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瑛如坐针毡。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知道朕为何派你去广西吗?”
“陛下令微臣整编诸王府护卫,再镇守广西,防备叛乱。”方瑛照实回禀。
“这只是表面意思。”
朱祁钰幽幽道:“广西文风不盛,虽有薛瑄坐镇,但教化土人,非一时之力。”
“朕打算从南孔中迁出几支,扎根广西。”
“除此之外,朕打算大力提拔当地土人,最熟悉土人的,往往就是土人,朕打算启用他们。”
“薛瑄是个死脑筋,吟诗作对他在行,管理地方,他可就是个糊涂虫了。”
“所以,朕把你、朱永、朱仪都派去。”
“因为要提拔土人,就要谨防土人反噬,这些土人,朕信不过,但你到了广西,必须装作信得过的模样,小错小事,得过且过,伱要注意把握好这个度。”
方瑛明白了,皇帝在培养他的治政能力,往文武双全的路子上培养。
朱仪、朱永,皇帝虽然讨厌,但算是有能力的,地方还有陈旺、翁信这样的干才,又有薛瑄给他镇场子,班底绝对很强。
这是皇帝为他精心搭配的,希望他崭露头角,成为勋臣中的中流砥柱。
“微臣必不负陛下所望!”方瑛匍匐在地,磕头谢恩,语气哽咽。
“方瑛,朕给你的时间可不多呀,三年,最多五年,要令广西大部分土人,会说基本的汉话,起码认同为汉人。”
朱祁钰让他起来:“你在广西三年,朕允你侯爵!”
“你把方涵送去讲武堂,是有先见之明的。”
“讲武堂,会成为大明将领的摇篮,未来方涵的前途不可限量。”
“方毅留在宫中侍奉,朕也会重用的。”
“京中之事,你无须担心,除非有战事,否则朕不会轻易调你离开两广的。”
“你先在薛瑄手下学习治政,到了明年,朕就把薛瑄调走了。”
“到时候,你来督抚两广。”
“做出一番功绩出来,勋臣中也该有允文允武的帅才!”
“这是朕对你的厚望,希望你好自为之。”
方瑛感激涕零谢恩。
用了饭才出宫。
他不记得御膳的味道,只吃出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滋味。
皇帝要用他,却要先敲打他。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皇帝心思诡谲,喜怒无常,是个很难糊弄的君主,所以去了地方治政,比在从军打仗更难。
之所以用他这个勋臣治政,估计是看见文臣中允文允武的文臣实在太多了,想从勋臣中推出去几个,制衡文臣。
方瑛叹了口气,老子真他娘的倒霉!
“方瑛出宫了?”朱祁钰阴着眼眸。
“回皇爷,南和伯刚出午门。”冯孝不知道皇爷为什么问。
“出京就要三四年才能回来,派个太医随行,再给方毅一天假,回去陪陪方瑛,让他吃个团圆饭。”
朱祁钰问:“宫里可还剩下颜色好的宫人?”
“皇爷,端午节时,您一口气赏了几百个出去,如今还在宫里特训的已经不多了。”冯孝苦笑。
“挑个颜色好的,给方瑛送去,省着弄那些不三不四的贱物!”朱祁钰就是要盯着方瑛。
他对任何人都不信任。
总谈信任,不如直接谈利益,用利益捆绑,才是最好的驭下之道。
之所以把方瑛踢去两广。
主要原因是,方瑛不适合政斗,斗起来就是个弱鸡。
留在京中,不可避免的卷入其中,还是打发去地方,做一番实事吧,省着在京中,再闹两次,脑袋都保不住。
“告诉讲武堂柯潜,给方涵半天假,回家吃个晚饭再返回讲武堂。”朱祁钰又低下头,继续处置奏章。
天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如牛毛。
每天看得筋疲力尽。
但他却乐此不疲,因为奏章意味着他对天下的掌控力。
若皇帝不看奏章,那就会被天下人糊弄,最后被当成泥胎木塑供着,文官虽然嘴上不会说,心里却会说,这就是垂拱而治。
奏章里的很多问题,他也解决不了。
但他必须要看,要知道,才能尽量减少被地方官员糊弄,而且,奏章也是他和地方官员沟通的渠道。
“皇爷,外面又下雨了。”冯孝过来禀报。
朱祁钰放下奏章,抬起头,才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幽幽叹了口气:“旱了近一个月,又涝了,今年的年景是别指望了。”
“嘉陵江也跟老百姓过不去,一个多月,涨水两次,百姓、良田都遭了殃。”
“今秋肯定要饿肚子了。”
“传旨给御史,把今年受灾地区呈去内阁,令内阁酌情减免税赋,再派监察司下去查,看看有没有落到实处,总要让老百姓活下去啊。”
朱祁钰活动一下身体,继续坐下,处置奏章。
光线太暗,他让人加了几个灯笼。
为了保护眼睛,他尽量不在灯光下看书,但近两天奏章量太大,所以处置时间太晚。
到了一更天,他才全部看完。
抻个懒腰,他走到门口:“雨还没停?”
“谁在门外候着?”朱祁钰看到一个人影,似乎被凉风吹得有点发抖。
“回皇爷,是刘玉公公,他从市舶司带来了两个番人,因为天色将晚,他便将番人安置在四夷馆会同馆里,自己入宫叩见皇爷。”冯孝小声回禀。
“快宣进来。”
冯孝请皇爷退到屏风后,莫要被凉风冲撞到。
才推开房门,让刘玉进来。
刘玉扑倒在地上,磕头行礼,说些好听话。
“来回奔波,倒是瘦了。”
朱祁钰笑道:“在广州热惯了,受不了京师的风?”
“回皇爷,奴婢这身贱皮子可娇贵呢。”
“刚从京师去广州时,热得浑身难受。”
“这才住了几年,返回京师,又受不了北方的冷。”
“您说说,这身皮子是不是贱!”
刘玉夸张倒怪,惹得皇帝发笑。
“起来吧。”
朱祁钰笑容可掬:“说说那两个夷人,是什么情况?”
“回皇爷,奴婢返回广州,按照您说的去找人。”
“初时请了个夷先生,他说精通四书。”
“结果奴婢考校他一番,发现他是个骗子,说的都是什么数算,一点都不懂经义……”
刘玉有些生气。
朱祁钰却眼睛一亮:“等等,你说的这个人,去哪了?”
“皇爷想处置他?”
“奴婢派人把他抓了,丢在广州牢房里。”
“您说这人漂泊万里,跑到大明来招摇撞骗来了,奴婢怎么能容忍呢!”
“让人打了他一顿,丢进牢房了。”
刘玉气呼呼道。
但是,朱祁钰却觉得,那个夷先生懂的,不是经义,而是数算。
但具体是不是,朱祁钰也没法确定:“你派人把他提来,注意别弄死了,朕看看夷人到底懂不懂经义。”
“皇爷,他哪里懂呀,都不如奴婢!”
刘玉满脸不屑。
这年头,莫说达官显贵,就是田间地头的老百姓,也瞧不起夷人,天朝上国的荣誉感是杠杠的。
“提来,让朕瞧瞧。”
朱祁钰让他接着说。
“把那个骗子丢到牢房后,奴婢就接着找,刚巧找到这两位,他们都是弗朗机人。”
“奴婢问过,他们是随商船来的。”
“但奴婢不信,他们手上有老茧,一身海鱼的臭味,像是船丁,要么是海盗,要么是贼寇!”
“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刘玉十分确定:“近几年总有夷人靠岸,传什么教,好似和元朝的景教类似,甚至还有夷船在市舶司门口游弋,要不是奴婢调水师前来,怕是那些夷人就要打上门了!”
朱祁钰皱眉,这个时代西方便试图叩开大明国门了?
想想也是,西方正在寻找新大陆,对遍地是黄金的东方自然垂涎三尺,没用大炮轰国门,说明他们还在试探阶段。
“皇爷,那些西夷做生意也极不讲信义。”
“勾结海盗,打劫我朝货物。”
“事后还不认账,谈好的价格他们说变就变。”
“又找很多理由,不断变相压低我大明货物的价格……”
刘玉吐沫星子纷飞,对西夷贸易表示强烈不满。
让士大夫去做生意,这是决策错误。
做专业事,得用专业人。
大明的奸商也一点都不少,送去和夷人较量较量,看谁更黑心?
“刘玉,你掌握得这些不错。”
“说实话,大明上下对西夷的掌握,还是永乐朝的信息,过于陈旧,都不如你知道得多。”
“朝堂过往不重视市舶司,你这个镇守太监,不过是为宫中敛财罢了,甚至市舶司也是宫中的敛财工具。”
“朕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朱祁钰当然听懂了,刘玉在哭诉呢。
太监要钱有什么用?
他要的是皇帝的恩宠,是权力的顶峰,是嗣子的荣耀,而不是简单的贪财。
所以,他借西夷的嘴,向皇帝诉苦。
“奴婢为皇爷奔波,不觉得辛苦。”刘玉哽咽道。
“好了,别哭了,你对市舶司能完全掌握吗?”朱祁钰问他。
刘玉刚起来,立刻跪在地上:“奴婢向皇爷保证,皇爷指哪,市舶司打哪!”
他就差说了,奴婢也有能力,求皇爷爷快快启用。
“你献上御米有功。”
“朕打算把市舶司从通政司中提出来,直接隶属于军机处。”
“再给你名额,就地招三千水师。”
“一来护卫市舶司货物;二来防范西夷。”
朱祁钰指尖敲打御案上:“你继续做市舶司的提督太监,再从乾清宫里带去几个人,做秉笔太监,填充市舶司官位。”
朱祁钰不是十分信任他,所以要派人盯着他。
刘玉满脸激动,叩拜在地:“奴婢必不负皇爷厚望!”
“说到御米,奴婢从市舶司带回来半船,都是西夷贩运过来的。”
“还有一株奴婢从未见过的植物,请献给皇爷!”
一听这话,朱祁钰猛地站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快把东西呈上来,快!”
朱祁钰以为是土豆或者地瓜。
结果,两个小太监搬着一个木匣子,木匣子里装着一株向日葵!
白激动了。
这玩意最多能管住老百姓扯闲篇儿的嘴,又不顶饿,能干什么?
“皇爷,此物形如菊,听那夷人说,此物向阳而生,是极好的观赏性植物。”
越鲜艳的东西,越没人敢吃。
就如那株柿子树,到现在朱祁钰也没吃到一颗柿子。
因为宫人试毒,就剩下一颗了。
这一颗,不能吃了,留着培育、栽种。
“这玩意不错。”
朱祁钰围着它看,此时向日葵还未结果,瓜子儿还未成形。
“皇爷,奴婢用了一船丝绸换的,不知道是不是贵了?”刘玉心中惴惴。
御米是夷人售卖,他买得便宜。
但夷人也不傻,卖了一次就知道朝中有达官显贵喜欢,所以往死里黑刘玉,张嘴就是一百船丝绸,杀价几天,最终以一船丝绸的价格成交。
“不贵,这东西是宝啊!”
朱祁钰有点明白了,其实很多农作物,即将传入大明,或者已经传入大明。
但统治者只知道吃喝玩乐,对百姓的餐桌并不上心,直到玉米、红薯等作物在民间大面积种植之后,朝堂才后知后觉。
说白了,是当权阶层的不作为。
所以他下旨令天下人搜寻作物,必然会有那些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作物,出现在朝堂上。
是因为当权者想要,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会有人为了当官,而去搞到手的。
刘玉进献作物,朱祁钰大肆封赏他。
自然会有人学习他,如果皇帝继续封赏,那么天下人都会挖空心思满足皇帝的心理。
这是利益驱使,这才是人心。
“这东西可有名字?”朱祁钰问。
“请皇爷赐名!”刘玉跪在地上,就算有,也得说没有,皇爷金口玉言,才有资格给万物赐名。
“向阳而开,状如葵花,就叫向日葵吧。”
“皇爷学识渊博……”刘玉立刻奉上彩虹屁,其实他想问,为什么不叫向鈤.菊?
问就是朕随心。
朱祁钰却围着向日葵看:“就带来一株?”
“皇爷,那夷人学聪明了,一株就要一船丝绸。”
“奴婢却看到了,他手上有几株。”
刘玉发狠道:“若是奴婢手上有兵,当时就结果了他!”
“敢敲诈天朝上国,都该发兵讨伐他的国!灭了他的种!”
这话说进朱祁钰心坎儿里了。
“起来。”
朱祁钰拍拍他的肩膀,赞扬道:“有这份心思,才是大明的太监,朕允你兵额五千,内帑给你撑着后勤,再有西夷敲诈,干脆出兵打他娘的!”
刘玉没想到,意外的一句话,竟拍到了皇爷的龙屁。
“奴婢必利用好五千人,为皇爷在海上开疆拓土!”刘玉是真会拍马屁。
朱祁钰哈哈大笑:“你有此心就好,先把五千人带好了,等你带出点名堂来,朕就给你一个团营的兵额,让你做总兵提督。”
“谢皇爷赏识!”刘玉磕头谢恩。
朱祁钰心情不错,指点他该如何带兵,并让他在京的这段日子,去讲武堂里学学。
“那半船御米,给朕运到宫里来,不能出差错。”
朱祁钰道:“然后你便在宫里住下吧,冯孝,给他安排住所。”
“奴婢遵旨!”
打发走刘玉,朱祁钰围着向日葵看,却不会养啊。
“把薛希琏宣来。”朱祁钰忽然道。
“皇爷,宫门已经落钥,是否开宫门?”怀恩小声问。
朱祁钰略微沉吟:“开宫门吧,告诉薛卿,有要事相商,请他速来。”
上次他赏了陈豫,这次赏了刘玉。
估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拿奇形怪状的东西来献宝,就如皇帝喜欢天降祥瑞,民间恨不得一天冒出来一万个祥瑞,给皇帝献上来。
只要献宝的人够多,早晚能淘到宝贝出来。
正想着,薛希琏擦着额头的汗水,进殿叩拜。
“薛卿莫急,且看这东西!”朱祁钰指着向日葵。
薛希琏都懵了,您把这当成急事?
我都搂着小妾睡觉了,药效刚上来,您说有急事,我连跑带颠的来了,然后,就这?
“此物乃向日葵,等果实成熟后,可直接吃,也可炒着吃。”朱祁钰眨着眼睛看薛希琏。
古井无波,古井无波。
薛希琏心中默念,真想一巴掌抽在皇帝脸上。
就这事,明天早朝上说不行吗?
“朕想着薛卿懂农业,所以就想把此物交给薛卿。”
见薛希琏眉角跳动,朱祁钰佯怒道:“薛卿可莫小瞧此物,这事市舶司用一船丝绸换来的,大明仅此一株。”
“什么?一船丝绸?”
薛希琏张大嘴巴:“陛下,此物再珍贵,那也不值一船丝绸啊。”
“薛卿莫要如此说,丝绸可编织,但这作物,若培植成功,便能丰富百姓餐桌,何乐不为?”
薛希琏叩拜道:“陛下爱民如子,微臣必定照料好此……葵。”
明明该叫菊的嘛,为什么叫葵呢?
颜色明明是菊的颜色。
朱祁钰也不在乎薛希琏怎么想。
打发走薛希琏,他在考虑,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尤其是御米,宫中也得栽种。
“徐珵徐有贞好了没?”朱祁钰问。
“应该养好了吧,养了快一个月了,应该能下地了。”
冯孝也不知道。
但那几个漠北人,养得可挺快,三天就正常行走了。
文人就是金贵。
“把一株御米,搬去他屋里,让他小心照料,照料好了,他就有功。”
朱祁钰知道徐有贞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就算不会种地,学习速度也快,肯定能养得不错。
“奴婢遵旨!”冯孝打发人给徐珵送去。
“南宫的许彬也是个人才,送去一株,让他妥善照料。”朱祁钰是不会闲置人才的。
刘玉弄回来一船御米,用得好,今年就能培育出来,明年就能推广全国。
在思索中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朱祁钰坐在床幔中。
冯孝闻听皇爷起床,推门进来,看见皇帝在发呆。
“冯孝,朕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
朱祁钰唏嘘道:“梦里的京师,车水马龙,车不是马车,是燃用汽油的一种汽车,奔驰在马路上,路两旁则是高楼大厦,比鼓楼还要高,都是用砖砌的,两旁都是食肆,香喷喷的味道,让朕流连忘返……”
完了!
皇帝又疯了!
是不是又梦到仁宣二帝?
披上衣服,朱祁钰开始晨练,怀恩给读的《贞观政要,他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上了朝,朱祁钰就把昨晚奇怪的梦说了一遍。
“陛下最近听戏了吧?”胡濙笑道。
奉天殿内气氛轻松。
“朕还看到梦里的百姓怎么吃御米的,他们蒸着吃,烤着吃,煮着吃,做成玉米粥、玉米糊糊,做法千奇百样。”
可朝臣一笑了之。
皇帝做奇怪的梦,不是一次两次了。
“朕打算将市舶司单独提出来,直接隶属于军机处,又给市舶司五千兵丁的实额,令市舶司练水师,保护近海安全。”
耿九畴立刻嗅到了商机。
“陛下,市舶司不受布政司管制,微臣没有意见。”
耿九畴叩拜,问:“但是这征兵的费用,是户部出,还是内帑出呢?”
“耿卿有什么意见?”
“微臣以为,应该户部出,若天下钱财都需要内帑出,还要户部干什么?”
耿九畴正义凛然道:“所以,微臣想户部出钱养兵。”
朱祁钰一眼就看穿这货打什么算盘了。
肯定要瓜分市舶司的进项啊。
“耿九畴,你的小心思可瞒不了朕。”
朱祁钰笑道:“你不就是想分贸易进项嘛?”
耿九畴尴尬地笑笑。
不过,这是他这个户部尚书应该做的事,千方百计把内帑变成国库,就是户部尚书的工作。
“可以,朕允你。”
“这样,朕还撤了钞关,将税收翻倍,海关的收益全都收归户部,内帑一分不要。”
“以后形成定制,海关收益收归朝堂,内帑不许指手画脚,更不许再设钞关。”
“你们觉得如何?”
这话可就引起朝臣叩拜了。
天降圣皇啊!
因为钞关的事,天天都有官员上书叱责皇帝。
奈何皇帝装傻充愣。
却不想,皇帝居然直接就撤了钞关。
广州市舶司,户部加钞关,大约进项一百万两银子。
若是全收归户部,户部可就富得流油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山呼万岁。
“先别忙着谢恩,朕是有条件的。”
朱祁钰可不会做赔本买卖。
他可以设钞关,也能裁撤钞关,但后世皇帝可就做不到了,他必须得为后世之君考虑。
皇帝有钱才是皇帝,没钱的皇帝,就是亡国之君了。
“陛下请说!”
朱祁钰伸出两根手指:“朕就有两条件。”
“其一,皇家商行搞海外贸易,必须免除海关税。”
“其二,市舶司必须由太监提督,文官只能做二把手。”
第一条没问题。
皇家商行搞海外贸易,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落袋为安最重要。
答应!
第二条可不行,市舶司既然收归户部,那么就该由文官做一把手,太监只能监督,不能提督。
“陛下,既然将市舶司归入朝堂,何必令太监提督呢?”耿九畴拐弯抹角表达不满。
“因为朕信不过你们。”
朱祁钰直截了当:“别以为朕不知道,朝堂片板不下海,但民间走私泛滥。”
“如果朕把市舶司放给朝堂。”
“你们信不信,过几年市舶司毛都收不上来!”
“朕能杀人,能杀鸡取卵。”
“但后世之君能吗?”
“这市舶司,收上来的钱,是用在天下万民身上的,万一没了,后世之君如何当皇帝?”
“朕要为他们考虑。”
“还有,朕再问尔等一句,你们懂做生意吗?”
“不懂吧?也不屑为之!”
朱祁钰帮他们回答:
“朕不懂行兵打仗,所以向来放权,交给能征善战的将军。”
“你们既然不懂做生意,也学学朕,放权给生意人,让他们给户部交钱即可。”
“所以,这市舶司朕可以不要钱,但必须由太监管着。”
“朕是为后世之君管的!”
本来活跃的气氛,又再次凝固。
“那依陛下所说,文官去市舶司,只是个摆设?”耿九畴直言不讳。
“官是官,民是民,官管民乃亘古不变的道理。”
朱祁钰斟酌道:“只是经营方面,应该交给商人来做,收关税还得官员收。”
“怎么能当摆设呢?”
“该管的管,该杀的杀!和以前一样!”
朱祁钰话锋一转:
“既然说到市舶司,朕打算加大贸易力度。”
“归档里记载,夷国对中原丝绸、瓷器奉若珍宝。”
“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不加大贸易力度?赚那些夷人的钱?”
这话把张凤说乐了。
您可真外行啊,又菜又爱装,说得就是某人呀。
“陛下,丝绸在大明也极为珍贵。”
“织工一年才能织出几匹丝绸呀?”
“供应大明之余,才能拿出去售卖,自然不能加大供应力度。”
“而且,供应足了夷人,夷人地峡穷困,能买得起多少?买了一次两次,也就买不起了。”
张凤的话,惹得朝臣的认同。
他们都认为,外国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买丝绸、茶叶、瓷器的钱,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所以不可能消耗那么多的丝绸瓷器。
朱祁钰也乐了,朕看你们是人菜见识浅。
从龙椅上站起来,走下丹陛,指着张凤说:“要不朕怎么说,你们这些官员,不会做生意呢!”
“陛下有何高见?”张凤讶然。
“丝绸、瓷器,乃大明瑰宝,夷人可望而不可求。”
“但你们太实诚了,非要拿出上等丝绸去售卖。”
“价格昂贵,赚头还少,供应不足。”
“为什么不能拿次货,卖给夷人呢?”
“张凤你以为夷人就多穷困?记得元朝时,大食人个个富得流油,都穿丝绸喝茶叶,那大食国往西的人,岂不更富裕?”
朱祁钰在一点点灌输西方富裕的思想。
激发明人的凶性,该学蒙人去西方抢一波。
“陛下,咱们对外出售的,已经是次品了。”
张凤像看傻子一样看皇帝:“郑太监下西洋时,拿着的极品丝绸,那些番邦国王都对着丝绸跪拜,以为是天神编织而成的神物。”
朕又出洋相了。
“那最次的丝绸呢?”朱祁钰问。
“大明织工精湛,怎么会织出更烂的丝绸呢?”张凤满脸骄傲。
却不懂商业。
“那就用机器织,把成本压缩到最低。”
朱祁钰道:“加大供应量,卖给夷人,换取白银。”
“改革织机,压缩成本。”
“皇家商行来做,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然后朕派人去和夷人谈。”
“若是卖得好,咱们就按照这个路子做,茶叶、瓷器也是同理,赚夷人的钱。”
“唯有一点不变,不许百姓下海!抓到者迁居内地,不许下海!”
“尤其不许商人与番邦贸易,抓到者诛九族!写进大明律里,传抄天下!”
朱祁钰不想丢丑了,匆匆结束话题。
他以为自己先知,殊不知古人比他聪明百倍。
“市舶司上设市舶局,直接隶属于军机处,市舶局郎中由内阁推举。”
朱祁钰道:“水马驿站单独提出来,上设驿站局,直接隶属于军机处。”
“按照朕的想法,这驿站局每年能得七八十万两银子。”
“当然了,初期要进行一批投资,两三年后就趋于稳定了。”
“如果生意好,以后承包费还能涨。”
“这笔钱……”
朱祁钰看向耿九畴。
耿九畴也竖起耳朵,想收入户部。
现在他这个户部尚书,就是一只护食的狗,什么都想咬一口,叼进自己的窝里。
“耿九畴,先说说你的看法。”朱祁钰也没考虑好。
“回陛下,微臣以为应该五五分账。”耿九畴一口想吃个胖子。
“朕可以全给户部!”
朱祁钰笑道:“内帑一分都不要。”
还有这好事?
耿九畴立刻警觉起来:“陛下,要不您还是收一点吧。”
“哈哈,你这个管家婆,不是要做夏原吉吗?”
朱祁钰笑道:“怎么?朕主动给你银子,你还不要?”
“微臣担心这是个坑。”耿九畴快哭了。
朱祁钰大笑。
“没错,这银子不白给户部。”
“朕打算继续修驿道。”
“在原有的驿道上,再增加一部分,连结各个城池。”
“尤其是边境地区。”
“所以呀,这钱只是过户部一手,然后都要花出去的。”
耿九畴竟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那也算是他的功绩。
“朕之前说过,各司各部都要盈利。”
“别想着让户部供养尔等。”
“朕还是这句话,都给朕想方设法的搞钱,然后把钱放入国库。”
“国库充盈,才能维系天下。”
朱祁钰话音一缓:“之前朕对尔等太过于刻薄了。”
“民间都骂朕刻薄寡恩。”
“朕也承认。”
“朕只知道挥刀子杀人,却从来没问过你们,生活过得怎么样?”
“堂堂天下重臣,过得却不如区区商贾,换谁心里能平衡?”
“朕昨日诏见了晋商,哼,那些商贾个个贪得无厌,心里没有一点家国百姓,只有自己的利益!”
“所以呀,朕晚上也反思自己。”
“对你们过于苛刻了。”
“除了朕,你们应该是这天下间最尊贵的一撮人。”
“理应享受更好的待遇。”
“都别跪,站起来,朕跟你们说的是真心话。”
“古人讲高薪养廉,大明俸禄太低,狗都养不活,这不是逼着百官去伸手,做贪官吗?”
“之前朝堂穷困,诸卿也要理解朝堂。”
“但现在不一样了,朝堂富裕起来了,朕的内帑也富裕起来了。”
“不能再像以前一样。”
“朕打算加俸……”
可话没说完。
胡濙却跪在地上:“请陛下莫要说下去!”
朱祁钰皱眉。
胡濙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陛下,所谓高薪养廉,不过是个骗局罢了。”
“人有权力,怎么会满足于区区的高薪呢?”
“所谓高薪,多少算高薪呢?”
“人心趋利,不是一点财货,就能满足的。”
“陛下,老臣知道如今户部、内帑都逐渐富裕起来。”
“但是!”
“朝堂攒下点家底不容易。”
“不能说挥霍便挥霍了!”
“老臣这番话要得罪天下百官,但老臣不在乎!”
“因为,您今天提高了俸禄,明天呢?后天呢?”
“这人心向来难以满足。”
“您今天提高了一石粮食,后天又该提高多少呢?”
“如今朝堂富裕,但谁能保证明天没有个天灾人害,过几年朝堂还会这般富裕吗?”
“倘若涨了俸禄,一旦朝堂没钱,如何降下来?”
“老臣请陛下三思!”
胡濙豁出去了。
他绝对不允许涨俸禄。
要说富,最富裕的时候是宣德朝,朝堂积银超过千万两,粮食存在仓库里生虫子。
可是,宣宗皇帝却绝口不提涨俸禄。
甚至正统朝,三杨主政时,也对涨俸禄避之不及。
原因就是人心难制,不会满足的。
如果宣德朝就涨了俸禄,景泰初年国朝就会崩溃,被财政彻底压垮了,如今的景泰帝就是亡国之君了。
正因为没涨俸禄,才扛过了景泰初年的北京保卫战。
也扛过了景泰八年的动乱。
不得不佩服三杨的智慧。
“老太傅请起!”朱祁钰也是昏了头了,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
难道先帝不比他政治手腕高?
三杨不比他厉害?
明明府库堆积如山,为什么就是不涨俸禄呢?
就是因为要考虑穷困的时候该怎么过呀。
过日子不可能永远富裕的。
居安思危,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
朱祁钰却看得更深,他把自己的性命,系在胡濙的身上,偏偏胡濙自绝于天下。
他在躲避!
躲避朕的生命之托。
念及至此,朱祁钰眼眸一阴。
“老太傅为国为民,朕受教。”
朱祁钰道:“不过,虽然老太傅说不能涨俸禄,确实有道理,但朕想着,该设一个养廉银。”
“老太傅莫劝,朕心里有数。”
“这养廉银,不是现银,是皇家商行的一成股份。”
“朕把所有利润拿出一成来,每年都是有多有少,然后按照天下官员的官职划分,第二年发前一年的银子,直到人死为止,这笔银子便不再发放。”
“是多是少,算是朕的一点心意。”
“不过,朕以为,皇家商行的未来前景极佳。”
“一成利润,可能就是上百万两银子,所以呀,你们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笔比较可观的银子。”
朱祁钰不想高薪养廉。
胡濙说得对,那是扯淡,给了高薪也没用,该伸手还会伸手。
他给这银子,其实是在调动官员的积极性。
专心为朝堂搞钱。
“臣等谢陛下天恩!”朝臣磕头。
“朕还有一句话要说,大明恢复汉人衣冠,名字以两个字为贵。”
“但现在呀,两个字的名字,太难起了,重名的实在太多了。”
“就朝堂上,有两个曹泰,朕都傻傻分不清楚。”
“而且,朝臣之中,名字都是前人叫了几百次的了,和历史人物重名的太多了,听着毫无特色。”
“不如改叫三个字的,看看朕,也叫三个字的,难道就不尊贵了?”
“两个字重复,三个字起码能够分辨得明白。”
“干脆,诸卿带头,该自家孩子起三个字的名字,叫着初期别扭,过段日子就习惯了,起码不重名。”
“朕这么说,诸卿能理解吗?”
朱祁钰实在头疼。
明朝人的起名能力,差得一笔。
看看勋臣的名字,看上去全都平平无奇,一点都不霸气,而且重名率百分之百。
两个字的,也就这么多了。
“老臣支持陛下。”
胡濙叩拜在地:“汉人以两个字为贵,如今也到了该变的时候了。”
“唐宋时期,三个字的名字不也比比皆是,三个字就不尊贵了?”
“老臣回家便给长孙改名,改成三个字的名字。”
诸卿叩拜:“微臣愿意做天下人表率!”
不止皇帝头疼。
处置政务的阁部重臣,全都头疼啊。
放眼望去,全是重名,这还是文官呢,再看看没文化的勋臣,起的那叫一个敷衍。
祖宗的名字,也拿来重复叫。
有的担心冲撞了自己的祖宗,干脆用别人家祖宗的名字,用着用着,快互为祖宗了。
“好,诸卿带头,天下人也就跟进了。”
朱祁钰心满意足地笑道:“朕和诸卿配合,天衣无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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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