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日光收敛起来,铅灰色的雨云遍布天空,飞鸟扑扇着翅膀在以最快的速度归巢。
天空下方的原野,数骑快马飞速而行,“驾——”呼喊声此起彼伏,马蹄带起的尘土在身后飞扬、漫卷。
被马匹超过的身影捂着口鼻,用手与衣袖扇着尘土,等骑士跑的远了才敢骂骂咧咧的出口成章,随后拍打干净身上向着远处继续赶路。
雨滴从天空坠落下来的时候,这数名骑士终于赶在混身湿透之前进入密云的城门。
自从新组的汉军进入檀州以来,这临近中京道的军州顿时成了前线重地,州内的青壮被调动起来修葺城墙,深挖壕沟。
身为军队统帅的纪安邦更是每日走去外面观看地势,连接黑河与潮里河的水道旁也布满了防御工事,更多的,是针对骑兵挖掘的陷马坑与数道长里许的壕沟,而在中京道方向,大量的侦骑在奔跑,将这一块的地形堪舆图绘制的精细。
每个人都在为纪安邦的细心与沉稳而惊叹,却不知他其实是陷入困境。
魁梧的身子脱去身上的甲胄,穿着一身单衣的纪安邦呼出一口浊气,看着斥候绘制的檀州左近堪舆图大手在上面拍了拍,这上面山川、河流、村镇标注详尽,何处适合埋伏、何处有密林高峰也是特意圈出。
然而观看的主将只是皱着眉头将其对折,扔在桌上闭上眼睛假寐着。
外面两道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随后两道壮汉的身影遮住本就不甚明亮的光线,闭着眼睛的身影似是感受到光影的变化,睁开双眼:“你二人怎地过来了?”
进来的两人都是体格彪悍,穿着常服,一人浓眉、细眼,嘴唇上两撇胡子,另一人方脸,面相坚毅,将军肚向外突着,走过来向着纪安邦施礼:“见过大帅。”
“行了,你我兄弟,何必多礼。”
伸手将桌上的水壶推了一把:“为兄这里没有多少吃喝之物,将就的喝些清水吧。”
“早知兄家中没甚东西。”方脸的汉子名叫汝廷器,说着话一拍旁边人肩膀:“我和昝兄打定主意今日要拉你去外面吃些喝些。”大手自然放下,又一拍自己将军肚:“祭祭这五脏庙。”
“汝兄弟说的不错。”大名昝仝美的浓眉汉子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舒出一口气:“近几日竟在外面忙活了,好不容易回来,纪兄当犒劳犒劳我俩。”
“此乃小事。”纪安邦哈哈一笑,站起身走去一旁,看一眼外面,取来钱让亲兵去订一桌酒席:“咱这俸禄,吃点儿好的还是绰绰有余。”
“那今日就吃纪兄的了。”
两个大汉抚掌大笑,向下的目光看着被折叠起来的堪舆图,昝仝美伸手将之拿起:“呵,这堪舆图总算是绘成了。”
“我看看。”汝廷器说着话走过来伸头一同看着。
纪安邦伸手给两人先倒上清水,轻声开口:“没甚太大用处。”
“嗯?”
两个汉子疑惑的抬头看他。
纪安邦将水壶放下,扫他二人一眼:“咱们都是患难与共的兄弟,为兄也不诓你二人,密云这边就是打造成铁桶也没甚用处。”
两人对视一眼,看着面前的军队统帅,耳听着他说话的声音响起:“密云至卢龙一带过长,且长城因年久失修有着数段的坍塌,我怕齐军南下之时,对方只要绕开一段距离,咱们在此处皆是白费力气。”
“这……”
“况且……”纪安邦没说完,看着对面两个兄弟等他说话:“我听闻齐军水师甚是强悍,夺东京、上京之时都多有建树,若是他们走海路取南京道腹地……”
“莫说了。”昝仝美两道浓眉凑到一起:“纪兄这话说的我心直跳,合着咱们这些时日在此都是做的无用功?”
汝廷器亦是苦笑:“那咱们这段时日的辛苦所为何来?”
“也不全算无用。”纪安邦的面上带着一抹自嘲:“最少朝中众臣说不出什么话来。”
“啊?”
“甚意思?”
纪安邦沉默的喝口水:“你我兄弟原本只是析津府无人过问的小卒。”
对面两人皆是面露苦涩。
“是陛下下旨,拣拔咱们入新军,乃至做了统军将领。”纪安邦的声音有些低沉:“若你我是将种也就罢了,偏生都只是三株浮萍,纵然带着武状元的名头在身上,哪个将咱们放在眼里?都在等你我犯错。”
“……是以纪兄这般做只是为了堵住朝中众臣之口?”对面两个也不是笨人,昝仝美略有些苦涩的开口。
纪安邦沉默一下,点点头:“不过也不全是无用,最少咱们在陛下眼中是任事之人,况且我已将此处优劣写成奏折上书陛下。”
汝廷器忍不住一挑眉头:“就怕陛下仍在游猎。”
屋中一时间有些安静,纪安邦那张脸在外面阴云遮光的天景下,越发显得苦涩:“你我皆是陛下之人,还是莫要多说吧。”
“哎——”
叹息从两个大汉口中发出,瞬间都没了继续说话的心思,半晌外面有雨声传来,转头看顾的两人方才勉强振作一下精神,转移话题道:“未曾想你那侍卫手脚如此之快,竟然这般快就将酒菜买回来了。”
说话间,外面的身影冒着雨出现在视线中,屋内三人同时一皱眉头的时候,来人进屋行礼:“小的中京道探子,见过纪统军。”
“起来。”纪安邦忍不住站起:“何事?齐国打到哪了?”
那报信儿的探子脸上一犹豫,苦笑一下:“小的离开时候,北安州已经有官员出言要降了。”
吱嘎——
“北安州?”
“怎会如此?”
两声桌椅移动的声音入耳,坐着的昝、汝两人也不由自主站起。
那探子伸手掏出竹筒递上去:“小的将军情记录在此,请统军过目。”
纪安邦连忙接过来,倒出写满讯息的纸张看了一眼,一屁股又坐下来,满脸不可思议:“大定府竟然一日而落?守军都是废物不成?”
“纪兄给我看看?”
后面两人连忙出声,纪安邦将手中军情给他们,随即看向探子:“这是上月初之事,为何这般晚才报上来?”
那探子低头:“小的也想快些将情报传回来,只是齐军接连动作之下,不少兄弟没了信心,接二连三的失联不见,小的无法,只能亲自带着这信南下,途中又怕遇上齐军探马,专走的偏僻小道儿,是以回转的晚了些。”
嘭——
身后传来手掌砸在桌上的声响,纪安邦回头,就见两将都是一脸悲愤:“中京留守该杀!”
中间的统军叹口气:“你二人也消消气,莫要恼怒。”,随后看着探子:“你这里可都是最新的军情?”
“小的等人探知的情报都在其中。”
“好!”纪安邦点点头,随后转身:“我这就去再写一份奏折上书陛下。”
两人点头,摁着军情的大手挪开,站直身体。
视线拉近,长方形的纸张上写着:孟夏初,中京留守弃城而逃,霞末统军北上作战失利,大定府一战未打,举城投降。
中旬,齐贼兵犯泽州,泽州兵马与其战于野,统军被齐贼完颜宗弼阵斩。
利州、潭州、安德州为齐贼萧海里、縻貹、袁朗率军攻克。
下旬,北安州官员议降。
……
北地的气候逐渐升温,宽广的草原上四处可见麋鹿、野牛奔跑,中京道的攻占如火如荼,每日都有村镇城池换下辽国的旗帜,插上齐军黑红的大旗。
往来奔行的骑士不停将前方战报传去后面,引得朝野民间一片振奋,不少心思灵活之辈趁机捐献钱粮,随即获得前去中京买卖行事的权利。
东边的奚人、女真各部也在准备贺礼,准备在中京全道被大军攻占之时向皇帝朝觐,献上贺礼。
而在临海的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同样有着大事在发生,在位十七年的高丽君主王俣——
死了。
没有电闪雷鸣,也没什么阴云密布,很平和的一天,甚至阳光有些明媚,这位被高丽人称作“深沈有度量,雅好儒学”的国王就那么死在病榻之上。
浅灰色的羊皮靴子飞快的从土道上跑过去,弓着身子进入不大的房间内,穿着暗红色锦衣的李资谦正手持毛笔在书桌上挥毫。
“王薨了。”
简单的三个字让持笔的人手一停,墨水顺着笔锋在宣纸上留下一个墨点,李资谦脸色古怪,混杂着欣喜与哀伤的情感在胸中激荡了几息,方才重重吸一口气、吐出。
“可有遗诏?”伸手将笔放置笔山上,伸手将写了一半的墨宝揉成一团扔到一旁地上。
“有,崔思全太医说,放在书房。”
“好!”李资谦向外走动:“你去让人找拓俊京将军、李寿、金仁存和李资德速速进宫,另外让我儿之美、公仪、之甫、之元代我去朝中各大臣家中拜访,通知之允回来,在家中留守。”
“是。”
那人应了一下连忙就走,这权臣走出书房外,高喊一声:“来人,备车马,进宫!”
四周的奴仆下人走动起来,套着四匹马的车辆在他走出府门的一刻准备妥当,有人过来在车边跪下,这人抬脚踩在人背部上了马车,坐下的一刻,双手有些激动的微微颤抖,接连几个深呼吸方才压下心跳的悸动感。
马车在土路上留下一串车辙,轻微的晃动让他闭上眼,默默想着自己心事,到达宫门外的一刻,方才在下人的提醒下睁开眼,走出车厢,踩着人背走下,随即就看着一精悍的男子站在宫门外等着自己。
“拓将军。”
“见过国公。”
两人互相拱手,相视一笑,两人是儿女亲家,又是一文一武,天生的政治盟友,是以前者不拿架子,后者也不谦卑。
“王的消息你知晓了?”
“刚刚知晓。”
“那好,诏书在书房,你我当取之。”
走动间,三言两语间将消息与其共享,拓俊京眼神一亮:“甚妙!如此恭喜李国公了。”
“同喜同喜。”
眯眼笑着的李资谦走路都带着风一般,有种重回年少之时的意气风发。
这一路上,宫中的侍卫、太监也不敢拦着,远处国王的寝宫有哭声传来,得到消息的王子、公主乃至朝臣都去了那边哭丧,是以也没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做他俩的绊脚石。
进入书房的一刻,那权臣眼睛一扫走去桌上拿起一盒子拆开,然后扔掉,跟着进来的拓俊京见状也连忙上来帮着一起搜寻,一个个木盒、纸盒被打开随着四条胳膊的动作飞去半空。
啪——
啪——
啪——
“没有、没有、没有!”
啪——
李资谦一把将手中最后一个锦盒扔到墙上撞的七零八落,原本看去儒雅的面上扭曲:“该死,他到底将东西藏在哪?”
“国公,你消息准确?”拓俊京脸色也是阴晴不定,这一通忙碌若是没找到东西,那……
“崔思全那混蛋说的,他一直为那死人诊治,应该不会有错。”李资谦一脸阴沉,显然如今这般情况不在他预料之中。
拓俊京紧皱眉头:“那就奇了怪了,那诏书难不成还能上天不成?”
李资谦耳朵一动:“嗯?你说什么?”
“我说,那诏书难不成还能上……”拓俊京掐着腰随口复述,猛然回头去看那边的亲家:“天?!”
两个文武之臣齐齐抬头向上方看去,房梁上,一黄布包裹的锦盒正放其上,阳光照入房中,望之好似有着金芒在闪。
“找到了!”
相同的话语从不同的口中发出,李资谦撩起袍子左看右看,想找个地儿爬上去,到是拓俊京果决,转头抄起桌案上的镇纸,挥手一扔。
啪啦——
盒子掉落地上,两人连忙将其捡起来,打开看了一眼,冷哼一声:“我就知道,还好今日来了这里。”
当下拿着诏书去桌上,在其中添了几笔,随后投笔于地:“我看还有谁能和我家外孙相争。”
拓俊京凑过来开口:“国公,若是仁表继位,当交好周边各国,不然主少,难免为人所欺,尤其……”
手指向东方指了一下。
李资谦沉思一下,随即点头:“不打紧,齐国正在攻伐辽国,此时战事正紧,应该不会将目光放到我等身上……”
犹豫一下:“不过你说的也是,还是派人去通知一下为好,其国礼部杨朴曾来交善,想来也不会拒绝咱们的善意。”
“善。”站在一旁的武将点头:“齐国悍勇,此时不易出现动荡,与其交好乃是善举。”
两人计较已定,又去除了心病,连忙离开这书房。
不久,王楷继位称王,随后有官员向着齐、宋而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