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衡出招前,老四正准备向后退步,给他们两人留出更大的厮杀空间。
以老四的实力和控制力,就算没有与人对敌,他在行动时,也是法度森严,有规有矩,绝不会留下任何破绽。
但顾衡就是能把握住这一瞬间的变化,强行能让这不是破绽的破绽,变成真正的破绽!
这种对战局的掌握,是顾衡与生俱来的天赋。
对他来说,夺取节奏,捕捉战机,就如呼吸一样自然。
没有机会,他就创造机会!
被凝练至极的杀意锁定,魁梧汉子瞳孔猛然一缩。
他妈的,以为吃定老子吗?
被一个毛头小子如此轻视,老四怒意大盛,恨意大盛,杀意大盛。
他右臂竖在身前,肌肉紧绷如盾,左手悬在腰间,积蓄着反击的力量。
老四已决心废掉这小子!
可到来的并非是拳头,而是一道光。
一抹纵跃而起,翻越腾动,如鱼跃龙门的幽黑光影。
那是一根棍子!
孙膑拳本就脱胎于沙场军阵,顾衡修炼这门拳法已有十来年,自然极擅枪棒。
这次出来,他也带上了自己的专门托人打造的兵器,一根可以伸缩的合金长棍!
长棍完全展开后,棍身齐眉,越到棍头越尖细,亦可做枪使。
这一棍点出,老四仿佛听到了某种短促的音节。
宛如嘶嘶作响的蛇鸣。
顾衡双腿一迈,晃臂跺脚,肩背猛然抖动,手中长棍棍头翘起,宛如一条冲出渊海,腾云驾雾的潜龙,带着身子贴地疾行,恍若御风。
借相——常山赵子龙!
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
以招意强化杀招,刺激体能,让这一棍的速度,几乎连声音也给超越。
中平一线,鬼神难防!
这一棍来得实在太快,也太过出人意料。
刚才钟元虽提及顾衡有所隐藏,可老四完全没想到,他藏的这一手,竟然如此迅捷。
老四更没想到,他竟然会在和钟元正面放对时,将这一招留给自己!
他不怕死的吗!
千钧一发之际,老四勉强挪动头颅,鼓动大筋,使斜方肌高高隆起。同时,他的右臂曲折如意,宛如一条柔韧的巨蟒,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棍头前。
用一只右手,钳制住对方最锋利的武器,这种交换在老四看来极为划算。
但他料错了一件事。
一棍在手,顾衡的杀伤力,绝不可以常理去计算!
交手的第一瞬间,对自己的极限有着相当程度认知的顾衡就深深地认识到一点。
——面对钟元,唯有手持长棍,全力出手,方才有一线生机。
但在面对两人围攻的情况下,他就绝无可能达到这理想中的状态。
因此他将目标放在了老四身上。
纵使老四体魄强健,几乎不逊色炼骨大成的一流武者,但他终究没有完成“通劲炼身”,神意修持也差了一点。
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自己便能将他斩杀。
无论是主动选择以拳脚对敌也好,还是迫发潜能正面迎战钟元也好,都只是在转移这两人的注意力,为这必杀一击做铺垫。
而现在,所有的布置,都转化为了真实不虚的战果。
于是,生死立判!
棍头直刺,炸开鼓荡雷音,如摧枯拉朽般,将他的右臂打成一滩血肉烂泥,进而击穿了老四的半张脸颊。
骨片爆碎,血浆狂涌。
在这一刻,老四那须发怒扬的半张脸上,也残存着咆哮奋发的激烈神情。
听着耳畔炸裂的声响,顾衡脚跟着地,声如大锤夯击,挥出一记凌厉的旋棍打!
这一棍劈在钟元的手臂上,棍棍竟被他的肌肉高高震起,合金棍身猛地向后剧烈弯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在两人相距不到数尺时,顾衡手腕一抖,以臂力迎合这股震荡劲,两者叠加,令长棍更快也更强地劈出。
咔嚓一声。
钟元的右臂被打得一片红肿,纵然以炼肉大成的境界,也无法轻易消去这处淤血。
顾衡更是以棍尾杵地,才勉强抵消这股反冲劲力。
可以看见,饶是等他站立后,棍身依旧震荡不休,就连五指间,也渗出缕缕血丝。
钟元瞧了眼老四的尸体,再垂头看着红肿的右臂,森然狞笑道:
“有意思,真他妈有意思。”
任何人都能听得出来,他声音中那股积蓄到极点,急欲爆发的强烈怒火。
当他不再惺惺作态时,就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漠然,从骨子里透了出来。
刚刚那种,刻意追求公平一战,求贤若渴的豪爽气魄,只是他为了争取顾衡,做出来的伪装。
而现在这种姿态,才是钟元真正的模样。
虽有一身不俗的拳术,但本质上,钟元还是个商人,低买高卖,追逐利益,才是他的天性。
现在,既然顾衡已经让他折了本,赔了个老四进去,那钟元首先要做的,就是及时止损。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看着顾衡,钟元面色肃然,杀意坚定。
另一边,顾衡也为这筹谋已久的偷袭,付出了惨烈代价。
他的右肩肌腱断裂,左臂错位,甚至有些骨裂。肋骨被钟元的积云掌打断三根,劲力深入体内,五脏六腑皆是震荡不休。
最严重的是,在用劲力强行打破身体平衡后,连带着脏器运转也开始紊乱,就连“燃血”也维持不住。
顾衡的面容已极为枯槁,显出灰败的神色。
他整个人就像一株,内里空空荡荡的枯木,在暴风下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将折断。
死亡,即将降临了。
他费力而微弱地咳嗽着。
在这生死关头,顾衡忽然想抽烟了。
嘿,他吗的,就该带根来的。
就在这时,他隐约看见了一团漆黑的余灰,以及那些许星星点点的细碎光亮。
就像是被人一脚踩灭的烟头。
但——
顾衡还没有放弃。
虽然连身子都歪歪斜斜,无法站直,可他仍是双手握棍,就连骨节都绷得发白。
就像是握着自己的残命。
虽然到目前为止,顾衡这辈子过得不能说是幸福,甚至在旁人看来,还颇为凄惨。
但他也从没想过,要去和什么人交换人生。
因为就算过得再不好,顾衡终究还是有着属于自己的瞬间,也有值得珍视的东西。
这就够了。
强忍着虚弱的无力感,顾衡将身体维持在了桩功定海针的状态中。
虽然名为“定海针”,但此刻他的身形,就只会是一根纤细得仿佛随时会折断的铁棍。
唯一不变的是,只有那份通天彻地的神意。
正中之正,直中之直!
此刻,所有的杂念都已远去,沉淀。
看到这一幕,钟元微微叹了口气。
可他眸中却充斥着浓郁的兴奋。
这样的人杀起来,感觉一定很好!
既然已经决意杀人,那顾衡在他眼中,也就从财物,变成了单纯的虫子。
这种东西,唯一的价值就是让钟元用来逗弄取乐。
对这个比喻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对钟元而言,无论是杀人还是碾死虫子,都是一样的轻松,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只需要抬腿,然后踩下去。
很简单,也很轻松。
不过,
就算是杀,他也要杀得尽兴,杀得趣味。
“既然如此不识趣,那我也只好——”
话未说完,其余字句便被呼啸风声撕扯成不成语声的长调。
“亲自送你上路了!”
钟元脚步一挪,地面彻底破碎,弥漫起一股烟尘。
追风赶月不留情!
虽然自信顾衡已无反抗之力,但方才那一棍,实在是给钟元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所以,钟元还是先用巧劲,将顾衡手中长棍震得脱手飞出,再来,便是实打实地连续击打。
他身如幽影,绕着顾衡回环,全是凶险凌厉的贴身短打,冷弹脆劲猝起,自拳,肘,膝,足,肩炸开。
劲风裹身,如铁骑突出。
刹那间,顾衡的残破躯体上,便多了数十处凹陷。
血液从七窍不断涌出,他的身体更是血肉模糊,处处裸露白骨,每一次被击中,毛孔中都会震出一蓬血雾。
但即便如此,顾衡也还是在勉力还手。
他就像是一叶在暴雨狂浪中,飘荡的小舟,虽是起伏不定,却始是将倒未倒。
在和钟元不断拆招时,他们两人脚下的破碎地板,也逐渐被染成了一片粘稠的血色。
前三十招,钟元打得极为快意,可接下来二十招,却让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越打越是憋闷。
一番稳扎稳打之下,顾衡甚至维持住了拳架不散,就像一根定住渊海的神针,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拳技,竟然又有提升!
被正面击中数十次后,顾衡仍是用那种平和目光望向前方。
可他瞳中的焦点,却并没有对准钟元,而是投向了某个遥远的所在。
“嗯?!你还敢分心!”
这种态度惹动了钟元的真怒。
果然,虫子就是虫子!
一旦看清了它们那不断蠕动的触须和尖锐的口器,无论什么趣味都会化作直欲将之一脚踩死的恶心。
他肩头一抖,拳架一改贴身短打,灵巧凶狠的风格,换做了放长击远,每一式都沉如大锤砸落的刚猛重手法。
就算拳术再扎实,拳架再沉稳,顾衡也无法以现在的状态,来抵御这样强横的力量。
骨骼碎裂声几乎连成一线,钟元疯狂地在那具身躯上,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在几乎将顾衡浑身骨头打断后,钟元的最后一拳才洞穿空气,连带着将他的胸膛也一起击穿。
用手指捏着那颗心脏,钟元笑意更盛,讥讽道:
“你不是很能活吗,站起来,再站起来跟我打啊!站起来啊!”
可无论他怎么捏,那颗心脏也还是逐渐停止跳动,顾衡的眼睛也紧紧闭着,唇色灰败。
他死了。
看着身前这团已不成人形的扭曲事物,钟元忽觉一阵恶心,正想松开手站起来。
可就在这时,钟元的神色凝固了。
他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呢喃。
“火,火啊……”
顾衡眼睑微垂,嘴唇开合。
还没死!?
钟元顿觉毛骨悚然。
耳畔更响起一阵噼里啪啦声。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爆裂,跳跃?!
生死之间。
顾衡只觉往昔清晰的思虑觉知,在此刻就像是漫堤的湖水,四面流淌,没有任何目的性。
天地似乎化作了一座大烘炉,炉焰灼热地跳跃着,熊熊燃烧,噼里啪啦。
他自己则处在这座火炉中,火焰将一切都燃烧殆尽,只余残烬,在黑暗中透出些许光亮。
那光虽微弱,却辉煌绚烂,晶莹剔透,简直像是太阳的碎片。
顾衡这才明白,为何书上对于“炼气法”语焉不详,因为这种变化,涉及到了玄之又玄的精神领域。
想要炼出壮怀激烈的豪气,就得有震撼天地的精神!
缠丝为练,火熬为炼。
若要炼气,就要先炼神!
千人练拳,到了这步,就会有一千种炼神的方式,所以,书中才没有详细记载。
顾衡炼神的手段,无疑是其中最为激烈,也是最为凶险的一种。
他用生死间的大恐怖,来粉碎一切杂念,只留下最为鲜明,也是最为激烈的那一点,作为灵昧根本。
在这过程中,顾衡等于是已经“死”了一次。
也正是在由生到死的这个刹那中,顾衡捕捉到了自己的真性,并成功蜕变出了,独属于他自己的精神境界。
——天地烘炉!
在这座烘炉的煅烧中,他亮得耀眼,他燃得热烈,他的生命,都在此刻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辉。
诚然,习练武道是一件艰苦而困难的事。
冬练数九,夏练三伏,只要踏上这条路,锻炼就不会停止,苦难和折磨也不会停止。
这还只是成为高手的第一步,但即使是这样,也足够将单纯的爱好者拒之门外。
即使是在武学如此昌盛的如今,也没有多少人甘心忍受这样的痛苦。
所以职业武者的数量,向来都只维持在一个固定的区间内。
可久经病痛折磨的男人,并不恐惧单纯的痛苦、忍耐。
因为,那和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别无二致。
顾衡所恐惧的,是连拿命来拼一把的机会都没有!
他最直接、最纯粹的欲望,便是把握自己的生命。
从长期被控制的生活中,顾衡清楚地知道了一件事。
——如果连自己的生命也无法掌握,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更明白,这个掌握自己生命的机会,是他的同伴们用骨血和生命,为他换来的。
如果出来之后,还要卑微如蛆虫,那当初我们又为什么,要不惜生死,不计代价地反抗?
所以,就算是再难,顾衡也要替那些从生到死,都不曾真正活过的朋友们,在这个无限精彩,也无限残酷的世界上,站住脚,挺直腰,做个顶天立地的人!
这!才是我们要的活着!
纵使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要来锻我身躯,炼我精神,亦不能催我心志,折我脊梁!
顾衡猛地抬起头,露出了热诚的笑容。
那笑容是如此浓烈,像是炽热的火,向四面八方辐射出无穷的热量。
他扯着如破旧风箱的胸膛,嘶吼道:
“火!再给我燃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