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仅剩的三名活人皆沉默。
“吴良”始终是那副破罐子破摔,无所谓的表情。
只是气息愈发不稳,最直观的外在表现便是四周攀缘延伸的影子,蠕动得逐渐激烈,有丝丝阴沉的力量不受控制地泄露出来。
犹如蒸腾的魔气,充满了妖异与阴邪的感觉。
竺芦雪躲在白正卿身后,却是三人中最为煎熬的那个。
因为她悲哀地发现,这吴老鬼的实力本就强于她,此刻濒临失控发狂,杀力更是难以阻挡。
白正卿还能思索着谈条件,而她,则是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忐忑地等待着结果。
以往恨不得吴老鬼赶紧去死,现在却由衷地希望双方能赶紧和解,白正卿赶紧破财消灾。
在这煞星彻底丧失理智前,将其拉拢安抚住。
而身为白莲教的核心子弟,白正卿虽有些自傲与目中无人,但也不是分不清局势的蠢猪。
他乃是白莲教一位香主的亲子,虽不是什么白莲十八子,但也算是个“前途光明”的“二代”!
说起白莲教香主,那可不简单。
除了荣誉虚名,其余香主皆是有实打实的功绩的!
香主算是白莲教在各地的“县长”,管着当地所有的白莲教众。
发展下线,造反起义都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若是百姓遭了灾,或是被剥削得活不下去了,香主就笼络人心,暗中积聚规模后裹挟着起事。
若是本地还算安定,香主就自己搞点事出来,或是装神弄鬼,或是散播疫病,总之得搞出事。
没办法,你不带点基本盘,白莲教凭啥肯定你这个“加盟商”,继续给你加大投资力度呢?
一般的香主,没那么大的魅力能一呼百应,也没那个能力在当地官方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而他们想要把百姓绑上自己的沉船,就需要动动脑子了。
所有的香主,所主持所主办的结社、教派,一开始都不可能直接打出白莲教的招牌。
哪怕这名号天下皆知,闻名度极高。
可老百姓也不傻,官府的刀虽然砍不着建奴山贼,可杀自己时可快着嘞!
某地的农民,遭了灾或挨了难,家里有人大病或是家中实在余粮,总之就是活不下去了,不想办法只能等死了!
可当地偏偏有个什么组织,不管是什么名号,什么来头,总之人家那里面的人,有吃有喝,互帮互助。
有人病了,掏不起钱,人香主免费给看!
要饿死了,税款还催,人香主帮您应急!
你好处收了,病看好了人家问你要不要加入,你一甩脸子走开,以后还怎么混?
万一再有个啥事儿,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没了,到时候咋整?
对你有恩的恩人,让你入个教你都推三阻四,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羞不羞人?
就这样,贫苦人本就没啥选择,现在有机会,抓住了,能扛过一天是一天。
而入了教就不是那么容易推的了。
各种各样的说辞与套路,再不济,摊牌了,不装了!
我们就是白莲教!
你敢去举报!?
你要把帮你的恩人,举报给鞭打你的官老爷!?
退一万步讲,天生的傻子很少。
受过灾的人,不会相信之前对自己袖手旁观的老爷们,会重新收容贴着“白莲”标签的烂命穷鬼。
所以香主对某地的渗透与掌握程度,可见一斑。
还是那句话,这无解局面的形成,除了愚氓无知的老百姓,其余人皆要负责。
在这样的发展下,病态的抱团和团结形成了。
本就是同一地域的乡邻亲友,当再次遇到肆虐的饥荒灾害、一视同仁的官府镇压,如果有亲朋好友死于其中,外加香主的从旁诱导。
再良善的百姓,此刻也只能裹挟成蓬勃肆虐的野火。
一呼百应,众起云集。
他们奋起贱命,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大义,也不是什么洗脑用的教义与说辞。
就连那些注定只是空头支票的金钱粮食,他们都清楚知道不可能。
能令百姓豁出去拼命的,从来都只是活不下去的世道。
是一口杂面馍,是一口水。
就是这点东西,让他们跟着七大姑八大姨,跟着大舅二舅一起拿着破烂农具去拼命。
白莲教只是个火星,是个催化剂。
该到来的迟早会到来,总想着“苦一苦”,“明年就会好一些”的人,迟早会杀死别人,或是被别人杀死。
白莲教还是什么无生教、弥勒教,永远都只是被选中的壳子,是老套陈旧的戏服,却永远不是最终的目的。
在溺死人的世道里苦苦挣扎的,永远都只有最大众的众生,这前路是光明还是黑暗,是歧途还是正确的道路,对于当时的他们永远是未知数。
可这些,跟白莲教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人,终归只是餐桌上的食材罢了,贡献出心脑肝肠,遇到不挑食的连血汗都要榨干。
有些有用,能当个餐具,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食材吃完了也就该吃餐具果腹了。
只有食利的那帮人永远是食客。
就是白正卿这些“核心子弟”、“纯血后代”。
哪怕太原府的谋划失败了,白正卿之流照样屁事儿没有,这次镀金失败,大不了换个地方换拨“员工”继续冲业绩么!?
自己的命,岂能不明不白地送在这种地方!?
虽然给了满足了吴良的要求,对方还是有可能会暴起杀人,但若是不给,恐怕立马就得交代在这儿。
这是白正卿所不能接受的。
没多犹豫,打定主意后他也是果断开口。
“吴前辈,这是什么话?您为圣教出生入死,不久前还为掩护我而重伤,晚辈岂能没点表示?”
说罢他也是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来,远远地抛了过去。
李长生没着急接,而是用影子凝成触手,将瓷瓶稳稳拿住。
这等精细活儿,哪有半点即将失控开始狂暴的征兆?
不过白正卿脸色如常,好似根本没看出来一样。
将瓶中丹药倒出,看清没问题后再用手一捞,接在手中。
竺芦雪看着对面的老者,身子佝偻动作敏捷,令她不由地想到了坊市中耍猴人牵着的顽猴。
一样的猥琐与奸诈。
当然,她仍旧缄默着,连眼神都不敢多停留。
“嘿嘿!不好意思啊,白右使,刚刚实在是……”
说着说着,“吴良”瘦小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面露痛苦头颅低垂,像是在死死压制着什么东西。
见状,白正卿也是脸色焦急地开口询问,“吴前辈,您要不赶紧吃两颗……”
见对方已经发展到满地打滚,四周鬼影也失控地如泡影般时时涌出并崩散,白正卿一脸忧色,脚步却很老实地向后退,朝着出口的位置挪动。
像是要跑。
白正卿又语气关切地喊了几声,见吴良始终没有回应,只是动作愈发扭曲痛苦,也是嘴角勾起,偷摸抽出一张符箓来开始以法力暗中催动。
摁动机关,暗门开启。
回过头来的白正卿刚想激活符箓,却发现那本该倒地挣扎的吴良不见了!
脸色巨变,慌张四顾的他最后还是在竺芦雪那里看到了吴良。
准确地讲,应该是在竺芦雪圆睁的瞳仁里,看到了倒影中从自己身后影子里探出身来的吴良。
干瘪的胳膊却能带起迅猛无比的“罡风”,一击便穿透粉碎了白正卿的头颅。
那苍白色的“罡风”刮过,却丝毫没有痕迹留下。
所有爆裂开来的红白浓浆,血肉碎片,都被南明离火的余威所焚毁。
双脚猛踏墙壁,借力疾冲而出。
身后的无头尸体还未倒下,李长生已来到呆愣的竺芦雪面前。
“前辈,我……”
没给她说完的机会,以掌作刀,横抹而过。
美艳人头甚至来不及生出怨毒的神情,便已同脖颈分离。
李长生愈发觉得这神火强度超标且极易上手,除了耗蓝太快基本没啥缺点。
若是法力足够挥霍,南明离火能长久现于世间,那能研发出的招式简直不要太多!
再说了,烧法力太恐怖那不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用不起南明离火,那是李长生自己的问题,绝不是南明离火的缺点!
而一个【伪】火便有如此神威,真正的南明离火,恐怕只有传说中的朱雀异兽才能驾驭的了吧。
不得不说能被白正卿聚拢起来干坏事,这些人也都算是邪道上登堂入室的角色了。
刚才那出声针对的黑脸汉子,其纸面实力应是第一。
原版的穿影叟虽手段诡异,但断不是此人的对手。
敢当出头鸟,自然对自身实力有把握。
可黑脸汉子万万没想到。
原版的穿影叟奈何不了他,不代表李长生版本的穿影叟拿他没辙!
也是由此,李长生起了杀心,决定灭口。
走马灯只能看死者生前经历与记忆,哪怕由穿影叟看到了白莲众人的谋划,但却无法对未来施加影响。
本想混进来,看看他们下一步行动是啥的李长生,思考后也是果断放弃了原计划。
变数太多,而且关系也闹得太僵。
这帮人面兽心的狼崽子,指不定暗中谋划着什么。
自觉还没实力横压一切的李长生,还是决定以稳为主。
反正端了白莲右使的据点,一窝包藏祸心,欲行不轨的坏人都被自己挫骨扬灰。
也算是对太原府的治安与法治,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吧?
要是在前世怎么不得申请个‘好市民奖’,评个‘见义勇为’?
但现在若是去报官领赏,恐怕李长生自己得先去诏狱里录个口供,再去菜市口领上一刀。
侠以武乱禁。
在锦衣缇骑眼中,江湖散人只分两种。
干坏事的,和准备干坏事的。
你说你杀了不少邪修,里面还有白莲教的妖人?
不好意思,内讧罢了,一起成为官爷的晋升之资吧!
所以李长生哪怕是在为民除害,也一样得避着锦衣缇骑等守序阵营。
介于混乱中立与混乱善良阵营的他,在统治者眼中同样是急需清除的不安定因素。
这点他不否认。
因为换谁当那个天子,都不会容许自己的天下,满地跑得都是什么侠客散人、义贼怪盗。
若是雄主当朝,江湖断掀不起什么风浪,就算有,那也是朝廷暗中推波助澜,想要借力打力,从而更好地掌握整个江湖。
那时的年景。
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是国朝上下一致的憧憬,因为大义与小利都满足了,何乐而不为呢?
可现在的朝廷,与江湖愈发割裂。
原因也很简单,朝廷无力啊!
妖魔什么的,除不尽灭不绝,较真处理起来极难,放置不管反而可以上报朝廷,换一个官员来处理或背锅。
建奴与流贼,前者打不过,后者打不完。
不过都是好东西,都能从中捞不少好处,至于后果?
害!这天下又不是我们的,是朱家的!
玩崩了大不了重选个身份重开一局,可这放到眼前的好处不捞,机会可就难得喽!
不过近些年得小心点,免得玩脱了。
不光是建奴与流贼愈发凶残,连皇城里那位爷,都学坏了,开始砍人了!
好在暂时掉的还是武官的脑袋,文官老爷们还能喝着茶捞两手,见情况不对再找个理由致仕还乡嘛!
这些棘手的都不好惹,朝廷也是把目标对准了江湖。
说白了,还是自家人好对付么!
收拾不了建奴,还收拾不了个你!?
不得不说,一开始确实风气好了不少。
不过涸泽而渔的后果,便是江湖里的大鱼小虾一齐奋力挣扎!
大家都不傻啊!
今天杀他我看笑话,明天我被刽子手按那谁管我!?
胆子大的,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揭竿而起,投了义军,或是入了白莲教;胆子小的,不敢造反但也不可能坐以待毙,藏身山林,或是大隐隐于市。
一开始还有些机灵鬼想着给朝廷跪下讨口饭吃,自作聪明地把门人好友卖了,充当进身之资。
结果所有人抓齐后,立马拔了舌头,一起押到刑场,头颅落地分不出个先后。
江湖人一看,挖槽!这是一点活路都不给啊!
不管是啥阵营,是守序还是邪恶,总之是不可能再投奔朝廷了。
信任与潜规则的形成需要很久,可破坏只需要几颗的项上人头。
哪怕大明能再熬个几十年,可大明的朝廷与江湖,之间的割裂基本愈合不了了。
而从江湖也能看见民间的缩影。
江湖客也就是强一些的老百姓,而经过二百多年的治理,大明已经成功失了人心。
中原逐鹿的前置条件已达成,各方的助力包也都在持续发力了。
天下逐鹿虽会导致生灵涂炭,十室九空,但眼下已经走上这条路,就绝无中断的可能,更遑论掉头。
所以只要身在局中,没有跳出局外,或是能改变时代洪流的能力。
一切所作所为,好事坏事,都是在助力这一过程的推进。
李长生也知道,自己杀了白莲右使一窝子,还有白莲左使,还有其他什么隐藏的坏种。
而且蝴蝶效应存在于万事万物。
自己是杀得畅快了,可后续万一白莲教派些高手来,或是提前发动谋划的大事,同样是自己鞭长莫及,无能为力的。
好在决定“从心”后,李长生也是淡然多了。
怕这怕那,还不如直接焚尸炉一躺,赌一赌下次转世投胎的运气。
时间倒是没耗费太多,从易容前来,再到暴起灭口,期间连半个时辰都没有。
看着满地的尸首,李长生犹如看到了一个个金灿灿的盲盒!
没办法,这帮人不光人人都有修为,而且还都登堂入室了。
按照自己总结的规律,好东西那是指定少不了。
夜还漫长,足够李长生仔细看完这几人的走马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