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逮着个抄诗的吧?”
整个甲板上的目光全都投了过来。
一群拉扯的娘们也停下了手,几个女客赶紧在一边整顿仪容。
那锦衣公子身边几个世家子哪能放过这种热闹,全都凑一起开始起哄。
“哈哈,准没跑了,这小子往日里见也没见过,哪能有那般文才。”
“还妄想在这中秋诗会踩着我们博名声!”
...
胡青浑身一阵发麻,真想直接化成一缕烟溜了。
那锦衣公子瞧见胡青脸上神色,心中也断定他是抄诗,底气就更加硬朗了。
只见他手中经卷一举,吆喝道:“来来来,让我们瞧瞧这位大才子的《大虞诗摘》!”
“他刚才写的那首叫什么来着?”
旁边帮腔的赶忙搭话道:“《把酒问月》!”
靠近一处花灯,旁边过来两人,一人执一端把经卷展开,锦衣公子则弓着腰循着诗名扫视起来。
旁边不少人也凑了过来,一个个垫着脚钻缝里看。
胡青这时候想走,却被几个官家子挺胸拦住,脸上阴沉下来。
几个小妖觉得自己闯了祸,当即向着那堆看诗的人走过去,准备直接把经卷抢到手里。
谁知才到跟前,那锦衣公子就把经卷对折收起,像是家猫逮着了耗子。
“哈哈哈,《把酒问月·清波亭上寻贾生》,署名是——李疏白!”
听他照着经卷念起了全诗,整个甲板,里里外外,尽都轰然大笑!
读书人笑,笑你个小白脸不学无术,捡了卷经书就来抢名声。
官家子笑,就喜欢捉弄这些读书人,还是个滥竽充数的读书人。
歌姬舞娘们同样笑得花枝乱颤,瞧你刚才那清高样子,原来给老娘提鞋都不配。
那些之前芳心暗许的女眷女客们,就笑得有些勉强了。
不少人甚至贝齿咬唇,后怕不已。
竟遇到个钓鱼的,再晚点怕是要被这厮骗了身子。
一时间,各种闲言碎语和喝骂声如浪潮般涌向胡青。
胡青埋着头站在那一动不动,几个小妖一直在旁边盯着,眼见他身上有乌青色的妖力渗透出来,心头大叫一声不好。
祖师可是明令禁止过,来云襄城服教化的清风坳子弟,决不可在人前显法!
也就在这时候,忽然一阵清风拂来,吹得船上一片花灯乱颤。
一阵沉默不语的胡青突然身子一怔,然后小妖们就看见他周身妖力收敛了回去,缓缓抬起头,理了理胸前衣襟。
环视众人一眼,胡青哂然一笑,然后神色恬淡地看向跟前。
“不才…正是李疏白!”
此时说话的,自然是附身胡青的楼毅了。
他这话里借用了胡青一丝法力,传入甲板众人耳中,真如金声玉振般洪亮。
刚才眼见这胖子动了凶性,怕是要闯祸,便动了附身上去帮他解围的念头。
本是随意一试,没想竟是成了。
其实众女还在拉扯的时候他便已经来了,倒是正赶上这出好戏。
反正闲来无事,楼毅便临时起了玩兴。
甲板上,众人听到青袍书生称自己是李疏白,如同看了个大笑话,又是一顿嗤笑喝骂。
“真就是死鸭子嘴硬!”
“能不能把这人轰走!真是白白糟了雅兴!”
...
楼毅挺着胸膛向前迈了一步。
“我且问你们,往日可曾见过我?”
周围没人搭理他,倒是几个小妖上道,在一边应和道:“还是头一回见。”
楼毅心里给他们比了个大拇指,“你们未曾见过我,皆因我从大虞而来,今日才入这宝瓶城中。”
那几个官家子哪允许他在那胡诌,“我可记得某些人自称胡公子!”
“呵,周游列国,换个虚名也不是什么罪过吧。”
“狡辩!”
那原本已落座的锦衣公子又站了起来。
“哼!大虞远在万里之外,你这小子知道没人认识李疏白,故意在这给我信口雌黄!”
“来人啊,把这小子给我赶出去。”
眼见有人去招仆役来轰他下船,楼毅笑问道:“要不,我再给大家题诗一首?”
这回他再次运上了法力,嘈杂的人声瞬间被压了下来。
“哼,谁知道你胸中是不是还背过其他诗句?”
那锦衣公子也不傻,毕竟是自己老干的事,哪能让那小子蒙混过去。
楼毅也没想到这些人如此鸡贼,只能无奈笑道:“那你这官家子就有些土霸王了,摆明是欺压我们读书人,你凭什么就认定我不是李疏白呢?”
几个小妖此时纷纷寻了个读书人靠过去,嘴边说起了官家子的闲话。
“唉,奴家最看不得读书人受这些官家子的窝囊气。”
“万一他真是那游学而来的李疏白呢?”
“铜臭味凭什么凌驾到才学之上?”
随着几人煽风点火,真就有些书生出来鸣不平了。
眼见两伙人变得吵吵嚷嚷,突然隔壁船上,有一伙人簇拥而来。
“老朽倒是有个法子!”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两个老太公在一众学子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这...这二老什么时候上船了?
“贾老太公!”
“魏公!”
周围眼尖的纷纷过去见礼,有人赶紧从船舱里搬来两张大椅子。
一头鹤发的贾老太公楼毅倒是熟悉,今日奉天殿前,这老人家算是跪在百官最前面的几个,金杖落地之时,可是被他这国师大人吓得半死。
刚才说有法子的则是魏公,此人一头花白头发,正搀扶着贾老太公落座。
“他要真是李疏白,能写出那《把酒问月》必是有真才学,要不你就借着那《把酒问月》的意境,此刻再赋诗一首如何?”
周围一众学生纷纷说好,便是几个官家子也不便吭声了。
那魏公继续道:“好诗本就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便是我那书斋,想要找出两首意境相同的也不容易,应是能考校他的才学了吧?”
这二老一个是前殿前太傅,一个是御笔钦点大文豪,他们都过来开口了,谁敢说个不字。
于是甲板上一干人等,纷纷看向了楼毅这位大虞来的诗人。
“既然诗已经写过了,那我便再来首词吧。”楼毅一声慨叹。
“老朽这里诗词不分家,你且随意。”
嘿!终于入套了。
楼毅可是一开始就打好了盘算。
只见他大步走到诗板前,从架上提起长毫,思虑再三后,却又转身看向两位太公。
“我若真是李疏白,二位当是如何?”
这倒是把二老问住了,尤其是魏公,他心里虽有些期许,但大面上也认为这小子是胡诌。
可惜了这首《把酒问月》,刚入他手中时还真以为是云襄国文运中兴之兆,舍了船舱里那草包皇帝就出来瞧瞧,没想到却遇上这出戏。
“你想如何?”魏公反问道。
“我周游而来,自游学而去,不沾你云襄国一分因果。”
“但以我今日所见,有客携诗自远方来,学子官家却联袂排外,不与我论诗歌长短,只知道猜我身份,判诗归属,全是为了争名声,夺彩头!”
“你这文坛,真如死水一般!”
楼毅此话一出,周围一众学子顿时不服气了,若非碍于二老在一边看着,早就有人撸起袖子上去揍他。
二老同样是面色难看,但却都是不发一言,这小子口气不小,且先看看他才学再说。
楼毅转身面向诗板,嘴角一阵浅笑,他一番话本就是在乱扣帽子,只是一下嘴炮过了头,才把话说重了些。
管他呢。
楼毅上辈子可不好诗词,可刚才那首《把酒问月》,他这一读啊,感觉就是...像《水调歌头》!
就苏东坡写的那首,号称是咏月词巅峰,还被那些歌星翻唱过。
恰好这词儿他唱得全,楼毅才起了心思,拿他来作妖。
这才有了我是李疏白这一出。
且给我等着,还不信这东坡词盖不住你这犄角旮旯。
收起思绪。
平心,静气,凝神。
银毫落下,笔调舒缓而有力。
楼毅像是回到了小时后,耳边响起了老式的收音机,里面是邓丽君在婉转地哼唱着。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仅仅是这第一句,那魏老便心头一震,低声向着贾老太公道:“这小子好生傲气,我要他意境相同,他真就锋芒毕露,直刺这《把酒问月》而来!”
贾老太公抚着胡须点了点头,“论意境,竟也丝毫不落下乘,这小子,必是那李疏白不假了!”
楼毅自然想不到,这才第一句就攻下一城,他此刻心思全在那小调里,神意之中,竟跟着那邓丽君哼唱了起来。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心随意走,往事竟汩汩涌上心头。
楼毅想起了那间山里的破道观,还有养他成人的老道士。
小时候,他听师叔说,自己是被老道士捡来的,但老道士不认,非要嘴硬说自己是他真金白银买来的,以后要传承他的衣钵,娇贵得很。
那破道观一年也没有多少人来,但靠山吃山日子也过得走。
自己五岁的时候,因为有过山的公路修过去,道观终于通了电,老道士不知从哪抱了台废旧的收音机回来,还有三盒旧磁带。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都是山上唯一的电器,那三盒磁带里,就有一盒《邓丽君》。
楼毅其实不喜欢那种黏黏腻腻的声音,但偏偏老道士喜欢,听得最多的,就是这首《明月几时有》。
楼毅好几次问老道士为什么翻来覆去放这首,终于有一回,老道士随口回了句,想家了。
是啊,楼毅也想家了。
天上宫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还记得道观前的院坝里,老道士常常坐在个小板凳上,削出一大堆竹篾子,编出背篓,簸箕,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
师叔就在一边菜园子里骂骂咧咧,总是嚷嚷着要下山还俗,却一年一年过了下去。
自己嘛,就窝在大殿里翻书,老道士很少让他干杂活,每次出山回来,拿得最多的就是收来的旧书。
真想回去看看啊。
他一成年便入了世,谁知老道士一场大病走得早,后来就再也没见着。
再也没见着。
一番杂念,说来漫长,却不过神思回转之间。
楼毅侵染在愁绪里,顿觉此间甚是无趣。
既然失了玩兴,何须再与这些人在此争那长短?
往事不可追,来了这方世界,何不就好好做一回仙人。
拂去心头阴霾,楼毅笔间再走,随后大笔一甩,竟真的就浮空而起,向着天上飞举起来!
这一下,满堂皆惊!
“是仙人啊!”
“这...这这!”
众人眼里,只见那青袍书生身焕神光,两袖翻飞,真如一顶风筝飘飘然升向那长空之中。
再看那诗板上,六个大字让人心驰神往,似也要飞天而去。
“我欲乘风归去!”
也正是此刻,远在国师府书房内,一卷长画剧烈地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