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咱们被困死峡谷里了。”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嚼着槟榔。
“给我来一颗。”侯大狗是瑶民,个子矮,一身精壮的肌肉,面目凶狠。
他年少时,便参加蓝爱贰瑶民起义,多次击垮明军,战功赫赫。
蓝爱贰死后,他就是起义军头领。
明军没少吃他的亏。
侯大狗也嚼着槟榔,露出漆黑发黄的牙齿:“想办法突围。”
“突不出去啊!”
胖丁苦笑:“这支明军不是卫所军,他们不用刀剑,用弓弩和狼筅吗,咱们的人根本没法近身。”
狼筅是正统年间叛军叶宗留发明的,用大毛竹制作,前端有用以刺杀敌人的锋刃,尖锐如枪头,竹柄部分保留着相互交错的枝叶。
“他娘的,咱们的武器,他们咋也学会了!”
侯大狗手上没铁,没法打造制式兵器,只能就地取材,就用竹子反复浸油,让竹子既柔软又坚硬。
条件好的,在顶端装上铁枪头。
没条件,就用竹竿子。
这种武器不好操作,需要多人配合,需要经常操练,互相熟悉。
“要饭把式他们也学啊!”侯大狗气恼。
要是有刀有剑,谁乐意用这破武器。
可明军却学这破玩意!
“大哥,明军天天在山坡上操练,配合盾牌、刀手、火铳,战斗力比咱们知道强多少。”
胖丁亲眼看到明军操练了。
那阵仗,让他清楚,明军将领要动真格的了!
“他娘的,要饭把式也学!明军也穷得吃不上饭了?”
侯大狗怒骂:“撺掇咱们烧船的人呢?让他去联系他背后的主子,让这伙明军退了,给咱们让出条路来!”
胖丁苦笑。
这支起义军的核心,是蓝爱贰起义集团残存势力,再加上不断吸附的土人,都是老贼。
贼有贼道,胖丁早就打听出新任广西总兵官的身份。
那是皇帝老子的亲家。
“怕个屁,柳溥不也有爵位嘛!”
“不照样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
侯大狗冷笑:“皇帝老子的亲家又如何,他能一辈子在广西?”
“哼,不就是捞军功嘛,哪个当官儿的都这样!”
“咱们哪次造反,背后没有他们撺掇?”
“造反了,平定,军功来了。”
“大家心知肚明。”
“他方瑛难道敢打破这个规矩?”
“说白了,咱们造反就是配合这些当官的升官发财!”
“他方瑛怎么能跟咱们动真格的呢?”
“胖丁,你挑两个老人,脑子灵活的,去跟方瑛去谈。”
“大不了咱们听他的,只要放了咱们,以后没事就给他送战功,他想要什么咱们都给,两全其美,多好!”
可胖丁不动弹。
“怎么不去?”侯大狗把槟榔吐了,瞪着他。
“大哥,这次怕是不行了!”
胖丁抓抓头发:“你没发现没,以前咱们攻克城池。”
“那些卫所兵会发疯似的攻打城池,把咱们赶去城外。”
“卫所兵只管城池里的官老爷,外面的屁民根本就不管。”
“但方瑛没有,他不慌不忙,任由咱们占据城池,他却围着城池不打,一点点挤压咱们的生存空间。”
“压根就不管城中官员、老财主的死活。”
“我还听说了,因为咱们烧了船厂,皇帝老子震怒,所以派方瑛来杀人的!”
“与其说咱们退到了大藤峡,不如说是方瑛,把咱们赶到大藤峡的。”
“半个月过去了,外面杳无音信。”
“换做以前,方瑛早就承受不住压力,要么进攻,要么和咱们谈判招安。”
“现在什么都没有。”
“方瑛慢悠悠在山坡上练兵。”
“说明,方瑛是皇帝老子派来的人,广西地面上,没人敢惹他,也没人敢为咱们说两句话。”
“方瑛是下了狠心,要咱们的命啊!”
胖丁算是军师,他又放进嘴里一颗槟榔,满脸愁容。
侯大狗慌了。
大藤峡里粮食紧缺,快断顿了。
他们是流贼,打到哪里,吃到哪里,压根不存粮食。
抢来的女人、财货,那也不能吃啊!
“那该怎么办?”侯大狗问。
“大哥,降了吧……”
胖丁话没说完,就被侯大狗掐住脖子:“你是不是被人收买了?投降?”
“老子跟蓝老大造反,造反快二十年了,伱跟老子说投降?”
“蓝老大白死了?”
“老子那些兄弟,都白死了?”
“你他娘的还是老子兄弟吗?”
侯大狗凶狠道:“老子就算死,也不投降那些汉人狗官!”
胖丁不停翻白眼,快被掐死了。
侯大狗松开他。
胖丁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蜷缩在地上,咳嗽个不停:“大哥,老子想投降啊?”
“这不没办法吗?”
“降了还能活。”
“真困几个月,咱们这些人都不用官兵攻打,都他娘的饿死了!”
胖丁慢慢爬起来:“蓝老大的仇,谁能忘?但只有活着才能报仇啊!大哥!”
侯大狗盯着他,一字一顿:“那老子也不降!”
他揽住胖丁的脖子,谨慎观察四周,压低声音道:“咱们还没走投无路。”
“大藤峡这么大,找出几万大军容易。”
“但找几个人,却难如登天。”
“大不了咱们把大军舍了,藏在山涧里。”
“咱们不出来,官军一辈子也找不到咱们,只要财货还在手里,怎么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侯大狗不想放下权贵。
胖丁赶紧点头,但心里却发毛。
连起义军的首领,都打退堂鼓,何况人心惶惶的乌合之众了,这些人打仗不行,内讧却都是好手。
一旦炸了营,后果不堪设想。
而在峡谷外。
欧信和陶成按部就班练兵,也有将领偷懒。
但他俩勤勤恳恳,跟着兵卒一起练,导致这两队的兵卒很少喊苦喊累的,战斗力肉眼可见的提升。
这一切,都被御史记录在案,汇总到方瑛手中。
方瑛共派出二十个将领,一将一千人,共两万大军,把大藤峡完全包围,形成闭环。
但总兵府衙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一个是桂林叶氏家主,叶凯。
另外两个分别是梧州府知府陶铨和广西镇守太监卢宣。
因为方瑛围而不剿,来给方瑛施加压力来了。
“方总兵,咱家可直达天听,你在地方的所作所为,咱家可要禀报给皇爷的。”卢宣捏着兰花指笑着说。
总兵府衙,卢宣竟然坐在主位上。
反倒总兵方瑛,坐在次位。
“方某无愧于心,陛下自然秉公直断,下官愿等陛下裁断!”方瑛不敢得罪卢宣。
他来广西路上,就有人提点他。
镇国军没有镇守太监,这个卢宣花钱在京中找了很多关系,想要做镇国军的镇守太监。
但皇帝没派,卢宣以为是方瑛进了谗言,所以就恼恨方瑛。
“哼!”
卢宣冷笑:“那还不立刻发兵剿贼!”
“公公,我军对大藤峡内部地形不熟悉,贸然进剿,恐怕损失惨重。”
方瑛苦口婆心解释:“侯大狗被困在大藤峡之内,用不了多长时间,其部自然溃败。”
“用不了多长时间,是多长时间呢?”卢宣问。
“回公公的话,下官以为短则一个月,长则两个月。”方瑛姿态放低。
卢宣登时厉喝:“皇爷等着报捷,岂能枯等你两个月?明军兵卒,也要等两个月后再报功?”
方瑛并不说话。
“传令,立刻进剿大藤峡!”卢宣厉喝。
“公公,下官才是广西总兵官。”
“军令当出于下官之手,此乃下官出京时,陛下亲自交代的!”
“公公岂能越俎代庖?”
方瑛可不会将兵权交出去。
“本公公乃皇爷近臣,你方瑛贻怠战机,本公公有权接管镇国军,届时本公自然会向皇爷禀明事情原委!”卢宣厉喝。
双方僵持不下。
梧州知府陶铨打圆场道:“二位莫急,都是为国朝效力,为陛下效能,一团和气便是。”
“哼!”卢宣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方瑛苦笑一声:“陈知府,侯贼打破了梧州府,你是清楚侯贼实力的,贸然进剿,结局如何,尚不可知。”
陶铨脸色一垮,他是正统十年进士出身,和他一榜的商辂、章纶、叶盛、原杰等都已经位极人臣。
而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府,偏偏梧州府被叛军打破,他这知府官帽都难以保全。
“下官能理解总兵的苦处。”
陶铨苦笑:“所以下官把广西望老叶朋友请来,叶朋友出身广西望族。”
“下官的意思是,劳烦叶朋友,去找侯大狗说和,招安侯大狗,消弭兵祸。”
“总兵意下如何?”
这才是正戏!
帮着侯大狗说情来了。
方瑛目光看向叫叶凯的老者。
叶凯戴着四方平定巾,恭恭敬敬一礼:“见过总兵大人。”
陶铨之所以叫他的朋友,因为叶凯是举人,人家叙的是同学礼。
“叶先生有何妙计教方某?”方瑛不急不怒。
“若总兵有意,老朽可代总兵去说和侯大狗,令其招安。”叶凯悠然道。
叶家,可是岭南大户。
他家名垂青史的是叫叶宗留,是个反贼,狼筅就是叶宗留叛军发明的,正统朝最大的叛乱,就是叶宗留引发的,袭扰闽浙赣三省。
但叶宗留是浙江人,叶凯却说和叶宗留隶属一脉,同出一家,两家共用一个族谱。
“公公怎么看?”方瑛没下决定,而是看向卢宣。
卢宣冷笑:“依本公公之意,没什么可招安的,侯大狗势弱,直接派兵镇压即可。”
“卢公公此言差矣,打仗是要死人的,既然已经把侯大狗逼入绝境了,不如招安其类,令其为国朝效力便是。”陶铨笑道。
看着此二人一唱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