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
朱祁钰登上琼华岛。
今日是讲武堂挂牌的日子,开课典礼。
朱祁钰放眼望去,大明军中精华,俱在讲武堂。
讲武堂一期生,总共378人。
除了那一百个土人孩子外,京中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只有八人。
其余的全是勋臣家的子嗣,共270人。
朱祁钰站在高台上,所有人跪在地上。
“平身!”朱祁钰缓缓开口。
“臣草民等谢陛下天恩!”陈友、任礼等人带头站起来。
学生们懒懒散散,说话声音不一致,叫法不一。
“这讲武堂,朕是祭酒,你们都是朕的学生,是天子门生!”
“以后自称学生!”
“讲武堂内,没有身份高低之分,没有爵位高低之分,没有容貌、气质、钱财之分!”
“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和勋臣家的孩子,全都一视同仁!”
“学习成绩,是在讲武堂里,唯一的划分标准!”
“朕为你们请来大明最厉害的将军们,为你们授课。”
“为的是伱们成材!成为大明的栋梁之材!”
“接替你们的老师,去军中效力!”
“所以,朕告诉尔等。”
“不要以出身论,无论你是平民,还是庶子,朕只以成绩、能力看你们!”
“也不要想什么天赋!”
“努力,永远比天赋、出身更重要!”
“朕给了你们展示的平台,只要你们拼命努力,就能崭露头角!就能被朕看重,就能为官做宰!”
“朕亲自为你们制定了课程,在讲武堂内为期一年,封闭学习。”
“考核通过者,调入边军担任底层军官为期一年,通过者则从千户做起。”
“讲武堂内未经过考核者,复读一年,一年后调入边军担任底层军官三年,再升为千户。”
“朕希望你们,会成为大明的栋梁!”
“成为朕横扫漠北的先锋军!”
朱祁钰紧绷着脸,沉声喝问:“听到了吗?”
“学生明白!”诸生跪在地上。
动作一点都不整齐,懒懒散散的,毫无军人作风。
朱祁钰脸色阴沉:“每过三个月,朕来检阅一次,朕要看到你们的进步。”
他走下高台,走到讲武堂门口的无字碑前。
“拿笔来!”
冯孝将毛笔双手奉上,朱祁钰笔走龙蛇,写下八个大字。
“忠诚爱国,勇毅前行。”
“这八个字,为讲武堂校训!”
“看到这块碑了吗?”
“你们,以后有大功于社稷者,名字会镌刻在此碑上,和校训并列,这是你们的荣耀!”
朱祁钰放下笔。
学生们眼睛亮起,年纪小的人更看重荣誉感。
“任礼、陈友、毛胜、柳溥、施聚、焦礼、毛忠担任副祭酒,教导教授。”
“朝中武将,全部授讲武堂教授之职,闲暇时都来讲武堂授课。”
“调军机处行走、右春坊中允柯潜,担任讲武堂司业,掌管教令。”
“调军机处行走、右春坊中允刘升,担任讲武堂学丞,领学务。”
“以后柯潜和刘升,负责讲武堂内务。”
朱祁钰看向他带来的柯潜和刘升。
柯潜和刘升,是景泰二年会试的状元和榜眼,都是他看重的人才,在军机处为他处置政务,也井井有条。
而且,柯潜极有文才,在翰林院种下学士柏,品行高洁。
近两日怀恩读的《诗经,就是柯潜写的注释,朱祁钰听得极有兴趣,对柯潜极为满意,不然不会将讲武堂交给他。
“臣等遵旨!”
任礼、柯潜等人叩拜。
“诸卿,朕将大明军中的未来,交给你们了。”
“这是第一期,明年招第二期,后年招第三期,年年招新,经久不衰。”
“任礼、毛胜,朕知道你们一肚子兵法,想找个衣钵传人,在这些学生中,你们随便挑,传承衣钵。”
“若你们后人支撑不起来门楣,也可令学生帮衬着,光耀门楣之事,不用朕叮嘱你们吧?”
朱祁钰笑着说:“朕定下的课程表,你们觉得不行就更改,无须顾及朕的颜面,一切以实用为主,不要搞那些华而不实的、虚头巴脑的东西,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不准浪费。”
“走,去看看学生们的食堂。”
讲武堂占地面积极大,朱祁钰恨不得把整个琼华岛都批给他们。
“朕已经令禁卫戒严此岛,学生不许出入。”
“学生们的长衫、短炮、靴子等一应物品,朕都令针工局制作好了,过后便发下去。”
“今日准许学生回家探亲,然后便不许回家。”
“柯潜、刘升,在讲武堂里,可不比在军机处里清闲呀。”
朱祁钰笑道。
“臣等不怕辛苦。”柯潜心知肚明,他虽是讲武堂的司业,其实是祭酒,等于说这些学生,都是他的学生,就凭这份人脉,就足够令他家百年富贵了。
参观了食堂,朱祁钰又叮嘱任礼等人将养身体,才返回宫中。
朱祁钰没在讲武堂用饭,他不放心。
坐在乾清宫里,开始处置奏章。
登时,眉头皱起来。
啪!
“赵辅是吃屎的吗?”
朱祁钰暴怒:“明知道宣镇尚在重建期,为何令兵丁回去过节?忍一个端午能死吗?”
“导致小股瓦剌骑兵越过长城,烧杀抢掠一通?”
“一点都不知道防备吗?”
“传旨,申斥赵辅!不能干就滚蛋!朝中能征善战的将军有多是,朕不缺他一个人!”
“把赵承庆喊来!”
朱祁钰怒不可遏。
冯孝派人去叫人。
很快,赵承庆进来,跪在殿中间。
“你爹是傻子吗?这点事都办不好?”朱祁钰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把奏章丢在他的脸上。
赵承庆看完脑袋一片空白。
他爹也是员悍将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陛下,臣父……可能骤升高位,粗忽大意,才出现了错漏。”赵承庆只能想办法圆。
却圆不回来。
实在诡异,赵辅有名将之资,颇有韬略,于谦不止一次表扬过他,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还有,大明何时这么重视兵卒的想法了吗?
在高层眼里,兵卒只不过是他获取军功的工具罢了,没人把兵卒的命放在眼里,所以兵卒在军中是非常苦的。
还端午放假,朕都没放假,兵卒放哪门子假呢?
实在诡异蹊跷。
冷静下来之后,朱祁钰越看越觉得蹊跷。
再加上舒良呈上来的奏章,急递铺的铺兵劫掠递运所的军资,这怎么看,都像是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啊。
“赵承庆,你家很富裕吗?”朱祁钰忽然问。
赵承庆一愣:“不、不富呀。”
“真的?”朱祁钰目光闪烁,显然是不信的。
若自导自演的好戏,那么被瓦剌骑兵烧杀掳掠的肯定是富户,那么赵辅得分多少钱呢?
“家父清廉如水,绝对不敢贪墨!”
赵承庆用不敢,意思是皇帝对贪墨查得这般严,他家不敢往枪口上撞。
而且,赵辅是皇帝看重的人,晋封爵位,指日可待,怎么可能自毁前程呢?
“你先下去吧。”朱祁钰淡淡开口。
赵承庆都懵了,他都做好了被鞭笞一顿的准备了。
他赶紧磕头谢恩。
“冯孝,你怎么看?”朱祁钰看向冯孝。
冯孝咯噔一下:“回皇爷,奴婢以为,赵总兵所报之事很有蹊跷。”
“详细说说。”
冯孝回禀道:“奴婢只是猜测,所谓瓦剌骑兵入寇,极有可能是自导自演的好戏,抢掠富户的钱,平递运所的账目。”
“你的意思是,舒良查驿递系统,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觉?”朱祁钰问。
“回皇爷,奴婢不敢置喙舒公公,但很有可能是这样。”
朱祁钰不置可否。
若真如冯孝所说的,各地都会有事发生,比如大火烧了仓储,流民造反攻破了县城,又夺回县城云云。
否则,就是赵辅自导自演,从中牟利。
他接着翻阅奏章。
广西总兵官陈旺给他上了一道奏章,说土人难治,论述了如何消弭明、土之隔。
朱祁钰微微颔首:“这个陈旺有进步,估计是知道朕派方瑛去做总兵官,担心自己的权力不保,所以才上书谄媚于朕呢。”
这个陈旺,乃是景泰三年于谦举荐的。
还有镇守广东的总兵官翁信,都是于谦举荐的人才。
“把廉州府划归广西。”
“令陈旺移驻廉州府,给朕造海船,用来驱赶海盗。”
朱祁钰没露出真正目的,开海,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事情,他必须亲自坐镇南京,才能强行开海。
而且,开海可不能像隆庆开海那样虎头蛇尾,最终肥了士绅瘦了朝堂,得不偿失。
起码要有足够数量的大海船,有自保能力,才能考虑开海。
“翁信仍任广东总兵官,受方瑛节制。”
“令翁信,于雷州府,督建海船。”
“冯孝,去找郑和下西洋时的造船图,抄送两份,给他们送去,建造坐船和战船。”
朱祁钰叮嘱道:“把造船的归档全都调出来,誊写一份,送去工部存档。”
“奴婢遵旨!”冯孝不明白,何必多此一举呢。
朱祁钰担心,一把大火,会将他的造船梦给烧干净。
动了江南士绅的钱袋子,他们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那些派去江南的御史,可上了不少有意思的奏章。
“再派人将所有资料,誊写两份,存入乾清宫一份,存入南京一份。”
朱祁钰道:“暂时不着急,慢慢誊写便是。”
“皇爷,造船乃是大明机密,万一有海盗暗探,盗了南京藏书阁,后果不堪设想。”冯孝充满担忧。
“嗯,那就将两份都存入乾清宫。”
朱祁钰不放心。
大明的海船,不说世界第一,那也是前几的存在。
若再有郑和,便能去欧洲,去美洲,纵横大洋。
“冯孝,王景弘还活着吗?”朱祁钰问。
“皇爷,王公公于正统十三年便去世了。”
朱祁钰唏嘘,朱祁镇多好的基本盘啊,若再用王景弘,说不定又出一个郑和,弘国威于海外,煌煌大明!
唉,若他聪明一点,大明何必走这下坡路呢?
反倒让朕来劳心费神。
“罢了,人才慢慢培养吧。”
“皇爷,王公公编纂了几本书,藏在藏经阁里,您是否要看?”冯孝记起来了。
“拿来朕看看。”
朱祁钰对他的后裔不感兴趣,也没有加封的意思。
接着批阅奏章。
天色擦黑,他喝口药茶,站起来抻个懒腰。
药茶是谈允贤给调的,清肝降火。
他开始活动身体,出个满身大汗,开始用晚膳,晚膳过了半个时辰,才沐浴。
一连几天,他都埋在枯燥的奏章之中。
同时,宣镇通往京师的水马驿站,天天都有坏消息传来。
朱祁钰连续几天,在乾清宫内咆哮大怒。
勒令东厂去查。
其中不泛有从山西运来的古董珠宝船,居然沉了。
五月十九,蓟州镇传来急报,大宁被围。
“朕欲调张固北上,诸卿意下如何?”朱祁钰坐在奉天殿上,脸色阴沉。
最近实在没什么好消息。
辽东在打仗,大宁被围,西北各镇都有瓦剌小股骑兵袭扰的踪迹,烽烟四起,损失很大。
坏消息如雪花般传入京中,但朱祁钰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
好似这些坏消息,都和钱有关。
都丢了军资,有的军资被烧、有的被抢,有的钱粮仓储被劫、被烧,几乎每一桩都跟钱有关系。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舒良则令东厂搜捕,结果还真查到了线索。
这个线索,气得朱祁钰差点爆炸。
所以,今天早朝上,他脸色极为难看。
“集思广益,都说说看法。”朱祁钰道。
王伟已经出京。
内阁成员缺两个,但不妨碍正常运转。
“解烦军屯于蓟州镇,确实用途不大,入驻大宁也可。”耿九畴缓缓道。
“敢问陛下,于太保何时能抵达大宁?”他又问。
朱祁钰道:“两日前,于谦给朕的密奏,全军刚刚开拔,预计三天左右,就能进入蓟州镇,四天到五天进入大宁。”
“微臣以为大宁无忧!”耿九畴确定道。
朝臣跟着点头。
根据线报,满都鲁汗率领十余万鞑靼精锐,兵围大宁,以北京为目标。
其实,他想从战争中多得好处,并不想和大明结下死仇。
满都鲁汗虽是蒙古大汗,却只是整合起各部落罢了。
他强行打这一仗,不止是想从大明得到好处,也想整合部落,建立自己的怯薛军,合各部落为己用。
但草原上的部落也不是傻子,不会甘心为满都鲁汗卖命的。
这里面就有了可乘之机。
于谦应该以打为辅,以策反、收买为主。
朱祁钰给他写了七八道批复,叮嘱他要注意策略,给他提了很多建议,又给他统率辽东、蓟州二镇的权力,给他权宜之权。
“大宁不必担心。”
“反倒是辽东,喀喇沁部分兵三路,袭扰辽阳、抚顺和鞍山。”
“李贤应接不暇啊。”
“倒是女真人,同意出兵,愿意用喀喇沁部的人头换铁,稍微缓解了辽东压力。”
朱祁钰盯着地图,面色阴沉:“罗绮到朝鲜了吗?”
“令朝鲜王出粮食给辽东,支撑大战。”
“等战后,朕再付钱,不会亏了朝鲜的。”
朝鲜这只看门狗,完全是个赔钱货。
每次从他那买军粮要花钱,帮他打仗还得自己掏军粮钱,到头来就得到一句“万岁”,亏到奶奶家了。
不如把狗杀了吃肉,起码能饱餐一顿。
“再派使者去兀良哈,朕可开铁岭马市,向兀良哈提供武器。”
“再传旨盖州卫,盖州城门不许进不许出,务必暂且安置好孔氏。”
“四平城暂且停止修建。”
朱祁钰略微停顿:“诸卿,可否走海路,把山东备倭军,送去辽东?”
“陛下,若遇到海盗怎么办?”
张凤皱眉:“而且,备倭军多为水军,如何陆战?”
“大明没有海军,才处处掣肘的!”
“朕在朝堂上白担心,有兵也派不过去!”
朱祁钰气恼道:“传旨,山东督建海船,把郑和船队的坐船、战船图送去山东,责令造船厂多多建造。”
奉天殿群臣隐隐感觉到,皇帝要剑指海洋了。
却没人敢说不字。
皇帝选择的时机很好,又不是建造大船,都是小船,估计是用来抗击海盗的,顺便运兵。
想开海,靠这点小船是没用的。
“传旨,令梁珤配平辽将军印,改河南备操军为河南军,率河南军,入辽灭虏!”
“陛下万万不可!”
话没说完,胡濙就跪在地上:“京师绝不能空虚,梁珤任九门提督,如何能出京?”
“陛下,京城之防,大于天下!”
百官跟着叩拜。
“老太傅莫急,您可知道,九门提督府已经招募了五万兵丁,加上之前的一万人,合计六万人,分四个军。”
“京中又有养马军、侍卫军、禁卫,林林总总近十万人。”
“而且,河南军只有三万人,屯守京营,于京中稳定,并无太大干系。”
“何况外有于谦,还有三关兵丁可调,京师无虞。”
“若到万不得已,朕还可调山东备倭军、护漕军入京。”
可是,胡濙坚决反对。
认为京师兵多才有安全感。
宁愿丢了辽东,也不许京师空虚。
朱祁钰十分无语。
但胡濙是真心为他好。
“老太傅,辽东不能败……”
“老臣深知陛下对辽东的眷恋,但和辽东比起来,京师才是重中之重,而且若调走梁珤,何人能接替他担任九门提督?”
胡濙言下之意,是换了谁您能信任呢?
朱祁钰皱眉。
确实,九门提督府有六万人,放在别人手里,他可不放心,所以他想让王诚去管。
“朕打算调赵辅回京!”朱祁钰咬着牙。
“赵辅?”
胡濙担心,赵辅过于年轻,当不了这九门提督。
“老太傅,朕打算让王诚暂时管着九门提督府,王诚也参与过战争,为人忠恳老实,绝不会横加干涉内部的。”朱祁钰一心派梁珤出京,守住辽东。
皇帝是铁了心支援辽东了。
“陛下,微臣请去九门提督府!”俞山出班叩拜。
朱祁钰眼睛一眯,怒火蹿起来:“俞阁老是不甘心做个阁臣,反倒想染指兵权喽?”
俞山脸色一变,赶紧磕头:“微臣绝无染指兵权之意,只是想为陛下分忧。”
“哼,朝中老将如任礼、陈友、毛胜等人,哪个不比你强?”
“他们在京中荣养,不是老得不能动弹了!”
“只要朕下旨,谁不能带兵打仗?”
“你倒是会见风使舵!”
“仗着曾经是朕的伴读,就这么迫不及待的位极人臣了?”
朱祁钰语气轻蔑。
俞山脸色狂变。
他确实担任过郕王的伴读,但景泰三年,因为反对皇帝易太子,怒而致仕,朝堂一直不批,反而加封他为太子少傅,故意恶心他。
这次,因为王伟离开内阁,他想往上挪一挪,所以才出言的。
结果被皇帝冷嘲热讽一番。
着实丢了面子,又丢里子。
“微臣不敢!”俞山只能磕头。
“梁珤离京,继任九门提督的人选比比皆是,还轮不到你抓尖卖乖!”
朱祁钰脸色阴沉:“俞山,你知不知道,你两次入阁,却一直得不到朕的重用,是什么原因吗?”
奉天殿气氛一肃,谁也没想到,皇帝会忽然发难。
“因为你私心太重!”
“当年的易储风波,你害怕漠北王复辟,所以首鼠两端,坚决反对,事后却一直嚷着致仕。”
“直到看朕坐稳了皇位,你又开始巴结朕,拿以前的恩情往里面套。”
“朕允你入了阁,当了朝堂重臣。”
“但这已经仁至义尽了。”
“常言道: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患难识忠贞。”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哼,朕为何允你入阁?是因为朝中缺人,需要一根木头,杵在内阁里!只占地方,别说话!”
“你!”
“就是那根木头!”
“那根最没用的木头!”
“居然还不自知?”
“跟朕要这要那的,朕看你的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
朱祁钰拍案大怒,喘了口粗气,声音凌厉:“俞山,可你这根木头,却不简单啊。”
“俞山,朕认识你二十余年,却从未看透过你啊!”
“五月十三,你给怀来卫私自送信,五月十七,镇边城所发生大火,囤积于递运所的军资被烧。”
“又是五月十七,官厅水库发生动乱,水库遭到水匪打劫,水库被攻占,五月十八夺回来,官厅水库里的军资,损失一空。”
“还是五月十七,石景山卫所,三艘物资沉船,其中有一艘是装着从山西运来的古董,价值难以估计。”
“俞山,你告诉朕,为什么?”
俞山猛地瞪大眼睛,满脸冤枉:“和微臣无关!微臣冤枉啊!”
“冤枉?”
朱祁钰从御案上拿起一本奏章,丢在地上:“睁开你的狗眼,自己看看!”
“冤枉?你也配喊冤枉?”
“这是你家的小厮,在东厂诏狱里的供述!”
“朕真没想到啊,堂堂内阁宰辅,竟然和流贼沆瀣一气,贪墨递运所的军资也就罢了,居然伙同山贼打劫军资,又杀人放火加以掩饰,简直灭绝人性。”
“你们自以为做得多高明?”
“还是把朕当傻子糊弄呢?”
“来人,抽他!”
朱祁钰语气森寒。
本来他今天不想发作,想再看看能钓到什么大鱼。
可俞山,竟然伸手进入九门提督府了,他要干什么?抢完了递运所,然后来抢皇宫吗?
郑有义持鞭进殿。
旁若无人般一鞭子抽在俞山的身上。
“啊!”
俞山打滚惨叫:“栽赃!陛下,这是栽赃啊!微臣胆子小,做官清廉如水,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他十分委屈。
他真没有私通边军,皇帝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还在狡辩!”
朱祁钰看了眼冯孝,冯孝将几张染血的信拿出来,给百官传阅。
“内阁,你们是知道俞山字迹的,你们看看,这是不是俞山写的?”朱祁钰冷笑。
张凤一眼就看出来了,确实是俞山的字迹。
阁部重臣轮流看完,几乎确定,这就是俞山的亲笔信。
信上的内容是一首诗,读起来没有问题,但把此诗的第一个字连在一起,就有问题了。
这是首藏头诗,内容极为隐晦。
“微臣冤枉啊!”俞山不肯承认。
啪!
郑有义的鞭子抽在他的身上。
俞山惨叫个不停,却坚称冤枉。
“陛下,是不是搞错了?”俞纲帮他说话。
在内阁里,他和俞山都不受皇帝重视,自然守望相助。
“证据确凿,凭他嘴硬就能搪塞过去?”
朱祁钰慢慢从龙椅站起来:“朕今日本不想揭开这个口子!”
“鞑靼兵攻掠辽东。”
“朕心思都在辽东上,不想节外生枝。”
“偏偏你跳出来,竟把手伸进了九门提督府?”
一边说,他一边从丹陛上走下来。
“俞山,你扪心自问,朕对你如何?”
“论才学,你不如薛瑄、薛希琏、宋琰;”
“论治政,你远不如胡濙、张凤、耿九畴;”
“论兵事,你更不如于谦、王伟、项忠。”
“但你却为内阁宰辅,位极人臣!”
“靠的是什么?”
“是朕的提拔,不是你的能力!”
“如你这般平庸的才能,天下官员中,比比皆是!”
“朕之所以用你,是因为你胆小、听话,不能给朕出幺蛾子!”
“可偏偏你做了什么?”
“庇护驿递系统,让驿递系统继续烂下去,让那些奸邪小人,打朕的脸吗!”
“这就是你这个宰辅,应该做的事吗?”
朱祁钰伸出手:“鞭来!”
啪!
朱祁钰挥舞鞭子,狠狠抽在俞山的身上。
“啊!”俞山发出一道无比凄厉的惨叫声。
郑有义打他留着手呢。
但皇帝打他,是要彻底打死他!
“如今证据确凿,你却还在狡辩?”
“你以为,能逃脱得了罪责?”
啪!
话说一半,朱祁钰又挥鞭。
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出现在俞山的背上,将官袍抽烂,俞山趴伏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实在太疼了。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啪!
又一鞭子,狠狠落下。
俞山张嘴呕出一口鲜血,痛彻心扉。
郑有义抽他三四鞭子,都没有皇帝抽他一鞭子剧痛。
“朕就想不通。”
“你那般胆小怕事的人,为什么要为他们遮掩!”
“为什么?”
啪!
朱祁钰又一鞭子落下。
俞山不肯说。
“你知不知道,正在重建的宣镇,又有多大的损失?”
“又有多少百姓,遭了灾祸?”
“那些物资,是朕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被一把火给烧了!”
“还有那些不计其数的古董,那是先人的至宝啊,要留给后人的!”
“却因为你们!”
“没了!”
“都没了!”
啪!啪!啪!
朱祁钰眼睛血红,疯狂挥鞭。
抽了七八鞭子,俞山就已经奄奄一息,但他还是不肯说出来。
“陛下,不能打了!不能打了!”
耿九畴跪在皇帝脚下:“再打就出人命了!”
“朕就要打死他!”
朱祁钰一脚踹开耿九畴,狠狠抽在俞山的身上:“朕不止要打死你,还要凌迟你的九族!”
俞山眼皮子动了动,却又不说什么了。
“陛下,人活着才能给出名单,求陛下高抬贵手!”耿九畴磕头。
啪!
朱祁钰又抽了一鞭子,才愤愤把鞭子丢在地上:“也对,朕打死他,实在太便宜他了!”
“来人,把他拖去东厂诏狱!”
“缉拿俞山九族!”
朱祁钰喘着粗气,慢慢走到丹陛上,紧绷着脸:“大明的官员,何时心才能往一块使呢?”
“你们要位极人臣,朕给你们了!”
“你们要荣华富贵,朕也允你们!”
“你们要钱要女人,朕都可以给你们!”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把心思,放在建设大明上面,非要搞那些没必要的争斗?”
“有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呢?”
“昨日有陈循,今日有俞山。”
“好好的大明,都被这种蛀虫,给咬坏了!咬烂了!”
“传旨,东厂出京,缉拿京师到宣镇沿线所有驿站人员!”
“敢反抗者,斩立决;逃遁者,抓捕其家人,杀!”
“俞士悦,此事交给刑部来审,朕要看到真相!”
“不管牵连多少人,牵连到谁,全都给朕抓起来!”
“该杀的杀,该抓的抓,绝不含糊!”
奉天殿内瑟瑟发抖。
张凤想劝,却不知道该劝皇帝什么?
难道劝皇帝不管了吗?
边境大战在即,又在犁清多省,偏偏驿递系统又暴雷了,实在不是时候啊。
“微臣遵旨!”俞士悦立刻领旨。
“俞纲。”
“朕派你坐镇怀来,给朕查清真相。”
“能做到吗?”
朱祁钰盯着俞纲。
他对两个姓俞的都没好印象,这个俞纲,周旋于他和漠北王中间,长袖善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让他俩入阁,就是充数的,自始至终他都没重用过他们。
“微臣必不负圣上重付!”俞纲赶紧叩头。
之前他为俞山开脱,已经触到了皇帝霉头。
本来是处置天下驿递系统的大雷。
却被俞山提前引爆,导致只能处置一条线,这让朱祁钰十分不爽:“刑部,派人沿着水马驿站沿线去查,有没有和宣镇线一样的问题,若有,禀报给朕,一查到底!”
肯定查不出来了。
那些贪官,精明着呢。
他却想不通,俞山为何要袒护那帮罪人呢?
“大战在即,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
朱祁钰压住不爽:“老太傅,朕必须把梁珤派去辽东,为李贤减轻压力。”
“陛下,京中的军队都是新招募的,未经训练,万一大宁被打破,京师被围,如何击退鞑靼军呢?”胡濙仍旧不同意。
“精锐军队,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
“就算梁珤和三万备操军在京,也逃不过被围的命运。”
“与其那样,不如将敌人挡在国门之外。”
朱祁钰决心已定:“诸卿,不必再劝,朕心已决。”
“兵部,去讲武堂做推演,一旦大宁被迫,凭借京中的军力,如何抵挡鞑靼精锐。”
“朕明日要看结果。”
新任兵部尚书孙原贞磕头遵旨。
“诸卿,确实有困难。”
“但困难是要解决的,不能总想着规避困难。”
“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大宁有于谦,朕不信于谦挡不住区区满都鲁。”
朱祁钰语气一变:“朕说句实话,北京,距离敌人的兵锋,实在太近了,没有战略纵深,处处被动。”
“朝堂养九镇军队,只不过为了保护北京罢了。”
“因为国都在敌人兵锋之下,导致九镇不敢出击,不能打野战,更不敢失败,处处受制,所以不是大明官兵不行,而是环境太差!”
“最近几日,朕日日夜夜都在看地图。”
“归根结底,是国都的位置太差了。”
“天子守国门,其实是被动的,不得不守,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好事。”
“朕也想过迁都回南京,但以江南的繁华,用不了两代人,这偌大的北方就会丢掉,大明就会成为南宋小朝廷,这是定都南京的历史定律,任谁逃不过、也改变不了的。”
“彻底解决这一问题。”
“朕思前想后,想出两个办法。”
“其一,大规模训练骑兵,朝堂花大价钱在征兵、练兵、打仗上,练出一支纵横漠北,而且必须永远保持世界第一的骑兵。”
“因为永乐朝到宣德朝,证明了精锐部队会老、会变差,一旦变弱了,就会挨打。”
“所以,必须要一直强盛下去,那就需要以战养战,国朝的所有钱都要花在战争上。”
“这不现实,大明不是游牧民族,汉人是有家、有地、有产的,不可能只抢不生产,这不符合长治久安之策。”
“其二,边境线北移!”
“御敌于国门之外。”
“只有拥有巨大的战略纵深,才能让我们的军队,可防守可出击,而不必心心念念的是保卫国都。”
“诸卿来看地图,若是北移至和林,依托鄂尔浑河建立防线,大明的国都,就不再是边境,而是腹地了。”
“再不济,也要到乔巴山,依托胪朐河,这样就有了足够的战略纵深。”
“朕知道,你们会说,漠北土地贫瘠,种不出来作物,不能供应吃喝。”
“朕已经在找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这种农作物。”
“到时候,别说和林,就是捕鱼儿海,朕也要收回来!”
奉天殿内群臣响应者寥寥。
都认为皇帝异想天开。
想成为千古一帝,想疯了。
当初太宗皇帝就是这么疯的,最后因为自然环境、吃饭问题,不得不扔了这些土地,退回内地。
“陛下,当务之急还是守好边境。”胡濙一句话,戳破了皇帝的雄心大略。
求求啦,别做梦了。
醒醒吧。
朱祁钰吧嗒吧嗒嘴:“好,那就派梁珤去辽东,一旦大宁被破,京师朕来守!”
“此事就这么定了。”
“没奏事就下朝吧,诸卿不必担心,大宁不会破。”
朱祁钰对于谦极有信心。
因为鞑靼不是真来打仗的,只是占便宜,顺便整合内部的。
“臣等恭送陛下!”
下了朝,朱祁钰步行回到乾清宫。
“宣梁珤觐见。”
进了乾清宫,朱祁钰一边喝药茶,一边处理奏章。
到了饭时,他活动下身体,问:“梁珤来了吗?”
“回皇爷,保定侯在宫外候着呢。”冯孝禀报。
“怎么能让他候着呢?快请进来,准备一副碗筷,让他留下吃饭。”朱祁钰走进饭堂。
坐在圆桌边的凳子上。
梁珤弓着腰进来行礼。
“坐,陪朕用膳。”朱祁钰道。
冯孝去搬锦墩,梁珤是不能和皇帝共用一张餐桌的,这是规矩。
“没那么多规矩,一起坐下用饭。”
朱祁钰在收买梁珤人心:“不必布菜,梁珤,不必拘谨,你知道朕没那么多规矩,坐,随便用。”
饭桌上的膳食十分简单,八个菜一个汤。
盘子里的菜量很少,因为皇帝不许浪费,他一个人吃不了太多,但又需要摄入更多营养,干脆用小盘菜。
菜样多,量很少。
他也不挑食,对身体有益的就吃,不管好吃赖吃。
朱祁钰近来胃口变大,一顿吃一碗饭,八个菜大概能吃一大半,剩下的就赐给宫人用,减少浪费。
“菜不多,你不必顾忌朕,该吃就吃。”
朱祁钰拿起碗筷,细嚼慢咽,吃得很有规矩:“朕派你出京,也是迫不得已。”
“你带着河南备操军去,路上要先收军心,再注意改制,改成河南军。”
“朕知道,这三万人里有不少水分,你要挤干净,空额则沿途招募一些流民填充进去。”
“等辽东战事完毕,再将流民留在辽东分地,若愿意去河南的,就去河南分田,都可以。”
“到了辽东,你要事事和李贤商量。”
“李贤这个人,坏心眼子多,却是个能臣,你听他的没错。”
主次关系要确定好。
不可能派去两个主将,那是给李贤拖后腿。
既然信任了李贤,不管以前如何,只要信任了,那就信任到底,派去的梁珤,也要听命于李贤。
这是朱祁钰的承诺,不会改变。
说到这里,朱祁钰放下筷子:“这些,还不足以朕把你派去辽东。”
“梁珤。”
“朕派去辽东,是希望一旦喀喇沁部退去,你有能力,开关追击他们!”
“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打一场大胜仗出来!”
“所以朕在朝堂上乾纲独断,不顾京师安危,非要把你派去辽东。”
“就是因为,这口气朕咽不下去,要打他们,打疼他们!”
“若还有余力,就去兀良哈煊赫武力、去女真部煊赫武力,让他们看看,大明的将士是何等风采!”
“若于谦提前打完,朕会把于谦也派去辽东。”
“朕跟你说实话,朕要收回奴儿干都司。”
朱祁钰摆摆手:“不必劝,朕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这次你的目的,是兵进西辽河,守住金山,这样一来,四平城就完全守住了。”
梁珤松了口气。
他以为皇帝会一口吃掉奴儿干都司呢。
四平城这个地理环境实在太优越了,三面环水,只要在水边建城,拱卫核心的四平城,四平城便无忧。
而且,四平城是大明、鞑靼、女真三国交界之地。
一旦大明戍卫十万大军,要么鞑靼、女真后退,要么也必须屯守大军,抗衡大明。
想来草原民族会退去的,不会和大明打国力战,那样的话,大明能轻松拖死他们。
“梁珤,漠北诸族,向来畏威而不怀德,必须打怕他们!”
“打一场胜仗,非常重要。”
“若能在东北打一场胜仗,朝鲜也会更老实,兀良哈人只能被迫怀柔,他们可没鞑靼的国力,敢和大明掰腕子,只有归化大明一条路走。”
“所以,梁珤,朕才力排众议,把河南军交给你,让你打一场大胜仗!”
“朕在中枢等着你,给你庆功!”
朱祁钰端起茶来:“朕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等你胜利归来,朕再用酒敬你!”
“微臣必不负圣上重望!”梁珤端着茶杯,跪在地上,恭恭敬敬一饮而尽,然后一叩到底。
“起来,吃饭!”
朱祁钰放下茶杯:“若有困难,随时报告给朕,朕尽量给你解决。”
他把饭碗里最后一个饭粒儿吃干净,粒粒皆辛苦。
农人种出粮食极为困难,老百姓饿着肚子供养着宫中,他必须给百姓一个安稳的社会环境,更不许自己,及宫人浪费农人的血汗。
“微臣谢陛下。”梁珤跪在地上,两个人刚好把所有饭菜吃光。
从乾清宫回来,梁珤心里沉甸甸的。
他知道,去辽东这一仗难打。
皇帝对他寄予厚望,但他和河南军互不熟悉,又要从京师奔赴辽东,路途遥远。
而且,他还不知道辽东此时的情况,又要受李贤的节制。
总之是困难重重。
但他必须完成皇帝的心愿,他的权力来自于皇帝的恩宠,而不是他个人的能力。
送走梁珤,朱祁钰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倏地笑了:“不错,最好以后每天都不浪费粮食。”
走出饭堂,他站在地图前看了许久,终于怅然一叹,战略纵深太短了,导致发挥不出来大明军的优势。
“笔来!”
朱祁钰在沙拉木伦河上画了一笔,这是永乐朝的边境。
“再不济,也该以赤峰为边境,将蓟州镇北移至赤峰。”
“收回来!”
“一定要收回来!”
朱祁钰目光灼灼。
“皇爷,东厂来报,俞山死了!”冯孝小心翼翼禀报。
“招了吗?”朱祁钰语气冰冷。
“没……”
朱祁钰皱眉:“难道真冤枉他了?”
“回皇爷,舒公公传来消息说没有,在他家找到大量书信,是和平阳张氏的。”
“什么?”朱祁钰一愣,平阳张氏,不是张仁孝的家族吗?晋商?
“舒公公的密奏马上便会呈上来,请皇爷细看。”冯孝不敢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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