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调的手臂缓缓沉下,音乐之中的沉重与悲怆在他的手中得到了终结。
明明标题名为热情,可是他的音乐之中却没有任何热情的成分在其中,有的只是悲凉与痛苦。
这并不是傅调诠释的错误,不是说什么音乐之中没有那种热情就是错误的。
实际上在热情奏鸣曲之中,众人所想象中的那种对于一切的热情反而是不存在的,最为准确的表达,应该是在无数折磨与痛苦下的那股希望。
什么叫做热情?
贝多芬他自己的解释,是莎士比亚的暴风雨,面对着暴风雨你所能够感受到的一切,那股面对着悲情与绝望的诗意,就叫做热情。
人生就是这样一条,面临着迢迢的苦难之路,无法从中逃离,只能不断忍受的荆棘之路。
在这样的人生之中,你能充分地感受到了那股充满了矛盾和探索的世界,世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都是值得探索的,可是未知与矛盾之下,你探索所得到的结果究竟是什么?
傅调用音乐给出了他的答案。
更多的痛苦,与更多的希望。
越是沉沦,越是深陷于深渊之中,你所能够感受到的一切越是真实,你也越能抓住世间那闪过的一丝光芒。
当你身处那周围满是光芒的世界中,你永远没有办法寻找到真正的希望,种种光明将会遮蔽你的双眼,让你无法分辨什么叫做真实,什么叫做虚妄。
而当你周围满是黑暗之时,即便那样的光芒可能是虚假的,可能是幻灭的,那也是你生命之中,最为真实的光芒,最有可能拯救你生命的光芒。
如果不去抓住这份希望,那么只能无助地坠落深渊。
那么深渊的尽头是什么?
毫无疑问,那是永恒的黑暗与亘古不灭的死亡。
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没有任何人能够逃离死亡,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便已经踏足在死亡的路途上,只有有些人先行一步,有些人随后便到。
但是,人与其他生物不一样的一点,便是人是一个充斥着抗争与不屈的生物。
虽然人的自重归宿也是死亡,但这死亡不同于生物的自生自灭。
他们肯定着生活的苦难,并不会沉沦其中。
人最为高尚的一点,便是在这沉沦之中,与那无尽的苦难进行不屈不挠的搏斗。
和自然搏斗,与天地搏斗,与万物搏斗,与他人搏斗。
和那些包围着、敌对他的力量搏斗……
而这個,才是热情,不屈的热情,挣扎着伸手摸向那穹顶之上,上帝伸出那一根手指的热情。
只有奋斗过,努力过,挣扎过,坚持过,即便最后的归宿依旧是死亡。
但是那样的死亡,有崇高的,悲壮的美感。
那股骨子里的热情将一切所燃烧,让这片世界在他的手中沸腾,焚毁那拘束在他身上的一切。
抗争。
才是傅调第一乐章之中所展现的一切。
用以极致的压抑,让所有人心中充斥着绝望与痛苦,再给予一丝希望,逼迫着他们为了那一丝飘渺的希望所抗争。
这也是郎良月是使用的方法。
虽然他们两个人诠释的类型并不一样,但是两人所使用的方法也是相同的。
都是同一个师父教的,破不了招啊。
这也便是郎良月说傅调他现在所展现出来的音乐达到了他的水平,可是想要将他给压下去,还差那么一点点距离的主要原因。
然而,傅调的重点却并不在这,而是在于没有任何人注意的第二乐章。
傅调轻微地喘息着,额头有那么一丝丝汗水流淌而下,划入他的衣领之中,让他的呼吸甚至产生了略微的错乱。
他突然想到了之前在演奏贝多芬奏鸣曲的时候,克劳斯对着他说的那句话。
“如果只是纯粹的讨论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实际上郎良月基本上已经走在了音乐的最巅峰了,很多人都尝试着超越郎良月,可是面对这种让情绪高涨的贝多芬奏鸣曲的时候,郎良月的演奏反而能契合绝大多数人,成为最为权威的,最值得去听,去学习的版本。”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傅调看着克劳斯轻轻地开口问道:“肯定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吧?”
“嗯,有一个,不过并不算最为合适的解决办法。”
克劳斯对着傅调笑了笑,开口解释道:“在贝多芬的这一首奏鸣曲之中,第一乐章以及第三乐章,这两个乐章被所有人无数次的尝试,有数不清的人选择演奏这两个乐章来应对考试,你清楚吗?”
“嗯,我知道……”傅调颔首:“这两首作品很是出名。”
“正是因为如此,这两个乐章有相对最为合适以及权威的演奏方法。”
克劳斯起身,走到教室的边缘,将一份碟片拿出放在教室内的留声机上,将其播放,对着傅调开口道。
“第一乐章,便是痛苦绝望与求之不得的希望,重点在于求之不得的那股奋斗,这个还算比较好理解,而第三乐章,则是一气呵成的那股精神!”
克劳斯停顿了一下后,无比沉重地开口道:“唯一一个特别的点,在于第二乐章。”
“第二乐章很难吗?”傅调不解地看向克劳斯,开口问道。
克劳斯只是摇了摇头,缓缓道:“第二乐章并不难,我之所以说第二乐章,是因为第二乐章,只有一个诠释办法,那就是利用好音乐的张力。”
他指着手中正在播放的唱片,轻声道:“对于希望的渴求,与面对理想的破灭,这个是一个慢板乐章,我知道迪奥你对于慢板乐章很是擅长,但是你必须要注意一点,那就是这里的戏剧冲突,很是强烈。”
“更为强烈的戏剧冲突所带来的,诠释的限制,以及表达的难以言喻,大家所有人全部都是同样的表达,同样的戏剧冲突,这也让这个地方变成了纯粹拼内功的存在。”
“内功?”傅调愣了愣,没有想象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
克劳斯看到傅调的疑惑则是笑了笑,轻松地点了点头:“嗯,对的,内功……”
“所谓内功,便是你们的内在功力,除了基本功之外的那些对于音乐的敏感度,音乐的诠释能力,以及音乐美感的表达,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在于音乐美感的欣赏能力,你对于音乐美感的欣赏能力越高,你所表达的效果越强,你越能展现出更完美的诠释。”
“这个地方就是纯粹的内功比拼,也是唯一一个,超越郎良月的机会。”
“而你,我相信你对于音乐的美感,能够达到那样的境界!”
克劳斯的话语在傅调的脑中闪过,他看着自己面前的黑白键盘,眼睛不由得眯起,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缓缓按下。
嗡……
嗡……
嗡……
钢琴的声音缓缓奏响,独属于第二乐章那股柔情顺着众人的尾巴骨缓缓地向上攀爬,抓住了众人的脊柱,击破了众人的大脑。
鸡皮疙瘩瞬间涌起。
这个音乐的美感?
众人看着面前的傅调,瞳孔不由得放大。
这个音乐的美感,让他们感觉自己现在仿佛已经不再身处于这片世界之中,自己仿佛已经来到了天堂,自己已经得到了救赎。
第一乐章之上的那股绝望在此时此刻仿佛已经彻底散去,周围的一切悲鸣与痛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最为简单,清澈的温和。
周围的一切全部散去,音乐之中只剩下傅调一人。
他们的目光所及,只能看见傅调一人坐在舞台之上,微笑着演奏着手中的作品。
神情轻松,愉悦,带着无与伦比的舒适。
正如同他手中的作品一样,带给众人的感觉也便是如此。
在如此的感受之下,众人的情绪不由得得到了一丝丝的舒缓,将身体完全地按压在音乐之中,让自己沦陷于其中。
之前在听着傅调音乐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想着自己是否需要抵抗傅调的音乐,让自己独立于傅调音乐出去,让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太过于难受悲痛,无法自拔。
一上一下,音乐之中的柔情沉重,包裹住众人。
每一次减弱,每一次渐强,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甜美与诱惑。
这里,便是天堂,这里便是众人所梦寐以求的一切。
他们已经不再需要继续努力,这里已经是他们的终点。
他们也不会继续坠入深渊,因为这里已经是天堂。
“完美……”
在很远处很远处的阿格里奇不由得闭上了双眼,手指抬起,跟随着傅调音乐的线条微微流动,嘴角甚至不由得露出一丝丝笑意。
她也同那些普通观众一般,沉浸在傅调的音乐之中,无法自拔。
这样的音乐让她感觉到享受,让她无比沉迷。
“我喜欢这样的演奏,丹尼尔(巴伦博伊姆),你觉得呢?你是贝多芬的专家,你应该更清楚傅调的演奏,你觉得,傅调的演奏如何?”
“美……”
坐在阿格里奇身边的巴伦博伊姆同样闭上了双眼。
他并没有和阿格里奇那般说出完美这样的词汇,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美,仅此而已。
听上去似乎好像没有任何夸奖的成分在其中,但是如果知道巴伦博伊姆的社会地位,那么就应该知道,巴伦博伊姆他说出傅调的演奏很美的可能性,究竟有多么低。
他是自郎良月上一代的顶级贝多芬诠释者。
他是当年的最佳热情奏鸣曲演奏者。
他对于热情奏鸣曲的理解,诠释,不逊色于在场的任何一人,就算相比较现在的郎良月,他也同样如此。
虽然他本人局限于俄罗斯乐派以及德奥乐派对于音乐的诠释,并没有郎良月那般将音乐的交响感给演奏的淋漓尽致。
但是同样的,如果只是局限于德奥乐派以及俄罗斯乐派之上,他已经基本上达到了极致,远超郎良月。
如果让他认真的评价一个人的贝多芬,他最为擅长的领域。
在那个人面前,他可能还会有那么一些收敛,并不会直言了当地说你这个人不好。
但是如果不在这个人面前评价,那么他便会无比的严肃,不会说任何违心的话语。
然而现在,他听到了傅调的演奏,在他关系最好,经常合作的师妹面前,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直接开口,就说了一个字。
“美”
没有任何修饰,没有任何华丽的话语,只是他心中最为简单质朴的想法。
那就是傅调的演奏,是真的美,美到了极致。
而美到极致的结局是什么?
只要任何对于热情奏鸣曲有半分理解的人,大概都会知道。
甚至不用对于热情奏鸣曲有理解,都能猜到美到极致的结局。
那就是毁灭。
美就是用来毁灭的。
毁灭美是人类最为本能的冲动,是他们骨子里流淌的血液。
最为完美的悲剧,便是将最美的一切,活生生地撕裂在众人面前,让他们去观赏这一份美被撕裂的过程,让他们感同身受。
这个便是贝多芬热情奏鸣曲第二乐章之中的一切。
越是美好的,越是要毁灭。
此时此刻的巴伦博伊姆身体甚至有那么一丝丝的颤抖,他紧闭着双眼,手指紧紧地捏在他手边的钢琴琴凳之上,神情甚至带着一丝丝痛苦。
虽然傅调什么都没有做,但是他已经脑补到后面这样的美好被毁灭的瞬间。
这样的感觉,他年纪大了,他有点不太想要去享受这样的美好被毁灭的瞬间。
虽然说这样这一首作品必然经历的瞬间,是这一首作品第二乐章成为贝多芬最完美奏鸣曲的最后一下锤炼,他已经听了这样的作品不知道多少次。
但是……
他突然在这一刻感觉到了害怕。
他突然幻梦到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老师,自己的朋友,甚至于此时此刻正坐在自己身边的师妹,阿格里奇离去的场景。
特别是阿格里奇……
他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身边似乎在欣赏着音乐的阿格里奇,神情无比的复杂。
他对于自己的师妹并没有任何人所想的那种爱恋,阿格里奇对于他也没有那种爱恋的情绪。
但是他们之间拥有着无比浓郁,远超爱情的亲情。
他看着身边的阿格里奇,甚至感觉她已经离开自己的身边,而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任何熟悉之人的那股痛苦。
他想要逃离,可是却没有任何的办法。
因为在音乐刚刚开始的那一刻,傅调便已经给所有人种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名为温柔乡的种子。
在刚刚触碰到音乐的那一刻,除非你直接闭上耳朵转身离去,否则你必然会被这样的音乐所吸引,沉沦其中的种子。
越是对于音乐敏感的人群,他们越会被傅调所吸引,沉沦其中。
因此……
即便他们特别抗拒着音乐即将结尾的那一段毁灭一切的痛苦,可他们无法抗拒。
只能被动的承受着最后的欢愉。
没有任何人能够逃离。
就连最前面的郎良月也是如此。
就更不用说他身边不远处的吉娜,基辛,阿卡迪。
乃至于远处的赵成珍以及哈梅林两人。
特别是哈梅林,他在感受着傅调的温柔之时,突然想到了之前赵成珍对于他的劝阻,他不由无比庆幸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赵成珍,给了他一个感谢的目光。
如果没有赵成珍,在今天音乐会演奏之后,他感觉自己恐怕要成为网络媒体上的笑柄。
自己挑衅傅调,还没有等傅调出手,他便直接跪倒在傅调的裤子下。
就算他将自己的信息给撤回,按照网络上那群人的尿性,他们也会将自己的信息给备份,再发一遍。
没有个几年是没有办法洗刷自己的耻辱的。
因此,他看着赵成珍的眼神更为的热烈了几分。
只是赵成珍完全没有看向他,他的思绪全部都在抗拒着傅调的演奏。
因为此时此刻,不仅仅是他,还有周围的很多人,他们感觉自己此时此刻正如同坐在跳楼机之上,正在一步步拉到最高点。
跳楼机最为恐惧的时间,便是停靠在最高点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即将坠落,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坠楼。
在等待坠落的这段时间,才是最为煎熬的,也是最折磨人心的。
对于热情奏鸣曲,他们更为煎熬。
因为相比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坠落,他们这些人却能亲眼看到倒计时的呈现。
就如同执行死刑一般,到点枪毙。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傅调的身上,等待着最终审判的出现。
而傅调似乎也感受到了所有人目光的那份沉重,他的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丝笑容。
他将自己的手抬起,浮与半空之中,给予了最后临刑前的最后一份停滞。
嗡……
傅调的手甚至还没有落下,然而音乐在这一刻的张力却直接被拉到了最大。
他们的情绪也瞬间被吊了起来。
随后,在众人的视线之下,傅调浮在半空中的手,轻轻落下。
轰!
天崩地裂。
在这一刻,傅调之前所塑造的一切美好,一切希望,瞬间破碎,没有任何的残留。
痛苦,瞬间满溢而出,疯狂地吞噬着众人的心灵。
而傅调,则是没有任何的停留,将手指轰然砸下。
奏响了热情奏鸣曲的第三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