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已经晌午过了。
一家人连忙扛着锄头去上工。
其实,说去上工,这个时节,也没什么工可上了。
地里头的麦梢开始黄了,小麦产量基本上定型了。
锄草、浇水、灭虫都不能再进行。
麦穗沉甸甸的,麦杆又很脆,稍微碰着,就会折断。
这个时候到麦子地里忙碌,与其说是劳动,还不如说是祸害庄稼呢。
至于红薯地,那玩意儿更加不用管理。
不像南瓜和西瓜什么的,还需要掐头对花,只要不遇上特别严重的旱灾,基本上不用照顾。
偶尔生些青虫,也没有关系。
红薯秧植株特别旺盛,哪怕叶子被啃得花花绿绿的,也不影响产量。
所以,即便到了地里头,也是磨洋工。
一般这個时节,大队都不让上工了。
大家伙全心全意备战夏粮丰收。
不过,说起来好听,其实是想让大家伙节省些粮食,挨过这个把月罢了。
实际上,形式最严峻的还不是村里人,而是几个分派过来没多久的知青。
他们原本就是过完年才过来的,吃的粮食都是向大队借的。
可以想象,村子里的物资本来就紧张,借给他们的能有多少?
若不是几个知青都是城里人,家里偶尔会寄来一些东西帮衬着,怕是早就开始饿牙了。
即便如此,徐小芷和于华几人脸上,难免也会浮现出菜色。
所谓的面有菜色,就是青色。
究其原因,就是谷物摄入过少,青菜叶子吃多了。
蔬菜一般性寒,再加上青色人肝,营养不够,脾胃虚弱,肝气郁结,脸上自然呈现出青色。
木克土嘛。
王承舟皱着眉头,一样在绞尽脑汁,踅摸着到哪里弄点儿吃的,补贴家用。
若不是挣了些钱,换了不少的米面,家里的粮食肯定早就不够了。
细论起来,还是之前他自个儿不争气,挣不了多少工分,全靠父母和小妹帮衬着。
现如今,家里积攒的粮票早就花完了,不得不为之后的生计做打算。
可是,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头绪。
过了春季,许多野菜都不能吃了。
可除了野菜,还能吃什么?
蒲山乡背靠伏牛山,坐落在白河岸上,按理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至于把人饿死。
可想在山里和水里讨生活,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算了,空想不如实干。
王承舟决定,还是先到后山再说。
栾修武和栾红缨身怀绝技,又生活在山里,倒是没有多少粮食方面的忧愁。
真饿极了,大不了打几只兔子,捉两只野鸡。
再不济,还有溪水里的游鱼可以抓。
不过,那毕竟是小打小闹,而且没有多少借鉴意义。
王承舟一家四口,口粮问题,可不是一些野味就能解决的。
到了茅屋。
栾红缨听了他的话,苍术失去了药性,不再采挖;金银花更是过季了,沦为野草;蒲公英就更不用说了,种子都快漫天乱飞了。
于是,整个人又闲了下来。
正坐在大青石上,托着下巴,脚丫百无聊赖地踢着清澈的溪水。
瞅见王承舟,心情才好一些。
老栾头巡完了山,自然也在。
不过,似乎看出了他的忧愁,并没有急着逼他练武。
王承舟正好讨了个闲,领着师姐到山里头转悠。
看看能不能弄点儿野果什么的。
栾红缨一听,眉眼儿立刻弯了起来,禁不住欢呼雀跃。
两人兴冲冲的钻进了伏牛山里。
别说,一路上,王承舟确实见到了一种极为优质的野果——山茱萸。
这玩意儿成熟后,果实呈水滴状,又红又艳,个大肉厚,是伏牛山里的特产。
最重要的是,它入肝、肾经,能够补益肝肾,收涩固脱,有一定的药用价值。
而且,营养成分异常丰富,还可以当水果吃。
遗憾的是,现在才入夏,这玩意儿九月份才能熟透。
看着那青豆似的小颗粒,王承舟咽了口唾沫。
属于是望梅止渴了,属于是。
带着心中的遗憾,领着师姐继续转悠。
期间,还见到了枸杞、酸枣、甚至传说中的八月炸。
所谓的八月炸,学名叫三叶木通,成熟之后,果皮会自然开裂,露出里面鲜美的果肉。
营养价值同样很高。
而且,药食两用。
可惜的是,正如它的名字,八月才能吃。
望着那橄榄型的小球球,王承舟默默把它记在了小本本上。
转悠了一个下午,收获甚少。
并不是伏牛山里植物贫瘠,实在是季节不对。
若是秋天来,他自信凭借自己草药方面的知识,提个小布兜,转悠一圈儿,就能把家人喂撑了。
有那些美味且营养的野果,即便不吃粮食,一家人也能吃得白白胖胖的。
奈何,时令不对呀!
看着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窃喜,神经兮兮的,栾红缨却挂着恬淡的笑,一点儿厌烦的意思都没有。
陪着他翻山越岭,在杂草中穿行。
注意到她的目光,王承舟倒是先不好意思了。
忙道:“师姐,走,咱们找个山坡歇息一会儿,弄点儿水喝。”
“好……的。”
栾红缨点了点头,任凭他牵着手,在山里头找寻。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终于听到了溪流声。
当即心头一喜,对视一眼,轻快的跑了过去。
夏季雨水丰沛,伏牛山里多出许多涓涓的小溪。水流清澈,没有任何工业品的污染。
王承舟连忙跑过去,撅着屁股,捧起来喝了一口。
而后,才道:“师姐,这水好清甜,你尝尝!”
说得跟发现了什么宝物似的。
栾红缨轻飘飘的跳了过去,掬起一汪水,拍了拍脸。
然后,才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着,眯起了眼睛。
王承舟没想到清冷的师姐也会搞怪,禁不住捂着肚子,一阵傻笑。
正笑着,余光瞥过山坡,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捏住了脖子似的,惊叫道:
“定风草!”
“天哪,这里竟然有如此多的定风草!”
“哇,师姐,咱们发财了!”
说完,飞也似的跑了过去,趴在地上,瞅着茎秆长得像箭杆似的野草,再三确认之后,赞叹道:
“赤箭,其茎如箭,色赤红,味辛温,可以祛风胜湿,温通行痹,是治风的神药,所以得名定风草,又名离母、鬼督邮。”
“《神农本草经》上说,它能杀死鬼怪精灵及蛊毒的坏恶邪气,久服益气力、长阴、肥健。”
“据说,唐玄宗一直把它作为滋补上品,每天临朝,都要调服一盏赤箭粉,可以想象,它有多么神妙。”
栾红缨趴在他身旁,听得眼睛张得大大的,一脸好奇。
王承舟嘟囔了一会儿,而后才一阵懊恼。
禁不住拍了自己一巴掌。
栾红缨忽闪着大眼睛,先忙抓住他的手腕,一脸疑惑。
王承舟咧着嘴,却不好解释。
现在可是七十年代,根本没有网络,赤箭的药性还没有被炒作起来。
尚且,还不那么昂贵。
后世,经过现代药理分析,证明赤箭可以增强机体免疫力,改善心肌和大脑的营养血液量,提高耐缺氧能力。
而且,对老年痴呆症有着不错的疗效。
渐渐的,人们开始把它当做上品补益药中的第一位,价值不菲。
赤箭这个名字听说的可能不多,其实,它就是天麻的块茎。
天麻是一种十分奇异的植物。
它的生长方式很奇特,完全依靠自身的一种溶菌素去溶解、吸收侵入到体内的密环菌而生长,故又称为食菌植物。
能在这里发现如此一大片的赤箭,搁前世,那还不发一笔大财?
最最关键的是,赤箭是冬春季采收的!
现在才刚入夏,时机并不算晚。
娘的,后世甚至有人说,“求求大家放过赤箭,适可而止吧,留点儿爱心,让后代收益。”
足见其珍贵程度。
但是,现在可是七十年代,野生赤箭还完全称不上稀缺。
如此一大片,若是不采挖出来,才真是对不起天地良心。
说干就干!
不过,在行动之前,王承舟连忙拉住师姐,仔细叮嘱了一番。
赤箭的炮制十分讲究。
采挖出来之后,除去泥土和根须,必须及时用清水洗净,除去粗皮,立刻浸泡。
而后,再切片蒸煮,晾干煨炒。
一方面是为了激发它的药性,一方面是为了更好的保存。
见王承舟如此认真,栾红缨不由得红唇紧抿,定定的点了点头。
两人立刻开始动手。
药物虽然珍贵,但王承舟毕竟是一个医者,而不是贪婪的商人,采挖出赤箭之后,还是把一些小的根茎又埋了回去。
不做那种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儿。
两人蹲在溪水边儿,撑着布兜,一直把赤箭浸泡个七八分,才匆忙往回赶。
急着回茅庐继续处理。
老栾头没想到王承舟会如此紧张一味草药,大感稀奇。
可徒儿的一句话,立刻让他跟着紧张起来,吹着胡子,跑得比谁都快。
“赤箭可以温通行痹。”
王承舟随口喊了一句,认真道:
“师父,我知道一种丸剂,由赤箭和川芎加炼蜜制成,可以通经活络,治疗关节烦痛。”
“我看你跛着脚,定是髋关节病变引起的。”
“若是疼痛性跛行,此药十分有效哦。”
栾修武瞪着眼睛,还能说什么?
当即就把所有的活计揽了过去,又是切片,又是起锅烧水,又是微火炒制,忙得不亦乐乎。
栾红缨弯起眉眼儿笑着,一点儿都没觉得自己师弟已经缺德带冒烟儿了。
变着法儿的使唤老年人。
一直忙到了天黑,王承舟收获了近十斤的赤箭。
搁后世,这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呀。
野生的赤箭,品质好的,估计能卖到两千多块钱一斤。
十斤就是两万多元!
这仅仅是一下午的功夫。
怪不得,后世那些采药人跟疯了似的,到处挖掘,甚至连根儿都不留。
其中暴利,可想而知。
即便是现在,商业价值不高,可其药性却是实实在在的。
定风草的名号,是白来的吗?
用来治疗风湿痹痛,肢体麻木,手足不遂,效果奇佳!
当初马媒婆要是日常有赤箭吃,肯定不至于走到口眼歪斜那一步。
王承舟原本是来找野果野菜贴补家里的,哪儿知道竟然有意外之喜。
当下,十分高兴。
不过,老栾头和栾红缨的份额自然不能少。
奈何,自从听了他的那句话,栾修武一门儿心思就想让他帮自己炼制药丸,根本不在乎什么钱。
至于栾红缨,那更不用说了。
自己的就是师弟的。
有这样的爷孙俩儿,王承舟直感动得热泪盈眶。
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帮他找到川芎回来。
川芎川芎,顾名思义,产地在四川。
蒲山乡这样的小地方,连个草药铺都没有,自然不可能买得到。
必须到县城,才可能找到。
至于蜂蜜,伏牛山里可是有着上好的野生蜂蜜。
野山蜂对于普通人来说足以致命,可对于爷孙俩儿来说,不过是小儿科。
估计,费不了多少功夫,就能弄来。
此种药丸制作十分简单,就两味药,一味赤箭,一味川芎,外加炼蜜。
只要药材到了,王承舟即刻就能做出来。
计议已定。
见天色渐晚,栾红缨送他出了后山。
一家人早就放工回来了。
见他抱着一包东西,神神秘秘的,欲言又止。
以为他有采挖了什么草药,要去供销社换钱。
经过白天的事情,不免让人担忧。
不过,如此神物咋可能卖给刘西良那小黑胖子。
一来,那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不一定会识得此物的好处;二来,赤箭来之不易,下次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留着将来或许有大用。
再不济,研磨成粉,让师父和家人吃了,强身健体,可比什么都强。
晚饭。
李玉珠做了一顿浆面条,撒上了地里掐来的红薯叶,香味扑鼻。
四丫忽闪着大眼睛,一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的表情。
皱了下小鼻子,诧异道:
“娘,你咋舍得做面条了?”
“往常,不都是来客了才舍得让吃白面吗?”
“上次喝浆面条,还是小芷姐和于华姐来帮忙的时候呢。”
李玉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儿道:“好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吃你的吧!”可憋了一会儿,终究是没忍住,“家里的棒子面儿吃完了,就剩些红薯面了。”
“四丫,明天不上工,你跟我去河套里找野菜。”
“你五婶我们都商量好了,不弄点儿野菜贴布贴补,家里怕是撑不到新麦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