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孝景皇帝以前,诸侯王的属官和中央朝廷的官员配制、名称几乎一模一样。不仅有国和中尉,还有少府、太傅、宗正、太仆。
从孝景皇帝五年开始,为了为了从名上打压贬低诸侯王,朝廷下诏减省了封国大量的官员职务,类似于少府、宗正等官员一律裁撤。
保留下来的职务也在名称上做了改变。比如说太仆变成了仆,丞相变成了相,而太傅自然也就变成了傅。
而深夜来访的这位王式正是昌邑国的傅。
更要命的是,王式不仅仅是刘贺的师傅,还是孝武皇帝专门为前代昌邑王刘髆选定的师傅。
孝武皇帝非常疼爱自己与李夫人生下的这个儿子,最初给他挑的傅是大汉有名大儒夏侯始昌,可夏侯始昌年纪大了,于是就又换成了王式。
那时,王式正值壮年,自以为学有所成,自然是志得意满,想要把毕生所学传授给刘髆。
不幸的是,刘髆还来不及把王式的学识学到手,在不到十七岁的年龄就突然暴毙了。
然而不幸中的万幸,先王还是留下了一个独子刘贺。
于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也为了报答孝武皇帝的知遇之恩,王式又把所有的心血倾注在了刘贺的身上,希望能够教出一位品行中正的诸侯王。
但是事与愿违,以前的那位刘贺对读经写字没有半点儿兴趣,反而在和那些恶奴学做恶事的时候却得心应手。
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从刘贺懂事,并且开始出现“癫悖”的迹象之前,年过花甲的王式没有一日不是在苦口婆心地教导刘贺的,但是换来的却是一次甚过一次的羞辱和捉弄。
在刘贺十四岁的那一年,王式再一次被恶奴们泼得满脸都是墨之后,终于忍无可忍了,索性就搬出了王宫,来一個见不见心不烦。
离开王宫之后的日子是煎熬的,风烛残年的王式不只一次地想要追随先帝和先王就这么去了。
但是王式又不甘心,每每想起孝武皇帝一代雄主的英姿,他总是抱有一些侥幸,说不定哪天殿下就会像孝武皇帝一样,突然开窍呢?
这一盼,竟然还真被他给盼来了。
两年前的某一天,这也就是在王式愤然离宫不久之后,他突然听说殿下把宫里所有的恶奴都赶到工官去做苦力了。
王式以为是高祖皇帝和孝武皇帝终于显灵了,急匆匆地赶到了王宫,想要再来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
可是另他想不到的是,殿下确实不像以前那么暴戾了,但是却似乎变傻了——总是疯疯癫癫地说一些众人听不懂的胡话,简直和鸟语兽言差不了多少。
当王式得知殿下是饮酒之后出现的症状时,顿时心灰意冷,在心中暗暗认定,殿下一定是饮酒过多烧坏了脑子。
虽然后来殿下慢慢恢复了神志,比原来性情也和缓了不少,但是却又迷上了木工、种地、刑狱这等不入流的事情,并且整日和那些身份低微的奴婢、刀笔小吏打得火热。
王式本想像之前一样,眼不见心不烦,但是转念一想,也许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呢,说不定就是自己之前的尊尊教导,才让殿下变得比原来好了那么一点点呢?
既然有用,就得加大力度。
人一旦有了信念,就会拥有力量,王式从新抖擞起了精神,几乎每天都要进宫借用《诗经》《论语》向殿下劝谏。
让王式高兴的是,殿下再也没有捉弄过他,甚至对他尊敬有加。
让王式郁结的是,除了开头几个月之外,殿下似乎总是想方设法地躲着他。
即使自己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殿下面对面地说话,但是殿下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就像现在这样,王式已经又有一个月没有见到殿下了,所以他今天必须要进宫。
王式的腰间挂着一把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拔出来的长剑,沉重的长剑拽着他整个人往左边倾斜,只能拄着一根拐杖来保持平衡。
来到宫门的时候,戴宗让他先去大门两侧的门房歇息,但是王式倔强地表示自己就在门口等着。
昌邑国三月份的晚风风呼呼地吹着,吹起了老头袍服的下摆,吹起了老头下巴上那稀疏的胡须。
在王宫大门上那两盏的宫灯的映照之下,王式连同投在地上的身影,看起来都显得格外苍凉和倔强。
在宫门口等了大约一刻钟之后,神色匆匆的戴宗终于又走了出来。
在身材健硕、孔武有力,全身都散发着活力的戴宗的衬托之下,王式就显得更加干瘪和苍老了。
“王傅,我去扶摇殿看过了,殿下已经睡了。”
戴宗弯着腰非常恭敬地说道,别看王式不受殿下待见,但他可是秩比千石的官员,不是戴宗能够轻视的。
没想到这一句话让干瘪的王式一下子就暴跳了起来。
“哼,竖子,别忘了,你可是我引荐到宫里的,你的老师都跟我学过《左氏传》,现在你竟然当着我的面说谎,书里的仁义礼智信都跑到狗肚子去了吗?”
王式犹如一棵干柴遇到了火星一样突然暴起,结结实实地把戴宗臭骂了一顿。
一边骂还一边用手里的拐杖杵着地板,发出“嘭嘭嘭”的响声。
兴许是说得太急,王式被迎面出来的寒风呛到了,“铛铛铛”地咳了起来,惹得周围躲在黑暗里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
一时间,昌邑王宫前因为这个老人变得热闹非凡起来。
戴宗的脾气很暴躁,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骂,但是他现在必须受着,因为王式说的话全是真的。
戴宗不仅得受着骂,还得顶着横飞的唾沫安抚王式,万一这老人家当场倒毙,自己可就说不清楚了。
“王傅,我哪敢骗您呢,我说的话千真万确,殿下已经歇息了。”
“这么冷的天,您就先回去吧,明日等殿下醒了,您再来也不迟。”
王式根本就不吃这一套,用力推开了戴宗扶自己的手,举着拐杖指着戴宗骂道:“哼,还敢胡言乱语,我派我的家奴冒着被巡城亭卒抓去的风险在这里守到宵禁之后,刚看到殿下回来就来禀告于我,这个时候,殿下顶多是刚吃完晚膳,一定还没有睡下!”
“明日复明日,等明日我来了,殿下又不知道躲去哪里了。”
“我今天必须面见殿下,否则如论如何都不会有的,咳咳咳!”
这次轮到戴宗头痛了,这个老头真是一次比一次难缠了。
可戴宗是刘贺的谒者,他只能听刘贺的话。
想到这里,戴宗也不理会王式了,朝门里喊了一声:“来人!”
两个守卫宫门的亭卒就冲了出来。