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眉心的闷痛困扰,楼毅熬到天色微亮时才卧于榻上,没想,竟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到了他如今的境界,打坐这种水磨工夫带来的修为提升,已经是微乎其微了,所以白狈这二十年里,休息的习惯也从打坐入定换回了寻常睡眠。
看外面的天色,只怕午时已经过了。
楼毅撑了个懒腰,不禁感叹,这人啊,一旦牵扯的因果太多,就成了劳碌命。
一夜神游,累死累活,图个啥?
楼毅浅笑一声。
堂屋里,桌子上留有一张小笺,一看就是薛老太留下的,旁边还有个竹罩,揭开饭菜已经凉了,只有瓦罐里的大骨汤还透着微热。
楼毅赶紧乘了一碗,一边喝汤,一边拾起那小笺细看。
别说,这薛老太的字娴雅婉丽,颇有些名家风范。
老人家说,今天城东有庙会,看热闹的人多,她拿了自己做的手工去卖。
然后要自己下午去孙老头的药铺跑一趟,说她最近时常犯困,孙老头开的那些安神提气的药已经喝完了,得再取些来。
楼毅心道正好,顺便了解下昨夜那些病人的情况。
不过自己得利索些,一会回来还得去趟田里,之前薛老太买了不少小菜的幼苗,昨天就耽搁了一天,再不种到地里可就全都蔫坏了。
孙家药铺。
孙家在外城的铺面虽和内城的大作坊没得比,但里里外外还是挤满了人。
楼毅倚靠在柜台前,看着拣药先生在那忙前忙后,身前摊平的药纸上,已经堆起了几座小山。
“毅儿,真是有些天没见了。”
内堂的珠帘被搪开,孙舒来孙老爷子笑呵呵地迎了过来。
楼毅心里一哂,这老头子也是脸皮够厚。
在那个早已过世的凡人楼毅眼里,自他懂事起,孙舒来就是个盯着他老娘打算盘的黄鼠狼,少年人看事总是偏颇,认个死理,对着孙老头甩脸子、骂粗口、砸板凳的事可没少干。
白狈受其影响,这二十年来,对孙老头虽谈不上有什么厌恶,但相处得也是冷冷淡淡。
不过嘛,这孙老头永远是一头热,这锲而不舍的定力,让人不得不佩服。
楼毅陪他闲扯了几句,谁知老爷子不识趣,迟迟不走,还就杵在柜台边和他唠嗑上了。
“毅儿,你来的路上应该也听说了吧,昨晚先是张屠户家闹鬼,后面连城隍庙都塌了,搞得城里的人全都人心惶惶的。你娘不是去东市赶庙会了么?那边今天热闹得很,大伙儿全都去请神保平安了。”
“最近这阴山城里也不知怎么了,这怪事一桩接着一桩。”
说到这,孙老头靠近楼毅跟前,小心道:“毅儿,偷偷告诉你,昨晚就连我的药铺里都闹鬼了,还好我孙老头碰上个有本事的半仙,这才化险为夷。”
“哦?”
楼毅语带敷衍,摆出一副兴趣乏乏的样子。
“这可是半仙啊,毅儿不想见见?”
楼毅浅笑一声。
“想啊,可我又去哪里见呢?”
谁知孙老头凑到他耳朵跟前,故作神秘地说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楼毅眉眼轻轻一挑。
这…又暴露了?
抬头一暼,却见孙老头一脸坏笑,老眼泛着贼亮的精光,好像在说,看吧,老头子我揪住你了吧。
不等楼毅多问,孙老头右手探入左边的袖袍里,缓缓摸出一张药方来,然后递到楼毅手中。
竟然是昨晚他亲手写下的除秽药方。
一息未过,孙老头再次从袖袍里摸出一张旧黄的纸契,虽然时日已久,但楼毅还是认了出来。
这是前些年,白狈陪老母亲来看病时,立下的结账字据。
楼毅上辈子很少碰毛笔字,所以这字迹和笔风,几乎都延续了前身的风格。
这孙老头心思还真是缜密,这也能让他察觉到。
“其实昨夜我就觉得这字迹眼熟,但一时也不会往你身上想。哪怕今天瞧出了端倪,我原本也不想捅破这层纸。在我看来,毅儿你既然不想说,我老头子装作不知道便是。可如今,老头子我却有件急事,必须和毅儿你敞开聊聊。”
“哦?”
孙老头收起了嬉皮笑脸,面色有些凝重起来,转身将柜桌上的药方挪到了楼毅面前。
这方子正是楼毅刚才拿来给薛老太取药的。
只听孙老头道:“毅儿,你到底有没有法子能治疗衰症?”
衰症?
难道薛老太…?
在这方世界,凡俗之人活到了一定年纪,就有可能突然进入一种快速衰老的状态,这时候,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凡俗里把这称作衰症,又叫老死病,凡人一旦衰症发作,一般再无药石可逆,偶尔一些方子,也只能调解表里,让人走得舒服些。
不该啊。
老太太若是患上衰症,自己不该没有察觉。
虽然衰症严格来讲,属于生命生老病死的一种必然状态,并非是外邪瘟症,但从意蕴的层面看,人若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自然有死气萦绕。
没等楼毅作答,孙老头长叹一声,继续道:“半个月前,你娘就私下来找我看病,说是经常容易犯困昏睡,起初我没瞧出一丝病灶来,还当她是劳累过度,可后续几日里,我慢慢发现,你娘外到肌肤毛发,内到骨肉脏器,都在快速的老化。这时我才敢确认,她真是得了衰症。”
楼毅听了这话,心里泛起了狐毅。
半个月前?
衰症一旦发作,几乎在半月之内,就必然衰竭而亡,这在凡俗界,几乎算是常识了。
绝无可能如薛老太这般,还有精神跑城东去赶庙会。
“你娘让我把这事儿瞒着,说这种伤心事儿,拖到最后几天再说,谁知道,中秋那天一过,她整个人突然就气血恢复,又成了个活蹦乱跳的小老太婆,我起初不敢置信,可几日诊治下来,你娘的衰症,还真就消失了。”
消失了?中秋?
楼毅心念电闪,很快把这事儿,和那死去的赵城隍联系起来。
这方世界,自阴司把持黄泉入口之后,各地城隍,都持有道器《生死薄》一卷。
此物能感应一方地界,将凡俗生灵的寿岁,通通登记在册。
凡人若是犯了罪过,那城隍庙里的判官,就会大笔一划,将对方的寿岁削减,使得衰症提前。
老母亲薛氏和楼毅都是罪籍,《生死簿》上的寿数,肯定是被削减过的。
若是中秋前夜,这《生死簿》随着那赵城隍一起被毁,那薛老太自然会恢复生机。
这是楼毅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回想起来,中秋前的几日,薛老太确实是有些反常,三天两头就要搞出一大桌丰盛的菜肴来,还时不时忆起过往,说几句伤感的话。
至于老人家的身体,由于当时初患衰症,死气不显,白狈还以为她是每天忙里忙外给累着了。
楼毅此时隐约猜到了孙老头的后话,于是反问道:
“孙老可是想说,我母亲的衰症,昨日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