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日过去。
午后的秋阳开始浓烈起来,汴月河上,一艘乌篷船沉浮在浩渺烟波里。
楼毅换了身青袍布衣,身子耷拉在船舷边上,手里捏了本《五雷法》,一旁还搁有厚厚一摞典籍。
只见他一时兴起,伸出食指,便向船边秋水里一拨。
只听天外一声雷动,霎时间风云卷起。
附近画舫里的歌姬和船客们,纷纷开始了骂娘!
楼毅浅笑一声,这些五花八门的法术,倒实在是有趣。
一摞经书挨个读,倒是闲得自在。
这方世界的修行,和末世的道家体系大致相同。
一开始都是走炼精化气的路子,一旦修成,便可顶上生花。
若是修的道家丹鼎流派,还可结成金丹一枚,称作金丹期修士。
之后便是炼气化神,当修到元神大成,可再得一花,称为双花之境。
对于那些金丹修士,此时往往会分神显婴,成为大名鼎鼎的元婴期修士。
再往后,便是传闻中的炼神返虚了,这一步需要神入虚无,感应大道。
一旦得了一道认可,便可再得一花,称作三花聚顶,算是真正的仙道有成了。
楼毅现在,便是走在这感应大道的路子上,却还未真正窥得门径。
一念及此,楼毅从身后书堆里拿起了一本《窥虚经》,这经书是前身在中土时得来,二十年来,日日参悟,算得上是睡前读物了。
哪怕楼毅上辈子在道教协会干过修书的活计,读起来也是尖酸晦涩,每句话都是云里雾里。
读书不知时,修行无岁月。
直到一只传灵纸鹤自天外飞来,扑扇着翅膀落在船桨上,楼毅才突然回过神来,再一看天色,已经是夜幕重重,月色升起。
将纸鹤一手招来,里面有老管家的留字。
上面说,大虞朝的人已经出了云襄国地界,往大虞朝京都方向去了。
楼毅脸上古井无波,右手却拢在袖袍中掐了个真诀,只是静候了片刻,便有一道青毛鬃鬃的阴影从云端落下,然后匍匐在船头,化作个富态的青袍先生。
“胡青拜见祖师。”
“那几个大虞人到哪了?”
胡青也猜到祖师是为这事寻他,忙道:“影鬼传讯回来,说大虞朝三人于午时出了云襄国地界,不过那裴姓方士却中途折返,改头换面后,再次潜入了宝瓶城。”
“哦?”
楼毅眉眼一挑,还真有人虚晃一枪啊。
他琢磨着,是该显显手段,让这位大虞方士掂掂自己的斤两了。
“祖师,那位大虞使臣和孟姓老人也并未回返京都,看方向,应该是往大虞阴山郡城去了。”
阴山郡城?
一听到这四个字,楼毅心中再次荡起了波澜。
自己那白狈之身,可正是隐匿在阴山郡城中。
这是巧合,还是有什么猫腻?
胡青并未留意到楼毅的反应,接着把几日来,云襄城内外的风声,都挑重点说了一遍。
但楼毅并未听进去多少,随后更是将人摒退,自己御驶着乌篷船,缓缓往国师府折返。
等楼毅回到府中静室,便草草向老管家交代了一番,随后便声称要闭关几日,参悟修行。
盘坐在蒲团上,楼毅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是时候,去看看那白狈之身了。
在前身的记忆中,自己的两具肉身并没有主次之分。
平日里,各有楼毅一半神魂在其中修行,并且每隔一段时间,二者便会同化一次。
楼毅能感觉到,哪怕那白狈如今身在大虞,依然与他有着丝丝缕缕的感应。
平心。静气。凝神。
楼毅循着印象中的同化之法,开始行功数个周天。
一时间,自己如同置身于广袤无边的星空之中,化成了一个无穷广大的光身,而在那深邃的星空尽头,似有厚重的呼吸与脉搏声传来,引导着他缓缓靠近。
这个感应同化的过程,受两具肉身距离的限制,可长可短。
楼毅也说不清耗去了多长时间,等到他再睁开眼时,自己竟然正侧卧在田埂边上。
头一仰便可见漫天星子,耳边还不时传来秋虫的声响,在一旁的柳树下,还有头老牛在酣睡着。
楼毅的神识自身上一扫而过,此时的他,是个年过半百的先生,身着一身结衲布衣,略显花白的头发随意盘在脑后。
脑中过了遍白狈近日来的生活,楼毅心头一乐,这分神道身之法,在亲身体味过后,比他之前想的还更为玄妙。
就拿这《千里传神》来说,随着这次同化完成,自己这白狈身中,竟然也多出了神游之道的修行感悟。
两具道身平日里各修各的,修为与法术却能够随时互通,这可不是那些身外化身之法可比的。
“楼先生,你怎么躺在番薯地里?”
远处田间,一位壮硕的庄稼汉大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了个瘦猴般的少年。
父子二人手中都持有一杆钢叉,一副颇为彪悍的样子。
“最近这地里闹猪患,万一那群黑爷冲撞了你,可就不好了。”
庄稼汉才刚走到楼毅跟前,那精蹦的少年就抢先一步把楼毅搀扶起来。
这二人楼毅倒也熟悉,年长的名叫陈寿,小的叫陈平,陈家人与楼毅都安家在城廓边上,连这城外的两块薄田都是紧挨着的,所以平日里偶尔会串串门。
在附近的庄稼人眼里,楼毅早年是做过学问的,虽然连举人也没捞着,但教人读书识字的功底是有的。
所以,这一带农人大多称他一声先生,小孩们更是对他持弟子礼,没少向他请教学问。
“两位这是?”
楼毅指了指父子二人手里的铁叉。
“您也知道,最近山猪猖獗的很,把番薯地祸害的不成样子了,今日大家伙说什么也得让它们见见血。”
说着指了指远处的田地,此刻那方向正涌现一片火光,不时传来农人嘈杂的声响。
“楼先生,咱还得去和乡亲们汇合,您还是赶早回家歇着吧。”
“先生路上小心。”
说着父子二人也不再停留,紧了紧手中铁叉,径直往田地深处去了。
楼毅嘴角玩味一笑,闹猪患?
这是要围猎野猪么,倒是有趣得很。
可他在外人眼里,是个弱不禁风的先生,自己总不能振臂一挥,强行去凑这热闹。
摇了摇头,楼毅缓缓来到柳树下面,拍拍了老牛,然后慢悠悠坐了上去。
这老牛跟在他身边多年,早就通了灵性,只是打了个响鼻,便稳稳起身,迈向那田地间的土埂。
想起老子倒骑黄牛的典故,楼毅也有样学样,还顺手折了根柳枝在手中把玩。
从田地间一路走过去,那流动的清泉,飘香的瓜果,树上的野鸟,叶上的秋虫,一切在他流动的五感中纤毫毕现。
这乡野的风趣,倒是好久没有尝过了。
正当楼毅沉醉其间,前方的田地里,突然一阵哼哧哼哧的躁动传来。
紧接着,便见到前方的玉米地里,豁开一道口子,一株株棒子秧接连倒下。
轰隆声中,一个双目腥红,浑身黑鬃的山猪突然就冲撞出来,体格之壮已和老牛相当。
楼毅嘴角一哂,好整以暇地看着这畜生过来,而坐下的老牛,则打了个响鼻,身子微微向下一伏,一副不动如山的做派。
一片烟尘中,原本势如奔雷的山猪眼看就要和老牛迎面撞上了,可一看到那锃亮的牛角,双腿就猛地一蹬,在三尺外及时给刹住了。
那山猪眼中腥红退去,两个瞳仁滴溜溜转了几圈,一副颇通人性的样子。
只见它迈动着小碎步,来回看了看身前的老牛和牛背上的先生,像是有一肚子坏水。
老牛见这厮还不退走,当即也哞了一声作为示威。
谁知那山猪丝毫不惧,竟然还绕到它身后,嗅起了气味。
老牛怒了,浑身筋肉顿时如同奔雷炸响,后蹄一仰,直接揣在那山猪肚腹上,噗通一声,直接给它踹飞三丈远,压垮了一片玉米地。
一片腥红的妖雾顿时在尘土中扬起,那山猪浑身鬃毛瞬间如同一根根利刺炸开。
它之前小心试探,便是察觉到这老牛的不寻常,本已生了退意,谁知却被老牛一脚激起了兽性。
仗着浑身利刺,山猪蹬直了后腿,就要再次发起冲锋,可就在这时,盘坐在老牛身上的楼毅却突然动了。
只见他将手中柳枝一扬,就听见噼啪一声鞭响,隔空抽打在山猪背上。
哼嚯嚯。
那山猪扭曲着身子,一跃三尺高,疼得快叫破了嗓子。
楼毅见它还不退走,随手又是一鞭。
这山猪性子就是再倔,也看出了牛背上的不是凡人,哪里还敢在造次,腿一蹬卷起一片灰尘,径直往旁边的雀头山里去了。
“那畜生在这边,赶紧过来!”
山猪闹出的动静,终于把那些庄稼人给吸引过来了,一群人有的手拿火把,有的双手持叉,尽都是磨刀霍霍的样子。
“这山猪好生狡猾,我们这么多人围杀,还让它钻了空子溜出来。”
“这厮看样子,是想躲到雀头山里去。”
“决不能放过它,没准还能捅出一窝小的来。”
一群人渐渐围拢过来,不少人也瞧见了楼毅,远远和他打了声招呼。
不过大家都在兴头上,脚下一刻不停留,纷纷寻着山猪留下的踪迹,往雀头山摸去。
此时,陈寿父子也来到楼毅身前。
“平儿,你就不要入山了,牵着老牛随先生回家去吧。”
陈寿抚了抚老牛,老牛虽然偶尔暴脾气,但对乡里百姓还是挺温顺的。
见陈平老老实实地拾过麻绳,陈寿也不再多言,和楼毅告辞了一声,便提起铁叉,尾随着众人去了雀头山。
一转眼,田地里就只剩下楼毅和陈平。
一老一小一牛,向着城里方向,行走在田埂上。
“先生,您还是自个儿回去吧。”
陈平忽然一转身,冲着楼毅狡黠一笑。
“我那老爹憨厚过头了,我若不去给他盯着,就算猎到了山猪,我家也分不来几块肉吃。”
楼毅浅笑一声,早看出这小子不安分。
“平儿,今晚你们搞出这么大阵仗,猎到了几头山猪啊?”
陈平右手的铁叉往地上一杵,小脸上满是愤慨。
“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大大小小的山猪没少撞见,可今天我们这么多人,就只寻到刚才那大块头,结果还让他钻空子溜了。”
楼毅听了这话,眉头一皱,然后一转身望向了身后的雀头山。
这山猪已然迈入妖物门槛,想要踩死几个庄稼汉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想想它刚才颇通人性的模样,这厮莫不是在引君入瓮?
眼见陈平把麻绳挂回到老牛脖子上,楼毅也不做劝阻,反而一挺身,从牛背上滑落下来。
“这大晚上的,雀头山里的蛇虫可不少,你骑着老牛过去,先生我也安心一些。”
陈平赶紧手一推,“这怎么行,俺爹要是知道我给先生添了麻烦,还不得把我的皮给扒了。”
楼毅闻言,脸上故作一板。
“你若不答应,我可不放心让你小子一个人入山。况且老牛识路,这荒山野岭的,我也不用担心把你人给丢了。”
陈平见拗不过去,也不再多说什么,一翻身就爬到牛背上去了。
“这根柳枝你拿着,韧得很,遇到蛇虫就抽它。”
陈平是小孩心性,倒也没做多想,接过柳枝就呼呼挥舞了两下。
“先生,那我可就入山了,你自己也路上小心。”
二人挥手作别,楼毅静立在田埂上。
直到陈平和老牛的身影没入雀头山的阴影中,才转身往城里方向走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间各有缘法。
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