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知道傅调在哪?”
看着众人聚焦过来的视线,何深想了想,迟疑道:“或许?”
“或许?”众人不解。
“嗯……我大概,也许,可能,差不多,勉强,知道一点点……傅调的位置?”
看着众人愈发不善的目光,何深不由得苦笑一声,立刻举手投降。
“好吧好吧,我说,我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的信息,不过我现在得要去看看傅调的情况,回头再和你们说……”
说罢,何深转身出门,准备寻找傅调。
但是走了几步,他便走了回来,舔着脸对着辅导员笑道:“老姚,车子借我一下,我没钱吃饭打滴滴了,借点借点。”
“……”
姚辅导员一脸无奈,但是看着周围所有老师都看着他的份上,只能叹了一口气,将车钥匙丢了过去;“早去早回,找到了和我们说一声。”
“一定一定!”
说罢,何深重新出门,找到姚辅导员的车子后,向着之前他带着傅调去的地方走去。
很快,他的车子便停在了工厂区域的门口,跟那边的保安打了个招呼后,走入工厂办公室内,坐电梯来到了地下。
之前他带着傅调从地下停车库进入是因为周末工厂关门,办公室的门没办法进去。
现在工作日,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他自然而然地不会从地下停车进去,而是直接走大路。
当他走到地下的时候,钢琴的声音透过玻璃模模糊糊地传入他的耳中,他不由得一愣,快步往前走,走到他的钢琴工作室的时候,傅调果然还在钢琴上练习。
从他带着傅调来这个地方练习,到现在,差不多过了十天。
这十天,傅调居然还在这個地方,他一点都没有离开吗?
何深整个人都有点吃惊,不过想到自己过去好像也是这么死命地练习过,一时间反而并不是特别的惊讶了。
不过看傅调的样子,他并不是那种有钱的,也不是家里住在海城的那种人,他更多的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对于音乐有那么一点点的天赋,才来海城音乐学院学习。
而海城音乐学院距离这个地方的距离,基本上跨越了整个海城,他开车都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傅调根本不可能每天来回练习。
何深本来想的就是傅调练习两天就差不多了,结果谁能想到……傅调直接练了十天?
这个时间玩的就有点久,有点大了啊……
正当他准备过去的时候,一个穿着工人服的男子吹着口哨走过,看见何深不由得眼睛一亮,挥了挥手。
“呦,何老师,不容易啊,金主爸爸来工作室参观?”
“王工,早啊”何深对着那人轻轻点头,友好地笑了一下。
这人是他工作室里面的钢琴师傅,王工程师。
负责打磨三角钢琴外壳的,每天都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工装背带裤,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是手上的活很硬。
基本上可以说所有卖出去的,最好的作品,基本都是他打磨的外壳。
何深看着那王工,又看了一眼屋子里面的傅调,迟疑地开口道。
“王工,我和你问一下啊,就是那个,他……一直都在那个地方练琴吗?”
“谁?哦,你说Moll啊,他确实是一直在这个地方练琴。”
“Moll?”何深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对啊”王工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解释道:“就是他不是叫傅调吗?我们本来想喊他小调的,然后一想小调不就是Minor吗?在德语里面则被称作为Moll,Minor和moll想了想还是Moll顺口,然后我们就一直称呼他为moll了。”
“这……”
何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好傅调的年纪比较小,可以被称呼为小调,如果年纪大一点是不是就要被称呼为大调?然后变成Major,马脚?或者Dur,杜尔?
自己工作室里面的那些人起外号的脑回路,真的是……
何深装作没有听见王工的话,继续问道。
“你们也听了很多厉害人过来找琴,那么你们感觉……傅调最近练的怎么样?”
“嗨,我们就是一群大老粗……”王工看着何深翻到天上的白眼,不由得咳嗽两声,继续道:“嗯,怎么说呢,弹的还算不错,和之前来的那些老牌大神有点差距之外,在年轻一代的钢琴家,甚至直接到30岁之前的那些钢琴家,都没有几个能够和傅调对抗的了,如果全世界的算上,可能也就十几个?”
“嗯?这么肯定?”
“嗨,我只是从我听到的几个人里面感觉,毕竟我是个钢琴辣鸡,你别指望我啊。”
“呵呵……青年钢琴家大赛冠军是辣鸡是吧?我回头就把你举报了。”
“切,开不起玩笑,滚啦你,我去工作了。”
王工对着何深挥了一下手,双手插兜慢悠悠地向着工作室走去,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何深,重新开口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把他带过来想要做什么,但是我必须要和你说一句,他很认真。”
“嗯?”
“我大概是周一十二点的时候过来的,虽然不算早吧,但是他那个时候钢琴已经热身完毕,正在不停地练习音乐之中的细节,有些细节的部分我都听烦了,他还能无比认真地演奏,没有任何一丝丝烦躁的感觉,直到将那个细节磨到完美,他也练习许多遍保证每一次都完美才会继续走下去,而我下午三四点走的时候,他还在练习。”
王工看了一眼还在练习的傅调,耸了一下肩膀,随意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职业钢琴家的事情啊,不过他确实是很认真,音乐上的感觉也弹的很厉害,就算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通过第一轮进入第二轮应该没有多少问题吧,啧,真羡慕你们这些天才啊。”
说罢,他看了一眼何深,挑了挑眉,笑道:“对吧?何老师?”
“嗯,对,不过……”
“不过?”
“不过你刚刚说你周一十二点才过来上班的这件事,莪记下了,你这个月给我报的全勤奖没了,回头我就搞个打卡机放屋子里,捏麻麻地,九点上班你十二点过来,下午三四点就走是吧?”
“欸?不是,我……”
“别说了,你等着扣奖金吧你,混蛋!”
何深装作有一副气鼓鼓地模样从王工的身边走过,向着屋子里走去。
等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脚步却不由得听了。
刚刚听到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点,他只是感觉傅调好像进步了不少。
可是等一下打开玻璃门之后,音乐之中进步的依旧如同之前那样怎么办呢?
现在就有点开盲盒的感觉,让何深有点迟疑。
不过很快,他便微微摇头,直接伸手推开玻璃门。
哗!
当他推开玻璃的那一刹那,音乐声立刻瞬间奔涌而出,如同推开了海上阀门一般向着外面涌去。
何深顿时有那么一点点愣在原地。
傅调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音乐之上,音乐之中的无数细节让傅调无比着迷。
他沉浸在音乐之中无法自拔,每一次的练习他都能感受到自己手中音乐上的进步。
就如同网络游戏练级一样,不断的练习带来的不断进步,给了傅调无数的正反馈,让他根本没有办法注意到何深的到来。
何深就那么站在傅调的身后,等待着他演奏的中止,一言不发。
之前听那个王工说傅调练琴有点疯狂他还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当他真正站在傅调的身后的时候,他这才意识到,王工说的没有任何一点点的夸张。
甚至……还有一点缩水?
人的注意力都是有一个极限的,并不是谁都可以保持无限地专注去练琴,练琴经常会有那种高效练琴以及低效练琴。
此时此刻出现在何深面前的,则是完美的高效练琴,并且这个练琴就根据他手机上的显示,傅调最起码已经高效练习了整整半个多小时。
加上之前他过来的时候傅调就没有停止。
粗略估计,傅调他的高效练习,最起码持续了整整一个多小时!
一个多小时的高效练习,何深根本想都不敢想傅调他究竟能练成什么样子。
就他听的那么一点点的时间,他就已经注意到傅调音乐之中的一些问题已经得到了改善,向着更好的方向走去。
时间又过去半个小时,在傅调高效练习了一个半小时后,傅调的手终于离开键盘,起身舒缓了一下自己的筋骨,扭了扭腰,转头准备上厕所。
结果刚转头,就发现何深已经站在他的身后,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傅调茫然地开口问道:“何老师?何老师你什么时候来的?”
何深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练了……多久了?”
“我练了多久了?何老师,你指的是……我从早上到现在练了多久?还是从刚刚的休息到现在练了多久?”
“从你刚刚的休息到现在练了多久。”
“嗯……不太清楚,感觉也没有多久吧,可能一两个小时?”
“我从过来站在你身后,到你结束练习,就站了一个多小时了,怎么可能只有一两个小时?”
“那么……我应该多久?”
傅调看向何深,一脸无奈。
“我练琴从来不看表的啊,我一直练到累了才休息,休息完了就继续练习,我也不知道我练了多久啊?”
“……”
何深一时间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着傅调真诚的目光,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叹出。
“好吧,那么我换一个问题,你练好了多少首作品?从你那天晚上第一次来琴房,到现在,十天的时间,你一共完成了多少首作品?”
傅调扒拉了一下自己的手,抬起头想了半天后,微微摇头:“十几首吧,不太清楚,没数。”
“嗯?什么意思?没数?”
“嗯,主要是前面几天练习的时间耗费的比较久,每一天都练了好几个小时,但是练习的作品数量并不多。”
傅调重新坐在琴凳上,反正现在是休息时间,因此他对着何深直接掰扯了起来。
傅调挑了挑眉,随意道。
“从第一天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完成任意一首作品,本来是想要完成之前演奏突破的肖邦练习曲Op25-11的,但是因为中间间隔的时间有点长,所以我重新找回之前的感觉花了好久,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将那一首作品完全做好。”
“然后我想了想,只有单纯的一首肖邦Op25-11冬风并不够,由于这一首作品我已经在预选赛的时期用过了,导致我不可以在第一轮的时候使用这个作品,可是如果让我选择其他的作品,我又不知道选择什么作品,何老师你人又不在,我想了想就用最简单的方法,将所有的作品全部练下来,到时候不管何老师你要我选择哪一首作品,我都可以非常轻松地拿出来。”
“因此,我直接从肖邦练习曲Op10-1开始练习,一开始的时候还是比较难的,毕竟听的少,练习的少,整体感觉把握的也不是特别的准确,还有之前作品残留的痕迹在其中,但是经过了一天多将近两天的练习,我逐渐摸清了我所演奏作品之中共通的东西,终于在周一……大概是周一的时候,将那一首作品彻底完成。”
“而我完成好了肖邦练习曲Op10-1之后,后面的路就变得简单了许多。”
“我既然已经找到了路,那么我就按照我的路继续往下走就可以了,肖邦练习曲Op10-2我练了一天左右,10-3,我则是练了一天不到,10-4则是半天多一天,10-5,则是将近半天。”
“后面的作品我基本上都是半天一首的速度前进的,一直到我现在正在练习的肖邦练习曲,Op25-3。”
傅调的表情无比的认证,可他却对着何深用略显轻松的语气道。
“再给我一周左右的时间,不,可能一周的时间不到,我应该就可以将肖邦的练习曲彻底完成,然后只需要重新整理一下,将肖邦练习曲之中的情绪做一个统筹规划,我的肖邦练习曲全套应该就可以完成。”
“最后练习的时间,应该在一周左右。”
说罢,傅调看向何深笑了笑。
“怎么样何老师,我的进度,应该还可以吧?”
“嘛……应该,大概,也许,还可以……”
何深看着面前毫无察觉的傅调,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周多,将近两周的时间,可以完成肖邦的所有练习曲?
开什么玩笑?
速度快也就罢了,毕竟还有很多人是可以直接视奏将那些作品给弹下来,但是你特么的……你两周半个月的时间,你把所有的作品全部处理好?
就他刚刚听到的那种程度,如果让何深他自己去练,他可能都不可能半个月全搞下来。
甚至一天一首都很难。
就刚刚看到的那些内容……
傅调他……真的是一个人?
开什么玩笑呢?
何深很想要傅调对着他说,说他刚刚听到的内容都是开玩笑的,可惜,并不是。
傅调他无比的认真。
很明显。
傅调他,做到了。
屋内一片寂静,何深不知道说什么好,傅调则是不知道何深想要问什么,两个人就站在那边谁也不说话。
何深整个人真的是有点麻,他也是知道傅调的基础比较好,他在音乐上的表现非常强势,在音色上的处理也很厉害,甚至还感觉到了傅调他在音乐理解上也非常强。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傅调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这么高成绩的理由啊?
这个也太离谱了。
就算自己当时在德意志学习的时候,自己练习肖邦最快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快的速度。
不过……
好像出现了一点何深没有预料到的问题?
何深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傅调有点无奈。
“好吧,你现在的情况我大概知道了,我今天过来找你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你上周没有请假,学校里的老师找不到你,又没有你的请假条,就找到辅导员那边去了,我这边呢刚好去找你辅导员有事,刚好了解到了这个情况,我就顺便过来找你,看看你是什么情况,没想到你现在……”
何深的面色非常复杂,抿了抿嘴唇,思考如何用一个尽可能准确的方式概括。
“我真的没想到你进步速度居然能够这么快?快的有那么一点点的……离谱?”
“其实还好吧……我这些作品我之前其实都有看过,之前也都有思考,只是没有一个准确的感觉,现在我抓到了那种感觉,剩下来的应该就是水磨的功夫了。”
傅调长舒一口气,转身从背后拿起放在琴架上的乐谱,递给何深。
“我上面做了很多的标记,一开始我就有去了解过肖邦在写作这些作品的时候,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后来和何老师你上课后,我就开始去听其他人的录音,思考他们肖邦之中的一个共同点。”
“他们的肖邦都有一种很忧伤,有点蓝色的感觉,只不过有的人是深蓝,有的人是浅蓝,在这种蓝色之中,很多人会带着一点点家国情怀在其中,还有人会选择加上悲痛,各种各样的情绪全部聚集在其中。”
“当时我听了虽然有很多的想法,不过并没有立刻开始演奏,等单义老师带着我将一首作品正确分析的方法讲述出来后,我对于肖邦作品便有了一个更大的提升,以作品本身为骨架,肖邦为血肉,历史为外壳雕琢出属于我的肖邦。”
“这种方式去练习是一直在进步的,不过我演奏完之后总感觉我和我所想要的东西之中差了一点点,好像还有一层薄薄的隔阂,当我去听了很多何老师你的作品之后,我便知道了我与音乐之中的隔阂是什么。”
傅调的表情变得略微有一点点的兴奋,他往前走了两步,拿起手中的乐谱,翻到了之前他给傅调弹的地方,肖邦练习曲Op25-11,也就是那一首冬风。
“何老师,你还记得这一首冬风吗?我之前给你弹的。”
何深点头:“嗯,记得,怎么了?”
傅调变得更加激动,他将乐谱塞到何深的手中,指着上面的内容继续道。
“是控制!强悍的控制让音乐变得更加细微,让音乐之间的对比变得更加明显,让音乐更加完美!我找到了演奏的方法,所以我将我之前演奏的内容全部改编。”
“从第一天我开始练习肖邦的冬风,毕竟这一首作品是我在舞台上演奏出来的作品,所以我在一开始的时候先是去找舞台上的感觉,用最为明显的对比开始练习,然后将这种对比逐渐深入到其他的作品之中,就是我之前说的那样。”
“这种感觉真的太棒了,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只要给我更多的时间,我应该可以将我手中的所有作品全部完成!”
看着已经有点神经质的傅调,何深叹了一口气,开口道。
“好了,先休息一下吧,你已经连续练了一周多了,该休息一下了。”
“欸?休息?为什么要休息?”傅调不解:“我再继续练习下去,我的肖邦练习曲就可以全部完成,然后便是肖邦的夜曲,肖邦的叙事曲,肖邦的谐谑曲,肖邦的波兰舞曲,肖邦的马祖卡,肖邦的奏鸣曲,肖邦的协奏曲,等等等等,现在已经是五月多了,距离比赛还有四个月左右,再扣除中间的一点时间,我大概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哪来的时间休息?我……”
“傅调!你难道没有发现……你现在已经有了一点点走火入魔了吗?”
何深打断傅调的话,表情十分严肃:“我知道那种一直在进步的感觉非常好,但是我有一个问题,你从一开始想要弹肖邦,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弹肖邦,为了什么?”傅调愣了愣,一时间有点迷惑:“我为了,找到我的肖邦?”
“可是你为什么要找到你的肖邦?”
“因为……我要去参加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阿格里奇说我的音乐之中只有我自己,没有肖邦,我可能走不远。”
“那么你为什么要去参加肖邦国际比赛呢?”
“因为……”
傅调顿了顿,他猛地定住。
他参加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己从一开始最喜欢的就是爵士,最喜欢的就是那种随性的音乐,参加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也是因为醒过来时候碰到的布罗茨先生有点像丹尼,他对于自己参加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非常激动,所以自己就随便参加了一下。
然后就陷进去了。
古典音乐这种追根究底的感觉很有趣,和爵士一样有趣。
毕竟一个追求深度,一个追求广度,两者并不抵触。
自己追求的,自己在这个地方一直练的,是什么?
是肖邦吗?
傅调想了想,很清晰地否决了这个想法。
自己所追求的绝对不是肖邦,自己所追求的,应该是音乐之中的深度。
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完全陷入肖邦的陷阱之中,满脑子都是肖邦的呢?
傅调忘了。
何深看着傅调陷入了深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伸手拉过傅调的胳膊,拍了拍他的后背,无奈道。
“先好好休息吧,不要太着急,我从一开始就和你说过,肖邦……只是你人生中的一站,肖邦绝对不是你音乐之中的全部。”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作曲家了,他们所创作出来的完美作品也太多了。”
“我们不能局限在单一作曲家之中,一位顶级钢琴家可以用某位作曲家成名,但是他绝对不可能只擅长那位作曲家。”
“没有宽度的钢琴家,他永远只能算得上是一位普通的钢琴演奏者。”
傅调沉默,看向面前的何深,缓缓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