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又一次走进诊室的时候,风户京介正背着双手,静静望着窗外的秋叶,一种难言的萧瑟与索然,自这道孤单的背影上清晰传递了出来。
“风户医生,风户医生?”有些不知所措的小护士迟疑了片刻,还是出声提醒道,“下一位患者的预约时间到了。”
发出了一声疲惫的悠长叹息,仿佛要把郁气吐净,风户京介又长长吸入了一口气,努力振作精神,并且很想直接了当地告诉她今天的问诊就到这里吧,扭头看一眼时钟,又很难说得出口。
这漫长的一天,居然只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一口气憋在胸口的的风户京介,只能点了点头,坚强地走回了原位坐好。
“带人过来吧……哦对了,患者资料先拿给我一下。”出于谨慎起见,风户京介这次学了点精,从护士手中抽走了纸质资料。
虽然他们看的就是神经病,东京也确实不缺神经病,起码得有点心理准备吧……
结果一抓进手中,风户京介就先是一愣。
这次的资料比他预想中的厚上不少,纸制品入手带来了沉重的质感,让他赶紧加大了抓握的力度,免得东西脱手而出。
今天来预约的并没有复诊的病人,这厚重的资料令他不免感到意外。
一般来说,在心疗科有这么多诊疗记录的人,那得是长期患病,或者有长期病史的患者。
但是定期需要接受治疗的人,除非遭遇生活和工作的变动,不得不更换就医的医院,一般情况下精神病患者们更换主治的可能性很低。
是个有过治疗经历的病患啊……
这样想着,风户京介翻开了手中的病史采集页,看向了开头。
然后他的瞳孔就是一缩。
「姓名:唐泽昭」
「年龄:18岁」
“美纪,稍等一下,你给他倒杯水,让他在外间等候一会儿。”叫住了正要走出门的护士,向门口的风户京介用一种明亮的奇特目光死死盯着手里的文件,脸上满是如饥似渴的兴奋神情,“他的病史有些长,给我十分钟做一些了解,免得造成不良影响。”
“好的。”
没有疑议的护士点了点头。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遮住了最后一丝走廊照进来的阳光。
————
“唐泽昭。”
“在的。”把玩着手中纸杯的唐泽循声抬起头,看向呼唤自己的护士,“轮到我了吗?”
“对的,风户医生叫你进去了。”面对长相俊俏穿着干净的少年人,原本说话就轻声细语的心疗科护士神色不自觉更温柔了点,放轻了语调说,“久等了,风户医生也是为了好好了解你的状况,更好地解决你的问题。快进去吧。”
“嗯,我知道,谢谢您。”礼貌地谢过了善意的护士,唐泽抬起脚走向前方的诊室。
在门的一侧,“风户京介”的姓名和简单的履历介绍贴在值班信息栏中,让他兴味地笑了笑。
笑容只存在了短暂的时间,他很快调节好了标签,进入到拘谨的低沉状态当中。
虽然他的资料是挺厚的,但很多都是检查数据报表,真正的病情描述部分算不上多,这家伙却硬是一个人窝在诊室里看了足足十几二十分钟……果然上钩了。
他可没在这份资料里透露过童年的疾病状况,是什么在吸引他那样仔细地阅读一个人的病历的呢?
【joker:风户京介确实是唐泽学派的家伙。诺亚,仔细检查他手机的浏览记录和通讯往来,尤其留心匿名论坛之类并不容易锁定到本人的地方。】
【ark:监控运行中。leader,注意安全。】
【lunar:我已经混进急诊科休息室,就在你的正下方,任何状况随意叫我。】
【joker:放心吧。】
在走进诊前与队友进行过简短的沟通,唐泽拨了拨挂在包上的诺亚,调整着体态,开启了很久不用的emo社恐模式,精气神萎靡地压低视线,走进了诊室当中。
“您好。”没有去看风户京介的脸,唐泽先弯了弯腰行礼,“我是唐泽昭。”
做戏做全套,一向敬业的唐泽符合人设地放低着目光,没有先去看风户京介的脸,于是当他说完话,算算时间感觉差不多了抬起头的时候,差点没绷住。
喂喂,风户京介,你这个温和的一点攻击性都没有,看着想叫你一声丸喜老师的表情是怎样啊?
只把唐泽的沉默当作了性格使然的风户京介没有疑虑什么,他用一种放松的亲昵状态,向着唐泽招了招手:“放轻松孩子,不用有压力,一次很私密的闲聊而已。坐吧。”
捕捉到唐泽昭闪躲的肢体语言,风户京介露出了更加包容的笑容,慈爱地注视着他用较小的步幅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多么神奇啊……兜兜转转,这个孩子竟然坐在了自己面前。
所以都说,他是个得到命运眷顾的幸运男人。
在自己生命的最低谷,在自己失去了为之奋斗数年的辉煌事业之后,自己发现了唐泽导师,一位同样遭遇了人生的巨大变故,选择从神经外科离开的伟大学者。
他向自己证明了,比起医治病痛的外科,医治心灵的心理学,可以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正如唐泽一川的文章中所说的那样——
“认知是心灵的力量,掌握认知就能掌握心灵。这是足以颠覆世界的力量。”
“您好,我的审查官员说,我需要一份警方能够认可的心疗科诊断书,确保我处在健康的心理状态。”重新低头避开了对视的唐泽,拿出了自己准备好的理由,“有警官向我推荐了您。这里的报告,可以得到警署认可的,是这样没错吧?”
把整个身体向里团了团,唐泽小心地把略有起伏的肌肉线条藏起来,尽量降低男性的身体状态带来的力量感外露,增强这段话的说服力。
虽然明白自己在所谓唐泽学派的这帮人心里,指不定是个什么实验材料之类的,见风户京介这副想吃小孩的狼外婆形象,还是依然令人难绷。
不是,我说,不被主流待见到那个程度的宫野夫妇,都能留下不少善缘,为什么你这些云学生,个个都磨刀霍霍的啊,你到底都传授了些什么要不要反省一下啊天国的爹?
“是的,我可以出具相关的报告……”视线从那沓厚厚的文件上扫过,一些得意的想法在脑海里翻腾着,风户京介脸上却流露着仿佛非常真实的忧虑之色,“但是,你自己也明白,这种要求是不合理的。你并不存在这些文件上认为的心理问题。”
他将手里的文件在桌上一一排开,看着那些粗糙的诊断书和各种量表,不禁摇头。
虽然他知道,唐泽昭这个人身上的案件,一定是与唐泽夫妇的研究脱不开干系的……但是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这手法也未免太不讲究了。
都不需要什么专业水平,任何一个数学水平正常的人类,把量表里提供的数据加加减减一下,都与他们最后给出的结论不可能相符。
当然了,他也明白,这或许是因为某种程度的无所顾忌,吃准了唐泽昭的案件已经被他们做成定局,细节上精致还是粗糙根本无伤大雅。
多么肆无忌惮,多么让他……羡慕啊。
如果有这种权势的是他,他能利用自己的研究,做到多么伟大的事情呢?
不过没关系,都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就从……此刻开始吧。
含着势在必得的笑意,他看向了坐在对面,呆呆看着这些雪白纸张,更显情绪低落的唐泽。
他手上,会有多少导师留下的东西呢?不过没关系,就算一样东西都没有也没关系。
唐泽昭本身……就是导师他,最成功的研究成果啊。
“这些评估都非常不正规……孩子,如果你遭遇了严重的欺凌问题,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看看,我和警局合作多年,多少可以……”
“……谢谢您,但不用了。”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唐泽轻轻摇了摇头,“总之,能有报告就行了。我也知道我的情况有些复杂,不用因为这些事情去麻烦下一个心理医生就再好不过了。”
“是不想麻烦下一个心理医生,还是你自己不想来进行心理治疗?”拿出了关怀备至的长辈模式,风户京介稍显严厉地蹙起眉,“不要讳疾忌医,你这样的状态对之后的学业生活都不会有帮助。不要因为他人的错误耽误自己,你年龄还小。”
唐泽一脸慌乱地抬起头,赶忙说:“不用,真的不用,我没事的——”
“唐泽君……”猜测着这个孩子可能的遭遇,风户京介尽己所能地表演着,“你也许是犯了一些错,但是相信我,像你这样的孩子我还遇到过不少。你的未来绝对不止于此,不要自暴自弃。”
你这鸡汤炖的也太干巴了,全是汤,一点鸡没有……
心里嫌弃了一下风户京介的业务能力问题,唐泽张口欲说什么,顿了顿,又垂下了头,把内心存在难言之隐的事表达得足够直白了。
而风户京介也不出所料地咬饵了。
“虽然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出具证明,但是唐泽君,我觉得,你还需要帮助。所以……”在本子上飞快地写下了办公室的号码,他不由分说地撕下了这张纸,将它夹在了病历报告的第一页,递还了回去,“明天你自己找一个合适的时间预约,我一天都有空的。不用急,慢慢来,你放心,警署那边的问题我会努力帮助你的。”
看了眼他手中字迹飘飞的纸张,唐泽慢吞吞地接过了自己的病历,心中慢慢做着判断,同时极有礼貌地躬了躬身,转头离开了诊室。
目送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踏出自己的领地,风户京介遗憾又餍足地叹息了一声。
放弃了神经外科学,转头心理学的他,因为这个选择了解到了认知诃学,又因为这个选择,在今天,遇到了唐泽一川的儿子……
这简直是那颗正正好落在头上的苹果,是命运的慷慨馈赠,洗刷了他一早上的糟糕心情。
将那些担忧疑虑短暂抛到脑后,风户京介把毛利小五郎的名字往后挪了几位,脚步轻快起来,哼着歌,在诊室中迈起了不成型的舞步。
办案的那些蠢货,只剩下一个相对年轻,资历尚浅的女警,还没到火烧眉毛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尽快处理掉唐泽昭的问题。
不知道能从这只弱小的羔羊身上,剪下多少洁白的绒毛,切下多少鲜嫩的肉块呢?
他很期待。
————
“我对这个家伙有一点误判。”走出心疗科的区域,唐泽穿过窗户,看了一眼先一步离开,正站在医院出口位置等待他的安室透,低声对诺亚说,“他不是因为义愤激情杀人的类型,准确说,不止是。”
“不止是?但是他杀死仁野的理由很充分,毕竟他的人生都因为这场刻意为之的事故而毁灭了……”挂在他的通勤包上看完了全程的诺亚,小小声地回答。
“但我想,仁野的死一定在某些程度上唤醒了他潜藏的暴力基因,才会在听说这起案件被重启调查之后,那样冷酷地做出杀死办案警察的决定。”两手插在衣兜里,唐泽一步步走下二楼的台阶,点了点手里的文件夹,“你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确定,我提供的这份简单伪造的心理评估内容绝对是假的?”
这样说着,唐泽翻开了那些文件,其中关于认为唐泽昭有病理性的暴力倾向,有可能具备反社会人格,值得继续观察的文字,赫然就写在那里。
“因为,他才是真正的患者。”手指在这行打印出来的字体上滑动了两下,唐泽笃定地说,“他自认自己是猎人,我是个对他没有任何威胁的存在,他没有在我身上感受到同类的气息。”
“同类的气息……”模仿着唐泽的语气怪里怪气地重复了一次,诺亚抬了抬自己圆圆的棉花手,努力做出一个耸肩摊手的动作,“这话被团里的大家听见,一定会被逗笑的。”
都心理变态、反社会人格了,还搞这么中二,没问题的吗?
“这可不是开玩笑啊。”将文件夹合拢,塞回通勤包中,唐泽朝着安室透等待的方向走过去,说了句有点地狱的笑话,“除非是合作关系,否则,连环杀人狂,也不希望他们的邻居也是连环杀人狂。任何职业都对职场环境有需求,就算是变态,也是希望拥有一个和谐良好的社区环境的。”
好像确实无法反驳,细想又哪哪都不对劲的诺亚:“……”
风户京介所在的这家医院,规模并不算大——这也是他当初因为事故被迫离开大医院的结果——半分钟后,唐泽就走进了对面的停车场里,与等在那的安室透碰了个头。
“这个风户京介,知道仓桥信彦的所作所为。”坐进车中,进行完例行的排查,安室透直入正题地说,“我用仓桥信彦作为话题交谈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他对仓桥的不屑感。你之前的猜测是成立的,他们一定相互有联系,并且知道彼此的行事风格。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这个风户京介是个手上有人命的反社会人格杀手。”唐泽给出的结论同样直截了当,“他一定也是‘唐泽学派’的人,而且是其中相当激进的那部分。他的书架上放着一些我父母早期的学术论文,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展现着自己对我的关怀和保护,反复暗示我他可以帮助我,可以给我提供庇护……我有一种猜测。”
“什么样的猜测?说说看?”
没有质疑唐泽的结论,安室透飞快地比对着唐泽的描述与自己二十多分钟的问诊接触中,风户京介的表现,发动了车辆。
“和零组之前的结论一致,他的专精领域囊括了青少年教育与青春期心理辅导。他的手段,虽然因为急躁而有很多破绽,但是非常熟练。”指了指自己的,唐泽说,“他绝对绝对,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
“你认为,他过去接触过的青少年患者中,已经出现受害者了。”安室透的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车子也一个猛蹿,驶上了车道。
“他一直在与警方合作,并且,他刚刚对我说,”想到风户京介那种虚伪的担忧神色,唐泽颇觉好笑地摇了摇头,“‘像你这样的孩子我还遇到过不少,你的未来绝对不止于此。’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他从少年犯当中筛选出,实验精神控制的目标?”忍不住又短暂地想到了仓桥信彦,安室透磨了磨牙。
“是啊,毕竟少年犯们的社会关系相比正常的青少年淡薄得多,就算万一失手,引发了不可估量的后果……考虑到他们的身份,这种问题也很容易掩盖过去。”想象着过往的场景,唐泽摇了摇头,“更可怕的不是牺牲的那个部分……是没有牺牲的那些。”
“‘未来不止于此’。那就表明,他已经拥有成功案例了。”
“是,虽然这么说十分刻薄,但现实情况是,少年犯们确实就是道德方面更薄弱、更容易堕落的群体。他会利用自己建立起来的充满信赖的医患关系去做什么呢?”
疾驰在道路上的马自达中,静默蔓延了开来,只能听见引擎的轰鸣,像是一种压抑在深处的怒吼。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思考先前可能的错误是没用的。”安室透打破了这种并不安静的沉默,沉声说,“调查清楚前因后果,排查他经手的病患,尤其是青少年患者。”
唐泽侧目看了他一眼,知道像这样挑战医疗隐私,调查敏感信息,需要下定的决心承担的压力一定不小。
他本来是无需插手,给自己增加这部分压力的,他们调查仓桥,调查风户,根源上还是为了查清组织在这个领域的情况和作为,进而找到已经与组织密不可分的那部分学者。
这才是他的工作,也是零组的工作。
但这样的情况放在眼前,如果能坐视不理,他就不是降谷零了。
唐泽笑了起来,扭头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行道树,也随口回答一般说:“我会拖住他尽可能久的时间,所以你们可以按自己的节奏慢慢来。”
“总是自信过头的样子,你就是这点让人特别不放心。注意安全。”
“我从不打没准备的仗。他没有精力注意到你们的行动的,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