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九章 用精神摧毁来报复(1 / 1)凤凰鸣高岗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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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极说这话时脸是苦的,他弓着背,望着亭外来来往往的身影,一手在那“万字炕”的坐垫上胡乱划拉着,看起来憔悴极了,简直望之不似人君。

倘或朱由校看见此时的皇太极,绝对会大吃一惊,历史上这位大名鼎鼎的的清太宗怎么会比他这个穿越者还要灰心丧气?

天启六年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局面,明清双方都觉得自己这边快要亡国了,只能熬过一阵是一阵地捱着,巴望着熬过这一阵就能把对方给耗死。

与绑定了“国父”系统的朱由校不同,皇太极的绝望感还要更深一些。

朱由校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大明会在一六四四年灭亡,他有一个目标在那里拽着他,让他鼓着劲儿在大明的下坡路上拼命踩刹车。

而皇太极却像是活在一座建造在结冰湖面上的水晶城堡里,他虽然可以在这城堡里挥斥方遒,尽情地当他的四贝勒小王子。

但他眼见这冰面一日复一日地消融,裂缝一天接一天地增大。

明知要不了多少时日,他的庇护所就会轰然倒塌,伴随着一声巨响,连同整个后金汗国一起沉入湖底,他却无能为力,只得这样眼睁睁得挨着饿。

所以皇太极并不反感范文程的“劝谏”,他也被饥荒折磨得不轻,知道范文程的绝望感或许比他还要深重。

范文程闻言却笑道,“奴才不会这样说,因为‘民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百姓就犹如牛羊,平生所求,无非是找到一个好主子为其耕耘,再求得吃喝而已。”

“‘民心尽失’这四个字可以放在我大金,也同样可以放在明国,只要四贝勒您能开恩多给一口吃的,就有的是百姓会追随您,这没什么可值得担心的。”

“但是即使不考虑百姓,奴才也可以预测,将来大汗去世后,大汗在辽东推行的这一套国策定然也是人亡政息,落得一个人走茶凉的局面,无论大汗屠杀了多少人,他总是赢不了的。”

皇太极一拍右边的迎枕,道,“这我倒是要洗耳恭听了,父汗杀了这么多汉人,为何你还会断定父汗在将来,依旧会是人亡政息呢?”

范文程回道,“因为奴才知道,大汗所谓的‘反汉’,并不是真的反对汉人,而是反对汉人这一套文化制度所产生的腐败与不公。”

“大汗在辽东想建立的,是一个没有穷富之分的‘地上天国’,在那样的国度里,汉人总是耕地,女真人总是打仗,每人总是六斗口粮、三件衣服,大家都穷成了一个模样。”

“主子与奴才永远相亲相爱,大家知足常乐,其乐融融,譬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孔圣人想要恢复的周公礼。”

“大汗以为只要消灭了贫富之差,就能彻底消除贪污腐败,消除明国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弊病。”

“女真人就永远会骁勇善战,英勇无敌,大金就能千秋万代地按照大汗制定的这一套规则流传下去。”

“大汗以为他把反对他的汉人都杀光了,大金就不会重蹈明国的覆辙了,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地上天国’是永远建不成的,无论大汗杀了多少汉人,都不可能达成他的目标。”

“一旦大汗去世了,大金就必须面临一场改革,因为如果不能打开朝鲜的贸易渠道,光靠屯田和剥削汉人,那是没有足够的经济来源去支持军队的。”

“即使八旗再强大,只要明国能在财政上缓过一口气,无论其如何腐败,仅凭明国的体量,就能慢慢将我大金空耗致死。”

“而大金一旦进行了改革,就必须将目前的制度统统打碎,再重新建立一套崭新的国家管理体系。”

“否则,明国还没有打过来,我大金自己就先行崩溃了,当然了,大汗可以不在乎大金,但四贝勒明鉴,奴才可是爱我大金的啊!”

范文程说着说着,眼眶一热,差点儿没流下泪来。

他老范家祖祖辈辈吃的都是大米白面,从宋朝开始端的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架子。

没想到一朝行差踏错,就把从祖父那一辈就积攒下来的产业都送给鞑子圈地去了。

要说这鞑子当真天纵英明,杀伐果断,是古往今来少有的明君圣主,那这家产捐得也值当,好歹算入了原始股。

谁曾想这远处一瞧是位老汗王,凑近一看竟是个小娇妻。

小娇妻用尽一生建造起水晶城堡,就为了给他死去的爱人圆一场不可能完成的美梦。

明明城堡内外已然是饿殍遍野、尸山血海,但小娇妻为了不打扰他爱人生前的故乡,宁愿让自己的毕生心血毁于一旦,让城堡内外的所有人给他的爱人陪葬,也不愿试图去挽救这摇摇欲坠的堡垒。

范文程恨这“小娇妻”真是恨得咬牙切齿,比对让他沦落为包衣奴才的那个“老汗王”还要恨上一万倍。

他可是要建功立业万世流芳的,才不想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他宁愿自己是为拯救这座水晶城堡而英勇牺牲的,也不愿成为这小娇妻爱情故事中那默默无闻的一角背景。

皇太极开口道,“你怎么能说父汗不在乎大金呢?父汗若不在乎大金,那又何必反明称汗呢?

范文程回道,“以史为镜,武则天建周称帝,将李唐宗室屠戮殆尽,可她临终前,却下诏废除了自己的帝号,与唐高宗合葬在了一起。”

皇太极扯了扯嘴角,“武则天是女人,虽然她当了皇帝,可她总还是被驯化了。”

范文程道,“大汗其实也早就被李成梁给驯化了,四贝勒,您难道看不出来吗?大汗跟武则天一样,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一个能推翻大明的皇帝。”

“倘或大汗这次当真打下了宁远城,那北京就近在眼前了,可以我大金现在的窘困情形,是根本不可能入关定鼎的。”

“关内的领土就好比一口肥肉,吃不下又吐不出,只能含在嘴里,那是很危险的。”

“大汗之所以放着要紧的朝鲜不打,非要去打宁远城,就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入关的打算。”

“武则天临终前既不愿当武周的皇帝,也不愿当李唐的太上皇,她只想当唐高宗的皇后,大汗亦是如此。”

“大汗能自发地为李成梁守三年的孝,能为李成梁的身后名打算,能害怕因为自己是乱臣贼子就连累李成梁,就是大汗已然被驯化的证据。”

“您听说过成吉思汗有为了前金的哪一位皇帝守孝三年的事吗?真正的人君雄主,怎么会为了‘乱臣贼子’这四个字便羞于承认自己的野心?”

皇太极这下明白了,“我懂了,你想帮我争汗位,是因为你觉得父汗的这一套行不通,非得用你们汉人的那一套才能行。”

“而如果我接受了你为我争汗位,便一定会拉拢汉人,提高汉人的地位,改变国中的现有秩序,你的目的就是这个罢?”

范文程叩头道,“不错,这场改革或许非常痛苦,但四贝勒若想入关称帝,这却是目前唯一的一条途径。”

“明国现在有的问题,大金在将来也一样逃不过,贝勒们跟明国的官吏在本质上并无分别。”

“他们如今不似明国的官吏那般消极腐败、醉生梦死,无非是因为他们还不曾尝到权力的滋味。”

“只要能让贝勒们享受到明国官吏能享受到的荣华富贵,他们如何还会像大汗一样‘反汉’?恐怕是他们反过来去争着抢着地效仿汉人还来不及呢!”

范文程一面说着,一面兀自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雪花中轻飘飘的,听起来还像少年人一样年轻,仿佛他十八岁考中大明秀才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笑声。

“现在大汗分封什么‘四大贝勒’、搞什么‘八旗共议国政’,那些都是假的!”

“大汗在明国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却还是没有领悟权力的真谛,真真是可笑至极!”

“军权若是能抑制皇权的集中,那这天下如今,恐怕还停留在战国春秋的百家争鸣之中。”

没错,这就是范文程对努尔哈赤的报复。

读书人报复起人来,跟一般没文化的人不大一样。

范文程不搞“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这种小儿伎俩,他已经脱离低级趣味了,他发动的是心理攻势,寻求的是精神上的占领和谋杀。

努尔哈赤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他所看重的已经不再是注定为时不长的寿数,而是他毕生所奋斗的事业。

努尔哈赤想建立的是一个以女真人为尊的国家,这个国家八旗共主、四王议政,永远不会像汉人的国家那样发展出一个唯我独尊的皇帝,永远不会像汉人的国家那样腐化堕落、充满了各色各样的文人地主士大夫。

范文程要毀的就是这个根基,他是用精神摧毁来报复。

他想让努尔哈赤所看重的子子孙孙都参与这场毁灭行动,因此他在这里平心静气地当奴才,润物细无声地在后金内部发展出一个又一个像皇太极和岳托这样的“亲汉派”。

努尔哈赤最厌恶汉语、汉人、汉文化,范文程就偏偏要让努尔哈赤的子子孙孙都不得不学习汉语、重用汉人、适应汉文化。

努尔哈赤掠夺了老范家祖祖辈辈的基业田产,范文程就想方设法地让努尔哈赤的子子孙孙都变成精神汉人。

留着金钱鼠尾也一样讲汉语,剃发易服了也一样觉得自己是汉人,范文程心里那宏阔远大的报复计划一定囊括了这样的美好图景。

让皇太极获得汗位,就是这个计划的其中一步。

只要后金中的“亲汉派”足够得多,那努尔哈赤定下的种种规章制度就一定会在将来发生更张。

因为努尔哈赤定下这样严苛的国政,就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子子孙孙在将来被汉人反客为主。

可即使努尔哈赤再厉害,他也不可能活个千年万年不死。

如果努尔哈赤死了,继承他事业的子孙却把他留下的女真精神给彻底毁灭了,跟汉人合起伙来反过来欺瞒自己的女真祖宗了,那范文程的报复就得逞了。

对,这应该就是对努尔哈赤来说最狠毒的报复。

范文程不但要利用努尔哈赤的子孙,更要用人性中的贪欲与权力欲奴役努尔哈赤的子孙。

虽然女真人奴役了范文程的身体,让他改头换面、剃发易服,但是他沉着冷静、毫不气馁,照样水滴石穿、愚公移山地从精神上把他的女真主子给反奴役了。

皇太极若是当了下一任大汗,并且重用了汉人,他范文程就能向后世所有人证明,女真人和汉人并无区别,甚至女真人比汉人更奸更贪更狡诈,比汉人还要卑劣一万倍,

努尔哈赤让范文程剃发易服,他范文程就反过来让努尔哈赤的子孙去重新建立一个拥有着汉人内核的新王朝,这个新王朝的一切都是从汉人那里来的,却长着一张爱新觉罗氏的面孔。

这真是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皇太极审慎地打量了范文程一会儿,幽幽地道,“那你怎么能确定,我就是那个能改革大金的英主呢?”

“若按照汉人的说法,讲究立嫡立长,你就该去找大贝勒,他的生母是汉人,你应该跟他更投缘才对。”

“若是按照关外的传统呢,那就该参照蒙古人,蒙古人的传统是‘幼子守灶’,那你该去找大福晋啊,她三个儿子正是需要教导的年纪,应该正缺你这样一位博闻强识的汉人师傅。”

“若是既不依汉人,也不参照蒙古人,那……呵!我大金是马上打下来的江山,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基业,若想要改革,那主要还是得看八旗在谁手里,谁手里的人多,那就该听谁的话。”

“你想帮助我夺得汗位,又有这样的一番志向,那很好,可你现下不过是镶红旗下的一个包衣奴才,你又有什么本事能整合八旗去完成你说的改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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