
“他次子李昱呢?”朱祁钰又问。
“李昱尚未成婚。”
朱祁钰道:“那便让方瑞的女儿,嫁给李昱吧,他父亲李震是你手下,方瑞是你亲弟弟,亲加亲,朕看着挺好。”
咯噔!
方瑛脸色一变,皇帝的话得反着听!
他被叫到勤政殿,一顿夹枪带棒,问题不是出在方瑞身,而是李震啊!
李震到底做了什么事,惹得皇帝震怒了?
“回陛下,李昱今年才十二岁啊,微臣那侄女已经十六岁了……”
“无妨,亲加亲,不在乎年纪,女儿家大几岁更好。”朱祁钰道。
方瑛却知道,皇帝没让他起来,说明没消火呢。
“陛下,微臣侄女样貌丑陋,拿不出手啊。”方瑛苦笑。
朱祁钰又坚持几次。
方瑛坚决不同意。
“反倒是朕乱点鸳鸯谱了?”
朱祁钰叹了口气:“起来吧方瑛。”
果然!
若是答应,他方瑛就该死了!
你和李震关系已经这般亲近了,还要亲加亲,要干什么?造反吗?
方瑛知道,他必须和李震做切割了。
“南阳知府奏疏,说无当军在当地做了些错事,你和李震亲近,给他写封信,告诉他收敛一些。”
朱祁钰说出真实目的。
李震不在京中,他就敲打他的老司方瑛。
等你回了京,再算账。
他之所以敲打,也是让李震放心,皇帝已经敲打过了,回京最多被罚一场,不至于被夺爵闲住,自然不会产生反叛的心思。
这也是武将的心思。
皇帝必须掌握武将的心思,否则,领军在外的武将,会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呢?
防范武将,要比防范文臣更甚,自古只有武将造反,谁听过文臣当皇帝了?
“微臣遵旨!”方瑛不敢问。
“方毅在宫中做的不错,朕很看好他。”朱祁钰立刻转移话题,仿佛说李震的话,只是漫不经心的提点。
让方瑛自己领会吧。
领会不到,就换个人吧。
“微臣代犬子谢陛下。”
方瑛十分谨慎,跪下道:“也请陛下切莫溺爱于他,务必严格要求他,微臣在他这个年纪,已经跟随父亲征战天下了。”
“嗯,玉不琢不成器,在宫中的侍卫、宫女,朕都希望他们成材,以后成为朝堂的中流砥柱啊!”
朱祁钰站起来,亲手扶起方瑛:“他们的父祖,为朕效力,他们也为朕效劳,日后成为一段佳话,名垂青史。”
“话说回来,方才范广传来密奏,说不断有漠北部落南移,侵扰河套。”
“范广想建长城来守,你怎么看?”
朱祁钰让太监抱来一个锦墩,让他坐下。
方瑛沾着半边,不敢放肆。
皇帝的威势太重,而且喜怒无常,绝不可在这种小地方,惹得皇帝不快。
“大明收复河套之后,微臣也翻阅了典籍。”
“对河套此地,稍有见解。”
“范宁远想建长城,无非是给新移民过去的百姓一个安心。”
“我大明百姓,看到城关,方能安心。”
“安心才能安家,才能在河套繁衍生息,把自己变成河套人。”
“陛下,您也清楚,在边关住的百姓,常年受到漠北侵袭,心里都有提防感,和不安全感。”
“所以修建了长城,才能安百姓的心。”
方瑛从这个角度,剖析修建长城的必要性。
“可河套是平原,山脉低矮,如何依山修建长城?没有险峻地势,修出来的长城,又有什么用呢?”
“无非就是个安人心的摆设罢了。”
“而且,耗费太大了!”
“先不说花多少钱,就是征召民夫,需要征召多少?”
“朕都担心,修建一半,漠北部族打过来,民夫四散逃跑,冲个几次,民夫死伤多少?如何再征召?哪有那么多民夫被征召的?”
“届时,朕还要不要河套了?”
朱祁钰苦笑:“方瑛,城池能安汉人之心,却让蒙人恐惧啊。”
“河套、乃至西北,如今都是汉胡杂居,不能只考虑汉人,忽视蒙人啊。”
“朕还想以河套为中心,收胡人入汉呢。”
“河套,千头万绪,难啊。”
方瑛面露难色:“陛下,那就只能驻军在河套,常年打仗,可河套如此贫瘠,如何负担大军啊?”
“所以朕才让你帮忙参谋参谋。”朱祁钰道。
方瑛犯了难。
盯着地图,思索半晌,喃喃自语道:“若是钱粮充裕就好了。”
“你说什么?”朱祁钰问。
“微臣说钱粮,如果河套能自给自足,能供养大军,就无须担心了。”
玉米、地瓜、土豆,都在哪里啊!
朱祁钰前,指着地图说:“你看看,若是沟通这几条河水,就能走漕运了。”
“陛下万万不可!”
方瑛脸色急变,跪在地:“我们能走漕运,瓦剌、鞑靼就能走这条河,攻打京城!京城绝对不容有失!”
“朕知道,就是说说。”
朱祁钰觉得收河套有些急了,没做好准备,更没有和瓦剌、鞑靼一战之力,就贸然收复了河套。
这下头疼了。
说放弃吧,他的脸往哪搁?
不放弃吧,屯守大军来守,守到什么时候是个头?需要耗费多少钱粮?
原本就贫瘠的河套,被数万大军驻守着,岂不更加荒凉?
还治理个屁了!
朱祁钰目光闪烁。
“陛下,微臣倒是有一个办法。”
方瑛忽然道:“陛下,可在河套设卫所,将所有河套民户变成军户,让他们农忙时种粮,农闲时操练,战时就顶去,半农半兵。”
“可真是越活越回去啊。”朱祁钰叹了口气。
方瑛神色赧然:“微臣知道陛下想废除天下卫所,奈何朝堂实在供养不了天下大军啊。”
“只能先用着,等朝堂宽裕了,再慢慢裁撤便是。”
“陛下,不如多多分一些田土给军户。”
朱祁钰举棋不定。
再立卫所,是开历史的倒车,卫所制在宣德朝就开始崩溃,到了现如今,就剩个名头了。
如今,也到了该改革的时候,难道河套还要开历史的倒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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