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原本不叫李四。

他原本有一个更好听更有意义的名字，李天衣。倒不是原本的名字不好听，之所以会改名也只是因为上面的管事便于管理，所以将几个同样姓李，都是从李家村收来的小屁孩杂役就按照体格变成了李一李二李三这样简单的名字。

可那也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毕竟谁家买小孩不是买的六七岁长身子的孩子呢。这莫多年来，反而是李四个子长的又高又匀称。当然这也多亏了主家管吃管喝。

最近李四经常会想起记忆中模糊的家，虽然记不清楚，但好像能够记得起爹娘常说的几句话。

李四将这个归功于是快要攒够赎身的银两上了，好像有了期盼后，人都长出很多力气。准确来说，在上个月发月俸的时候，李四就翻来覆去的数了很多遍藏在床下的银子。

一遍两遍三遍。

不多不少，完完整整，刚好三百两，刚好十年。

李四并没有立刻赎身，而且将银两藏的更严实了。

一方面因为最近云上舟正在南扶摇洲了，在这里下舟可不是什么好事，管家不止一次说过南扶摇洲的一半土地都是妖怪，都是那种吃人不眨眼，连骨头都不舍得吐的凶猛妖怪。

另一方面，李四还想继续存点钱，他想留点钱回家，可以给家里带点好的东西，虽然很小就被卖了，可李四早就知道了，家里也是迫不得已，没办法。

更何况，因为在舟上，自己还有一个熟人，那是一个自称小说家的老头，但是不仅长的寒碜，也没有自己的厢房也没有吃食，管家也赶过几次，可不知道为何，后面还是默认了让他留在舟上。

他会拉着二胡唱小曲，讲故事，来换人赏赐，换点简单的食物。李四看着他虽然窘迫甚至连自己这些杂役都不如，别的不提，杂役每年还可以领三套衣服，包吃包住呢。

但他会识字会讲故事呀，李四就觉得他很厉害了，他就讲过人呀，虽然会漂泊在外，可只要父母还在，就一定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有家。

李四觉得他说的很对，所以在夜晚，在众人休息的时候，李四会偷偷拿一点伙房里残留的饭食给老人吃。

老人也不说什么感激的话，自顾自的吃。李四也不求他能回报什么，只是想让老人帮忙写一份自己的名字，不是李四，而是那个，李天衣。

老人起初不答应，说什么都不答应。

李四觉得可能是什么读书人稀奇古怪的傲骨吧，可以颠沛流离，可以过的不好，但不会轻易写字。

李四没有放在心上，还是时不时的顺一点食物给老人。虽然老人还是不肯写名字，但会讲故事给李四听。

于是，在云海中，在星夜下，在巨大如山岳的云上舟的一颗老树下，老人给李四讲了很多故事，关于这个世界的故事。

让李四的眼里不单单只有云上舟，虽然李四目前为止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舟上度过，从很小的时候就负责打扫固定的一层厢房，从很小的时候就只能被人叫做李四了。

但现在，李四知道了，世上有很多很好的仙人，他们不像舟上的客人总会生气发火，他们是很好很好的人，有着很精彩很精彩的故事。

李四曾经非常憧憬的问过老人，自己也能修行吗？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咬着馒头不说话。

但李四已经很知足了。

最近舟上来了很多奇怪的客人，他们的厢房从不让人打扫，吃食也是每天让人送到门口。虽然古怪，但让杂役们都很轻松。

所以李四今天晚上又在后厨大哥的默认下拿了几份简单的吃的。一番感谢拜别后，李四将几个大馒头裹着包在怀里，左拐右拐，拐进了一处平地里，这是几个小院相交的一个平台，只有一颗很大很大却很老很老的树。

老人一般都会在这里休息。因为在大堂他这幅模样一定会被很多人当做晦气而被收拾一顿，但在这里，他时不时的能被一些大人物赏赐一点吃的。毕竟能单独住别院的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们大多信奉修行一途，一行一善总有好果。

果不其然，借着舟上安置的路上灯笼，李四又看到了老人，老人正没什么好姿态的侧躺在地坛边上。

跑到近前，才听到老人嘴里嘟哝着，“鸡翅什么的最难吃了，你不给，爷爷还不稀罕呢。”

一听，李四就知道肯定又被舟上的客人嬉闹了，李四摇了一下老人，老人才晃晃悠悠的睁开眼。待看清是李四后，便立马盘坐起来，一把抄过李四怀里抱着的几个大馒头啃起来，一边没好气的说到。

“你小子，今天怎么这木晚，你爷爷我呀，都快饿死了。”

说话是真不好听，但李四不恼，摸着头嘿嘿说到，“今天下午停渡的时候，又来了几位客人，收拾的稍微晚了些。”

老人撇了一眼，就开始继续吃起馒头，没有再说下去。半响，待老人吃完，眼瞧老人没有从背后掏出二胡唱曲，李四就打算收起裹布像往走了。可这次老人并没有放任李四离开，反而直接上手抓住了李四的手。

很奇怪，老人枯瘦的手，力气却很大，李四没有尝试挣脱，而是感兴趣的问到，“老爷爷，你是没吃饱还是什么，没吃饱的话没办法了，后厨管的严。”

或许是这样简单的善良。让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上月应该就攒够了银子，为什么还不走。”

李四没反应过来，只是奇怪的问到，“老爷爷，你怎么知道我攒够银子了。”

老人摇了摇头，重复问到，“你为什么还不走呢。”

“我，我想再攒点，银子越多越好。”李眨了眨眼，诚实回复道，虽然不知道老人怎么知道的，但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虽然舟上的很多杂役都已经放弃了，只想着每个月领了俸禄能在休舟期间挥霍几天体验下大人物的感觉。但也有很多人默默攒着，因为是真的攒够了赎身的钱就可以下舟回家的。

老人似乎有点失望，手上松了，像是自问自答，道了一句，“早该知是如此。”

鬼使神差的。

李四开口，继续说着，“也不是啦，因为想要回家，不是老爷爷你说的嘛，有爹有娘就有家，多攒点银子回家，可以给家里人买点好东西。”

似乎说完还不解气，李四接着说，说出了一个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我也想多攒点带三三一起赎身。”

三三，也就是李三。

跟李四都是李家村人。跟李四都是同一般年岁的人。跟李四一样都是默默攒着钱想回家的人。

这是个很深很深的秘密，因为三三不是个很漂亮的人，小小的，胆子也小小的，不引人注目，就一直默默的在后厨洗着碗筷。

就连晚上男役舍里的聊天话题，这么多年了，也只有因为四个人都是李家村里出来的，提过一嘴。

可李四知道，李三会在春天时轻轻嗅着路边的小野花，也会在冬天堆着小雪人。

很可爱。

那是一个雪天，李四发现了正在堆雪人的李三，李三一开始不好意思就连忙跑开了，可在一会回来发现李四默默的在旁边又堆了一个雪人后，李家也红着脸，回来照看自己的小雪人。

于是，两人有了第一次一起讲话。

但李三还是胆子小小的，哪怕是三三这个称呼，也只允许私下里才可以叫。

所以李四一直小心的不让别人知道。但偶尔相见，李四会把一些攒了很久的小笑话，小零件玩物送给李三，两人在一起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舟尾的高舷上看云海，看星星。

说的话也是。

“三三，真美呀。”

“是呀，真美。”

两人都不擅长说话，只是一起坐着。

李四问过李三，她攒的银子也很多了，快够了。

终于有天李四问李三，要不要一起回家。

李三摇摇头，“我爹娘早死了，我就是因为伯伯家里不要才上舟的。”

“那你要不要回我的家。”可能是感觉说话已经不对劲了，李四补充说到，“回我们的家。”

“好！”

所以李四想带李三回自己的家，不对，是李天衣想带李三娘回两人的家。

老人听着，听着李四刚开始很小心很羞涩，像是做坏事被发现了那种不好意思讲着，然后慢慢开心慢慢喜悦的越说越说得好，说得多。

老人也笑了。

还是一句，你小子。

这次，老人好像心满意足了。开口说到，“你小子不是让我写一份你的名字吗？”

对对对，李四反应过来，认真的点点头，虽然李四会认字，但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是为了干活认得字，所以自己的名字只知道是李天衣，天地的天，衣服的衣。

但不会写，更不会写的好看。

“好，”老人也笑着点头，“我帮你写一份你的名字，但你要答应我，好好保管这份名字。”

嗯嗯，李四开心的应了下来，这是自己的第一份名字，肯定会好好保管的。

半响，李四心满意足的走在回去的路上，手上拿着墨迹未干的纸张，上面简单认真的写着三个字。

李天衣。

虽然不知道，老爷爷从那里掏出的笔，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沾墨，却能在纸上写出字迹。

肯定是神仙手段，李四是这么认为的，还觉得老爷爷是那种很厉害很厉害来体验生活的老神仙。

所以，李四觉得，下次一定要帮老爷爷带上一份鸡翅，花银子也可以，毕竟现在每个月赚的银子都是原本多出来的银子。

嘿嘿，有名字了，李四觉得这是一个很开心的事情。

哪怕是回到了役舍，坐在床上，透过床头点点的灯火，李四也想了半天，最后将其放在了衣服最深处，和衣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